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年往下頭看,果然小姑娘的麵前的泥水坑裏躺著一塊桃花酥。


    小少年輕嗤一聲:“你就為了這個哭?”


    被奚落的陳茗兒,瞬間哭得更大聲了,顫顫巍巍去扣桃花酥上沒有沾染的小酥皮,模樣可憐又可愛。


    “欸,”小少年喊住她,“別吃那個了,你等我一會兒,我去給你拿點心。”


    陳茗兒也沒疑心他是在戲弄自己,傻傻地仰頭等著。


    一刻鍾後,翻牆而出的少年懷裏兜著好幾個紙包,不光有桃花酥,還有栗子糕,棗圈,獅子糖,召白藕,都是好吃又難得的點心。


    “你吃吧。”


    陳茗兒咽了咽口水,先揀了一塊桃花酥小小地咬了一口。


    小少年隻看著她吃,自己卻不動一口。


    “你不愛吃點心呀?”


    小少年做出一幅少年老成的樣子,“都是哄小姑娘家的吃食,我才不吃。”


    “你吃一口吧,好吃的。”


    陳茗兒遞過來一小塊召白藕,剛哭過的眼睛還帶著紅暈。


    小少年不想再惹這個嬌氣包哭了,一低頭順從著把那塊召白藕嚼了。


    “哎呀,”陳茗兒努努小嘴,“要慢慢吃,先吃掉外頭的那層糖衣,再吃裏頭的。”


    “真是麻煩,”小少年一臉不耐煩,卻還是低聲道:“那你再給我一塊,我重新吃。”


    ……


    天邊霞光微露,昨夜的夢境和多年前的舊事齊齊像陳茗兒湧來,惹得她一顆心砰砰地跳個不停,止不住地埋怨自己,怎麽就把姑蘇寺外大哥哥給忘了呢,轉念一想,沈則他自己也忘了,還說什麽初次見她是在城門口,也算是兩清了。


    念夏叩門進來的時候,陳茗兒正坐在床邊呆呆地出神。


    之前嬤嬤就交待過,大婚頭一晚公主興許緊張得睡不好,所以妝容要格外上心,須得比平日上妝的時間多出半個時辰來,這麽一看,果然是沒睡好。


    念夏把手裏端著的水盆放好,絞幹了帕子伺候陳茗兒梳洗,“這水裏兌了玫瑰花汁子,氣味香甜又養肌膚。公主洗了膚色就像玫瑰花瓣一樣嬌豔動人。”


    陳茗兒掬了一捧水,將臉埋進去,半晌仰起頭,臉上掛著晶晶瑩瑩的水滴,偶爾有一兩滴順著脖子流到胸膛,她也不在乎,笑盈盈對念夏道:“你找些桃花酥,包起來。”


    睡得這樣少,卻是神采奕奕的。


    “公主怎麽突然想吃桃花酥了?”念夏自顧自道,“先前大將軍還問起過我,問我您喜不喜歡吃桃花酥。”


    陳茗兒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子,詫異道:“他問過你這個?”


    “嗯,”念夏不知前因,隻是笑:“奴婢總算是知道什麽叫心有靈犀了,這不,您就問起桃花酥了。”


    陳茗兒捂著胸口,隻覺得自己一刻也等不及了,等不及要見自己的大哥哥。


    兩人正說著,蘇貴妃已經親自帶了梳頭嬤嬤來,聽見裏頭笑語盈盈,也不覺跟著彎唇,“新娘子昨夜可睡好了?”


    “娘親。”


    雖然還是不習慣,但是對著蘇貴妃,陳茗兒倒也能把這聲娘親叫出口了。


    “我給你燉了碗蓮子羹,你先喝了墊墊,”蘇貴妃眼中全是對女兒的心疼:“今日事兒多,你得累一整天。正午之前先要祭天地,告祖宗牌位,接著是未時添妝換喜服,所以這午飯你定然是不肯多吃的,眼下啊得多吃些。”


    “好。”


    陳茗兒接過蓮子羹,一口一口地喝著,一旁嬤嬤們準備著一會兒挽麵、梳頭和上妝要用的器具。


    蘇貴妃細細打量著四周,生怕還有什麽沒關照到的,又再三提醒念夏:“你記得揣些小點心,掰得碎一點,若是後半晌公主餓了,叫她躲在擔子裏也能偷偷吃上一口。”


    “奴婢記下了,貴妃娘娘放心。”


    放心,公主的婚事多少人操持,肯定是出不了差錯,她自然放心。可作為送女兒出嫁的娘親,她又無論如何都不肯放心。


    蘇貴妃端詳著陳茗兒,忍住眼窩子的酸脹,嘴角牽扯出幾縷笑來:“娘親出嫁時可沒有你好看,我前一日生生地一刻鍾都沒睡著,早晨起來這眼皮子都是腫的,撲上去的粉呀都虛浮著。後來就連你父皇也說,我就數進宮那日最醜。”


    “朕可沒說過這話,”皇上人還未進來,聲音先到:“貴妃莫要在女兒麵前栽贓陷害。”


    蘇貴妃一副背後說人壞話被抓包的狹促表情,朝著陳茗兒吐了吐舌頭,隨即起身行禮,淺笑嫣嫣,“皇上怎麽這時間過來了?”


