明末清初,有批洋人傳道士來到中國,後來在朝廷裏作了官。其中有人留下了一本日記,後來在中國出版了。裏麵記載了一些有趣的事,包括他們怎麽給中國皇帝講解歐氏幾何學:首先,傳教士呈上課本、繪圖和測繪的儀器,然後給皇上進講一些定理,最後還給皇上留了幾道習題。等到下一講,首先講解上次的習題——《張誠日記》裏就是這麽記載的,但這些題皇上做了沒有,就沒有記載。我猜他是做了的:人家給你出了題目,會不會的總要試一試。假如不是皇上不是這樣的人,也不會請人來講幾何學。這樣一猜之後,我對這位皇上馬上就有了親近之感:他和我有共同的經曆,雖然他是個韃子,又是皇帝,但我還是覺得他比古代漢族的讀書人親近。孔孟程朱就不必說了,康梁也好,張之洞也罷,隔我們都遠得很。我們沒有死背過《三字經》《四書》,他們沒有挖空心思去解過一道幾何題。雖然近代中國有些讀書人有點新思想,提出新口號曰:“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但我恐怕什麽叫作“西學”,還是韃子皇帝知道得更多些。


    我相信,讀者諸君裏有不少解過幾何題。解幾何題和幹別的事不同,要是解對了,自己能夠知道,而且會很高興。要是解得不對,自己也知道沒解出來,而且會鬱鬱寡歡。一個人解對了一道幾何題,他的智慧就取得了一點實在的成就,雖然這種成就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對於個人來說,這些成就絕不會是毫無意義。比爾·蓋茲可能沒解過幾何題,他小時候在忙另一件事:鼓搗計算機。《未來之路》裏說,他讀書的中學裏有台小型計算機,但它名不符實,是個像供電用的變壓器式的大家夥。有些家長湊錢買下一點機時給孩子們用,所以他有機會接觸這台機器,然後就對它著了迷。據他說,計算機有種奇妙之處:你編的程序正確,它絕不會說你錯。你編的程序有誤,它也絕不會說你對——當然,這台機器必須是好的,要是台壞機器就沒有這種好處了。如你所知,給計算機編程和解幾何題有共通之處:對了馬上能知道對,錯了也馬上知道錯,幹幹脆脆。你用不著像孟夫子那樣,養吾浩然正氣,然後覺得自己事事都對。當然,不能說西學都是這樣的,但是有些學問的確有這種好處,所以就能成事。成了事就讓人羨慕,所以就想以自己為體去用人家——我總覺得這是單相思。學過兩天理科的人都知道這不對,但誰都不敢講。這道理很明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這怎麽成呢。


    曆史不是我的本行,但它是我胡思亂想的領域——誰都知道近代中國少了一次變法。但我總覺得康梁也好,六君子也罷,倡導變法夠分量,真要領導著把法變成,恐怕還是不行的。要建成一個近代國家,有很多技術性的工作要做,迂夫子是做不來的。要是康熙皇帝來領導,希望還大些——當然,這是假設皇上做過習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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