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歸仰頭一飲而盡,味苦覆甘,好喝。


    “喝出來那幾味藥了嗎?”薛郎中冷不丁問了春歸一句,春歸瞪著大眼睛,恨不能再吐出來重喝一次。


    “想!”


    “哦。”把眼睛閉上去品口中的餘味,試探的說道:“三七…枸杞…黃芪……當歸…”


    薛郎中一聽,孺子可教。拍拍春歸的腦袋,走了。


    春歸這一碗還魂湯喝下去,困倦一掃而光,衝著阿婆喊:“阿婆,我能挑三擔水!!”


    這一日門前不知怎了,過了好些個兵,張士舟騎著馬向城外跑,片刻又騎著馬跑了回來。看到春歸勒了馬:“中午備一百碗麵。”這次朝廷派的守軍多,兵營還沒搭起來,沒地兒吃飯。鎮上的館子挨個通知了一遍,到春歸這,擔心她們忙不過來,隻派了一百碗。


    春歸嗯了聲,而後伸出了手:“飯錢。”


    “朝廷還能欠你的不成?”張士舟抱怨了句,從身上拿出一塊碎銀子:“這些足夠,甭找了。”春歸眼下已經認錢了,知曉他給的隻多不少,眯著眼睛笑了笑:“再會。”


    沒頭沒腦。


    中午用薛郎中的板車推了麵向兵營走,他們就紮根在山腳下,沒有落石的地方,小鹿跟在她身邊,跑跑跳跳。


    到了兵營,被攔在了外麵,於是放下板車帶小鹿去撒野。過了好一陣,才有一個大頭兵出來,看到春歸,臉竟紅了紅,嗓門也小了幾分:“這邊。”春歸跟著他進去,才一瞬,軍營就亂套了。


    這些人,從京城到無鹽鎮,一路四千多裏路,日夜兼程。到這會兒,已經累的直不起身。哪成想,來送飯的是這樣的女子。好歹是在京城見過世麵的,卻齊刷刷看著春歸和小鹿。忽覺這一趟來的值。這無鹽鎮的女子,竟是這樣與眾不同。不知是誰,吹了一聲響哨。春歸以為那人在與她鬥哨,立馬放下板車,把雙手架在唇上,吹了一段連哨。吹完了揚著臉兒笑盈盈的看著他們。大頭兵們忽然發出了整天的笑聲。


    宋為正在帳中與張士舟說話,聽到這段連哨,起身向外看了一眼,看到一個身著厚夾襖,梳著兩條粗辮子的女子,正咧著嘴笑。初冬的暖陽籠罩她周身,春歸熠熠生輝。


    “那是?”指著春歸問張士舟。


    張士舟看了一眼:“那是麵鋪的丫頭。”他不是多嘴的人,自然不會說宴溪與春歸的那一段。


    “把東西接過來吧,外麵亂套了。”宋為說罷又看了眼春歸,當真是與京城的女子不同。這樣想著,隨著張士舟出了營帳,站在門口看著她。


    春歸把麵一一擺出來,阿婆做的麵,放了這樣久,仍舊根根精神,看著就透著好吃。士兵們麵前擺著那許多飯菜,竟沒有撼動他們,直接奔著春歸這裏,春歸一碗一碗遞給他們,看他們狼吞虎咽,片刻就幹掉一碗麵,還有些意猶未盡的意思。


    一百碗麵,轉眼間盆幹碗淨。


    都看著春歸,春歸也看著他們。


    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沒吃夠?”


    “嗯。沒吃夠。”折騰這麽些日子,也沒吃頓像樣的飯,這碗麵,湯是湯,麵是麵,澆頭是澆頭,挑不出任何毛病。


    春歸很為難,歪著腦袋問張士舟:“那怎麽辦呢 ?”


    張士舟也犯了難,回身看宋為。


    宋為倒不知那碗麵究竟多好吃,隻覺得自己的部下餓壞了,於是對春歸說:“勞煩姑娘,再備一百碗。”


    “好。”春歸點頭,而後向張士舟伸出了手。張士舟翻了個白眼,誰讓你準備你跟誰要錢,老盯著我做什麽?又從懷中拿出一塊碎銀子,喏。


    春歸笑著把碎銀子揣進腰間的布袋,拍了拍小鹿的腦袋:“走!”一人一鹿,踏著枯草,走了。


    宋為笑了聲:“這無鹽鎮倒是有些意思。”


    “這女子是個山油子。”張士舟想起她帶著宴溪繞山那些日子,對宋為說道:“這青丘山,青丘嶺,她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這樣厲害?”宋為向遠處望了望,人早都不見了。


    “當真是厲害。”


    “那可是咱們的座上賓。”


    座上賓成,床上賓可不成。好歹是穆將軍沾過的人,隻可遠觀不可褻玩。她可以跟別人,但若是跟了穆將軍身邊的人,那將軍得多糟心。說到底,張士舟還是穆宴溪的人。顧全著將軍的顏麵。想是這樣想,自然不能說出來。


    “你說前些日子,西涼人劫了咱們的軍糧。後來可追回來?”