    “朕想了想,今日還是朕親自帶著茗兒祭拜天地,跪拜祖宗,”皇上在陳茗兒對麵的杌子上坐下,眼神和語氣中都是從未有過的柔情,“父皇帶著你,那些狗屁規矩你便不必再在意,對也對,錯也是對,全在咱們父女二人。”


    蘇貴妃半晌都沒劃過來,看看陳茗兒,再看看皇上,又驚又喜,“先前就怕這繁文縟節太拘著茗兒,說是叫太子帶著,能安心一些,如今若是皇上親自帶著,那臣妾真的是一點都不擔心了。”


    陳茗兒雖不是太懂宮裏的這些規矩,但這聽著就有些僭越,便遲疑道:“這不合規矩吧?”


    皇上抬手在陳茗兒鼻梁上輕輕一刮,滿眼寵溺:“你就是規矩。”


    公主府是按照太子府的規格建的,如今由皇上親自陪伴在冊祭拜天地,也是冊封太子時才有的禮儀,可即便如此,皇上的內心深處還是一片填不上的荒蕪,還是有想起來就揪著疼的愧疚,哪怕以萬裏江山做陪嫁,也彌補不了過去的十五年他的女兒所受的苦楚。


    第67章 大結局(下)


    祭拜了天地祖宗, 回到宮裏換下禮服, 陳茗兒這才覺出來幾分困倦了,才說想要眠一眠,外頭就傳話來說駙馬已經到了和寧門。


    陳茗兒撐著眼皮子, 胡亂喝了小半碗紅棗粥, 便急匆匆坐在銅鏡前, 催著人添妝。於她而言,上午好不好看都是不打緊的,這會子好不好看那才是要命的。


    伺候的嬤嬤們都是蘇貴妃千挑萬選出來的, 手藝都是上乘, 卻半點不敢馬虎,描眉, 施粉, 添彩,上妝, 哪一樣都是耗時的。


    妝容畢,六個宮女一同伺候陳茗兒著喜服, 嘴上道著吉祥話:吉日辰良,鸞鳳和鳴,鴛鴦比翼,百年好合。


    喜服為正紅色大衫,深青霞帔,織金雲霞龍文壓邊,鋪翠圈金, 飾以珠玉墜子。


    蘇貴妃親手將九翬四鳳冠給陳茗兒戴上,金蔓珠簾遮麵,真可謂是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珊。


    外頭催妝樂起,也就是說沈則已經在和寧門拋了大雁,來到院中了。


    陳茗兒隻覺得心跳如擂,撲通撲通地要飛出來。


    沈則在眾人圍觀之下,行至閨房門前,嗓音沉沉念起了催妝詩:歡顏公主貴,出嫁武侯家。天母親調粉,日兄憐賜花。催鋪百子帳,待障七香車。借問妝成未,東方欲曉霞。


    陳茗兒還是頭一回聽沈則文縐縐地念這些,忍著笑意對念夏招招手:“叫他再做一首。”


    蘇貴妃點點陳茗兒的額頭,小聲道:“哪裏有新娘子自己為難駙馬的?”


    念夏朝著門外輕喊一聲:“公主妝容未成,駙馬須再做一首。”


    沈則似是料到陳茗兒這一手,不疾不徐清了清嗓子,又道:“羨緋羅、燭吐銀牆。燈影背、響鳴璫。夾路如花還似霧,戟門前、步步荀香。劇憐春夜,花融錦瑟,月亞金堂。況畫眉夫婿,清河小弟,杜曲諸郎。紗籠徐引,繡幕斜張。藍橋搗就元霜。瓊島仙花偏並蒂,珠簾畔、一朵笙囊。朝來更喜,五銖裙細,百子釵長。問傍人、宜稱何如,生憎喚作宮妝。”


    陳茗兒聽得麵紅耳赤,心下清楚這人根本就是故意的,自己是給自己挖了個坑。


    “行了,”蘇貴妃發了話,“吉時到了,送公主出降。”


    話音落地,她忍了在忍,還是落下淚來。


    陳茗兒挑起額前的珠簾,輕喚了一聲娘親。


    蘇貴妃撚著眼淚,強笑著:“娘親還沒好好疼疼你呢,你就嫁人了。”


    越是這個時候,陳茗兒的嘴越笨,什麽都說不出來,隻能牽著蘇貴妃的手,捏了捏。


    可越是這樣蘇貴妃的眼淚卻成了斷了線的珠子,止都止不住,惹得周圍人都紅了眼眶。


    “公主又非遠嫁,”皇後握住兩人的手,拍了拍,“等公主府建成了,你便能時時出宮去看女兒了。”


    “是啊,娘親。”


    陳茗兒鼻尖一酸,險些也掉下金豆子來。


    蘇貴妃一聽她這聲音不對,急忙擦了眼淚:“你別哭,當心花了妝。”


    一左一右兩位送嫁嬤嬤扶著陳茗兒上了簷子。這簷子高五尺,深八尺,寬四尺,若是坐滿了可坐六人,眼下隻坐著陳茗兒一個。簷子四麵懸著刺繡的橫額和珍珠簾子,珍珠簾子上又點綴著宮女晨起才摘的鮮花。簷子匡箱之外,皆鏤金花。兩隊十二人抬簷子,皆佩掛綠綢宮絛。


    簷子前後皆以紅羅銷金掌扇遮簇,青色華蓋於最前頭做引導,又有六十六名宮嬪簇擁於後,所以擦肩之間,沈則根本沒能看得清陳茗兒,隻打眼敲了個背影,這腰的確是細。


    公主的嫁妝裝了不多不少三百三十三個簷子,由禁軍上四軍的的天武官抬著。


    出降儀仗是太子親自護送,儀仗最前頭由街道司管轄的禁軍出動,提著鍍金鑲銀的水桶,在公主出降儀仗要經過的主街上清掃灑水,這便是叫“走水路”出嫁。


    從宮城到大將軍府,沿街設有路障,百姓都在路障之外觀禮。


    絲竹樂聲一路未歇。


    送親的隊伍到了大將軍府門前,先是撒穀豆,穀子、黃豆、銅錢以及果物落在鋪在地上的紅綢緞上,陳茗兒這才下簷子,腳不沾地,隻踩著紅綢緩緩而入。


    喜娘手捧銅鏡倒退著牽引陳茗兒邁過馬鞍,草墊以及秤杆,再經過正廳,坐虛帳,此時沈則在外敬太子三杯酒,送親的儀仗才算散了,賓客往宴席就座,陪嫁宮嬪便入府隨侍。


    直到送完了女客,沈則才有機會近身見到陳茗兒。


    他將同心結的另一端遞給陳茗兒,牽著她往家廟參拜,拜了家廟,沈則這才終於能牽著陳茗兒入了新房。


    兩人於榻上相向而坐,喜婦們用金錢彩果往新人身上拋撒,這些原本是該兜起衣襟接的,意在多子多福,可沈則覺得傻氣,任由她們拋,紋絲不動,眼神卻是牢牢地盯在陳茗兒身上。隻是有鳳冠的珠簾擋著,看不真切她的眉眼,沈則心裏微微燃起不耐煩的小火苗來,隻是這些禮數一樣都少不了。


    撒帳之後,男坐在左,女坐在右,再行合髻禮,合髻禮之後,喜娘端來交杯酒,兩人飲過,將金製的酒杯扔在榻下,這是大吉禮。


    大吉禮之後,沈則才伸手將鳳冠前的珠簾拿下。


    他不是沒見過新婦的模樣,卻在拿下珠簾的瞬間,仍是不爭氣地眼紅心跳。


    喜娘和儐相們都眼巴巴留著想看一眼公主的模樣,這時候都暗自倒抽氣,這眉眼,這神情,還有這妖嬈的身段,真是少一分寡淡,多一分媚豔,不多不好的剛剛好。


    怪不得素來冷情冷性的大將軍連眼角都紅了。


    見了公主的真容,鬧房的人也都散了,再不散,可能就得被沈大將軍趕出去了。


    喧鬧了一天,這時間總得留給小兩口說幾句悄悄話,喘口氣。


    念夏在陳茗兒的示意下將包好的桃花酥留在桌上,關上門,退了出去。


    耳邊安靜下來,沈則覺得自己都能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了。


    怎的見了陳茗兒就這般沒出息。


    沈則還沒開口,就見陳茗兒吊著眼尾往桌上瞟,嬌滴滴道:“我餓了。”


    沈則握住她的細腰,眼神上下一掃,慢悠悠道:“叫誰呢?”


    陳茗兒飛眸看他,心裏明明知道他要聽什麽,偏偏不上鉤,“我叫你呀。”


    沈則手下慢慢用力,一點點靠近,低聲耐心誘著她,“那我是誰?”


    “你是,”陳茗兒咬住嘴唇,俏生生看他一眼:“你是小五哥哥呀。”


    這一刻叫出的小五哥哥,心中滋味幾何,隻有陳茗兒自己清楚。


    “重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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