    “沒追回來。”


    “那咱們也劫他們一批。”宋為這樣說,與張士舟對視一眼,笑出了聲。


    張士舟有些意外,這個宋將軍,怎麽與在京城的時候不同?剛到無鹽鎮,就要劫西涼的軍糧,感覺離了太傅,整個人都歡脫了。


    “怎麽?初次見我?”宋為修長的手指撩開自己的衣扣,乍看竟有一絲魅惑。轉而笑出了聲。


    張士舟不知宋將軍這是唱的哪一出,將椅子向遠處移了移,滿臉戒備的看著宋為。心裏歎了一聲,還是穆將軍好,他碰到事兒踢你兩腳,比眼前這個看著你詭笑強。


    “將軍這一路沒經過什麽事兒吧?”張士舟小心翼翼的問他:“看著與在京城時不同。”


    “經了。”宋為拿出手中的折子,遞給張士舟:“穆將軍沒跟你說嗎?我逃離苦海了。從此在這西線紮根了。”


    “太傅同意了?”張士舟雖說官階低,但與宴溪宋為常年一起混在軍營,自然是相熟一些。


    “與他無關。”宋為聽到太傅二字,心中緊了下,他用力拍了一把張士舟的肩膀:“好好做兄弟,不許提他!”


    “好好好。”二人正說著話,外麵又起了一陣喧鬧。


    宋為低頭係自己的衣扣:“這麽快做好了?”站起身來看,果然是剛剛那個女子。


    “她叫什麽?”他一邊向外走一邊問張士舟。


    “春歸。”


    “嗯。”宋為走到賬外,站在那,看部下去瘋搶那些麵。那名喚春歸的女子,嘴裏咬著一根枯草,正看著狼吞虎咽的士兵們笑。她的小鹿乖乖的趴在她腳下,偶爾用鹿角蹭蹭她的褲腿。


    “這兒的女子都是這樣?”宋為看著春歸,總覺得哪裏不對。她好像心智不全。


    “這是獨一份。”張士舟想了想,伸手指了指春歸:“這個腦子不夠數。無鹽鎮上就這麽一個傻子,其他女子要多水靈有多水靈。”張士舟不知怎的,就張口扯出這麽一段閑話來。說完自己都想給自己嘴巴,好好的一個春歸,讓自己說成這樣,那還是人嗎?但一想到穆宴溪,心一橫,算了,不是人就不是人。這春歸愛跟誰跟誰,跟朝廷裏的人,就不行。


    “我說的麽,看著是不大靈光。”春歸那雙眼,沒有任何隱藏,看你一眼,你恨不能馬上躲開。宋為正這樣想著,看到春歸歪著頭望了他一眼。他好像做了壞事被抓個正著一般,慌忙移開了視線。


    春歸忙了這一天,著實有些累了。推著小板車走在山路上,深一腳淺一腳,恨不能睡在路旁。正走著,張士舟從後麵追了上來。


    “我幫你罷!”他接過春歸的小車,把小鹿也抱到小車上,把春歸看的一愣一愣的。


    張士舟看春歸累的毫無精神,忍不住對她說:“春歸姑娘,穆將軍走的時候讓我照料你。這兩個月天天跟西涼狗鬥,也沒得出空來問問你。”


    “哦。”春歸聽到他提起宴溪,輕輕哦了一聲。宴溪就是她每晚坐在屋頂看的最遠的那顆星,回不來了。


    “你是不是遇到什麽難處了?穆將軍走時給你留的銀子不夠嗎?怎麽還開起了麵鋪。”張士舟一直想不通,那十幾個金元寶,足夠她在無鹽鎮置辦幾處產業,富足到老了。她卻偏偏與阿婆開起了麵鋪。


    第18章 無鹽鎮小畫(三)


    “他姓穆嗎?”春歸沒有答他的話,沒頭腦問了這麽一句。


    張士舟被她問的有些摸不清頭腦:“穆將軍跟你們一起那麽久,你不知他姓什麽?”


    “他叫什麽?”春歸還是沒有答他的話,又問了一句。


    “宴溪。”


    “哦。”穆宴溪,春歸在心裏念了一句。那會兒阿婆有問過他的名字嗎?他走後,春歸沒再與阿婆提起過他。“成親了嗎?”春歸想起在小船上,他對她說成親是人生必經之事。


    張士舟沒想過春歸會問這個,頓了頓,答道:“大將軍還沒有成親。他手中握著百萬兵權,婚事要由皇上和穆老將軍定的。第一要看的是門第,其次是才情,最終是相貌。”他意識到自己說太多了,住了口。有些無措的看著春歸,春歸沒做錯什麽,她心善救了大將軍,是大將軍起了色心,這點大將軍不對。張士舟有點同情春歸。


    春歸抬頭看了看天,對張士舟說:“要下雪了。”


    張士舟亦抬頭看了看天,跟方才一樣,分毫不差,不知怎就要下雪了。他還沒有得到答案,自是不會輕易放棄:“你遇到難處了嗎?將軍留給你的銀子呢?被歹人騙了去?”


    “阿婆病了。”春歸又想起那一日,心裏在油鍋裏滾過一般:“看醫了。”


    “那麽多銀兩看醫?”


    “對。”


    “那你還需要銀子嗎?將軍走時說遇到難處讓我幫你。”


    “不要。”春歸從張士舟手中接過板車,目光炯炯:“不要他的銀子。”頓了頓:“不要提起他。”又頓了頓:“不要與他提起我。”


    春歸覺得現如今的自己真的很好,可以一口氣說這麽長的句子說這麽多話,沒有感覺累。“要下雪了。”春歸的下巴朝軍營的方向抬了抬:“快回去。”


    推著小鹿走了。留下張士舟一個人發愣。他行軍打仗這麽些年,也難免會有露水姻緣,有時從一個地方開拔,看著那女子為自己送行,總會想這一生都不會見了,她會想起我嗎?現在終於知道答案了,日子總是要過的,你走了,就隨那陣風那片雲去了,可能某一天會想起自己吹過一陣溫柔的風看過一片很美的雲,但是知道那陣風那片雲不會回來了,就不會懷有癡念。像春歸對大將軍,她說不要提起他,不要與他提起我。兩不相欠了。


    穆宴溪。


    回到醫館,看到薛郎中坐在那看書,走上前去搶走了他的書,咯咯笑了幾身。而後跳起來一屁股坐到上:“郎中,門第是什麽?”


    “你問這做什麽?”薛郎中收起眼前的東西,問春歸。


    “我不懂。”


    “門第…就是家世,就是…在這個世上,有多少人聽你的。”


    “手握百萬兵權呢?”


    “…..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一般這種人,都是狠辣角色。”薛郎中行醫數十載,權臣見過,顯貴見過,那些人,沒有一個是純碎的良善。


    春歸聽薛郎中說完,跳下桌子,拍拍屁股,走了。


    阿婆在後麵追著她問:“去哪兒?”


    “紅樓!”


    紅樓,在無鹽鎮最繁華處。之所以叫紅樓,是因著它漆著紅漆,傍晚起便燃著數百個紅燈籠,照的半條無鹽河一片通紅。


    春歸站在紅樓外麵突然有些害怕,但阿婆說了,不能怕。於是抬腿走了進去,老鴇正在迎客,看見進來一個姑娘,愣了愣,看清春歸的長相後,立馬走上前,好聲好氣問春歸:“這位姑娘,是來討活計的嗎?”


    “?”春歸不知該如何回答她,隻好說道:“我找青煙。她住這。”


    “她接客呢!要不你這邊坐會兒?”老鴇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向大茶壺使了個眼色:“還不給姑娘看茶?”


    這感情好,還有茶喝。春歸坐到椅子上,好奇的打量著紅樓。


    此時阿婆和薛郎中站在紅樓門口,朝裏看了看,看到春歸竟然坐下了,阿婆要進去,被薛郎中攔下了:“你急什麽!且等等!”


    春歸坐了一會兒覺得無趣,站起來走到老鴇身旁:“青煙接完客了嗎?”


    “沒呢…..”老鴇指了指麵前走動的男人:“這些,都是青煙要接的客。你若是著急,可以幫幫她。”


    “如何幫?”


    “這…”


    此時一個男子恰巧走到春歸麵前,看到她一張粉嫩的臉,忍不住伸過手來想捏一把。春歸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臂背到他身後,疼的那人嗷嗷叫。


    老鴇連忙拉著春歸:“小姑娘,快鬆手。看你年紀不大,力氣倒不小。”


    “他要打我。”春歸對老鴇說,與你無冤無仇,上來就直奔人家麵門,擰你胳膊已近算輕的了。薛郎中在外麵笑的前仰後合,眼淚都笑出來了:“這丫頭…笑死我了…”


    “他沒有要打你。”老鴇用力掰著春歸的手指:“他是看你討喜,跟你打招呼呢!你快放手吧我的小祖宗。”


    “哦。”春歸放開那人,伸手捏住了老鴇的臉:“我也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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