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書瑤用的是肯定句。


    日蝕幾乎是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就立刻跪在地上, 惶惶地解釋,“隻是……隻是為了感謝王妃為奴與於將軍結怨,並無他意……”


    他自己說了自己都不信,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而且先前王妃錯認了他,靠在他懷裏的事情都還沒過。杜書瑤沒說話呢,他就立刻將佩劍摘下來,雙膝跪地,躬身將佩劍奉上,“請王妃賜死。”


    杜書瑤“哎”地歎了口氣,隔著個窗子又看了他好幾眼,這才說道,“若真是感謝之物,這簪子上卻刻的鴛鴦,總說不過去。”


    日蝕隻是將佩劍舉高,又說了一句,“請王妃賜死。”


    杜書瑤卻像沒聽到一樣,繼續說,“你抬頭看著我,若是我沒有理解錯,你可是心悅於我?”


    日蝕咽了口口水,抬頭看向杜書瑤,杜書瑤眼神真摯,不帶任何的輕蔑和嘲諷,哪怕他隻是個死士,是一輩子在幽暗中上不得台麵的卑微奴隸。


    這就是泰平王妃,也是日蝕不受自己控製傾慕著的人,他一生從未遇見過這樣的人,好像在她眼中,無論是奴婢還是高官,都是站在一個位置上。


    就好像……人人都是平等的。


    日蝕覺得自己哪怕是想起這句話,都會覺得荒謬,可是他卻真的遇見了這樣的人,現在這個人,又變成了他的主人。


    沒有人能夠知道,日蝕在怎樣的環境中長大,踩著同伴的屍體,一生被灌輸的思想就是忠於主人,除此之外,不能有任何的個人感情,他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隻是殺戮的工具。


    可這樣的他,卻也會被人直視,甚至珍視,甚至不惜為了他去開罪一個赫赫威名的將軍,那代表的可是一個氏族,是皇後母族一脈。


    日蝕心中湧起前所未有、無法訴說的驚濤駭浪,這讓他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被剝奪所有,不是一個行屍走肉,他是活著的。


    而現在,他全心傾慕,恨不能掏出心肺奉送的人,正在輕聲地問他,“你是否心悅於我”。


    便是萬死,他怎能回避?


    “是。”日蝕抬眼看著杜書瑤,一字一句地說道,“奴心悅王妃,大逆不道,請王妃賜死。”


    杜書瑤輕輕地籲出一口氣,又說道,“你快起來,先起來再說話,”


    杜書瑤手中轉著簪子,看著日蝕起身,卻垂頭不敢與她對視。杜書瑤輕咳了一下,斟酌著語句說道,“我知道你心悅於我,很……很歡喜。”


    日蝕劇烈地哆嗦了一下,難以置信地看著杜書瑤,仿佛她說出了這世界上最最最荒謬的話。怎麽會,怎麽可能的,這世界上怎麽會有人因為他這等賤奴的喜歡而歡喜?


    杜書瑤認真地看著他,不閃不避,但是接下來的一句話,卻將日蝕的幻想打碎。


    “我雖歡喜,卻不能接受。”杜書瑤說,“簪子貴重,你月俸不多,這肯定花了不少錢,你且收回去,待來日遇見真正合適的姑娘,再送與她成就美事。”


    杜書瑤說著,將那玉簪遞出去,日蝕卻麵色煞白,沒有馬上收回,而是說道,“真的隻是作為感謝……感謝而已。”


    他從來也未曾癡心妄想過,即便是要人在簪子上刻了很簡單,簡單到難以辨認的鴛鴦,也隻是抱著某種隱秘的心思,他甚至沒曾想過杜書瑤竟然看了出來。


    還這麽認真地回應了他的心思。


    “我們沒可能。”杜書瑤說,“你知道的。”


    她過幾天感覺不好就要跑路的,可不能在這種時候昏頭,沉溺什麽兒女私情。她不是為愛傷痛致死的原身杜瑤,更不是為愛殉情的蓮花,情愛在她心裏隻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所以她不可能為此牽絆住。


    再說她現在滿腦子都是陰謀,誰又知道日蝕不是皇帝派來測試她,甚至引她犯下滔天大罪,最終名正言順將她斬殺的誘餌呢。


    杜書瑤原本是想要毀掉簪子視若無睹的,那是最穩妥的做法,就連這深夜召喚也是過火,可是她又有些不想做得太絕,如果日蝕真的隻是心悅於她,她的無視和毀去簪子,對於他這種身份低微的人來說,是一輩子的打擊。


    所以她才這樣直麵他,好聲好氣地還回簪子。


    “那我亦不能收下,”杜書瑤將簪子向前遞過去,“拿回去吧,你這般容貌能力,會遇見更好的人。”


    日蝕什麽都聽不進去了,杜書瑤這個好人卡發的一點作用都沒有,他眼圈通紅地接過簪子,甚至來不及行個禮,就直接掠入黑暗之中。


    他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她那樣溫柔而鄭重地拒絕,沒有打殺更沒有嘲諷他,他還有什麽不滿足?


    可日蝕就是心痛到恨不得蜷縮起來,甚至生平第一次,開始自己厭棄,自我怨恨,為何他生來便是個卑賤的奴隸……


    杜書瑤看著飛掠而去的人影,抿了抿唇,將窗子關上。她打了個哈欠準備回去睡覺,一轉頭就碰見站在他身後,看著已經合上的窗扇的泰平王。


    “哎呦!”杜書瑤嚇了一跳,“你不是睡了,什麽時候醒的?像個幽靈一樣!”


    她有些沒來由的心虛,自己都不知道心虛在哪裏,看泰平王還是看著窗邊,伸手扳過他的臉,“看什麽看,睡覺了!”


    她拉著泰平王來到床邊上,把他按在床上。正要推到床裏麵,泰平王卻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問道,“什麽是……心悅?”


    杜書瑤哈欠打了一半憋回去,難受得眼淚汪汪,“你打聽這個幹什麽?”


    她頓了頓又說,“你聽到我們說話了。”


    泰平王不置可否,隻是專注地看著杜書瑤,等著她解答。


    他的幾位老師,從來沒有間斷地給他上課,現在他基本上已經和正常人差不多了,日常用詞他都懂,但是在一些特定文字的理解上,他還是像個剛出生的嬰兒。


    杜書瑤不覺得他有懂這個的必要,就沒有解釋。她推開他的手,又打了個哈欠,把他按在床裏麵,用腿壓住他的腿,手攬住他的手臂,含糊道,“你不需要知道,睡覺吧。”


    她困得很,躺下卻一時半會沒有睡著,一睜眼,就見到泰平王正瞪著眼睛看著她。杜書瑤嚇了一跳,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無語道,“你幹什麽不睡覺,眼睛瞪得球兒似的!”


    泰平王立刻閉上眼睛,甚至還翻了個身,背對著杜書瑤,屁股撅得老高,阻隔開了兩個人的距離。


    杜書瑤頓時有些不適應,因為每天他們都是貼一起睡的,就算是很熱的時候,也會搭著一隻腳,或者拉著點手。


    泰平王這多年老夫老妻膩歪了一樣的抗拒姿勢,搞得杜書瑤怎麽翻都覺得擠,於是惡狠狠地拍他屁股,“往裏點,擠死了!”


    泰平王就默默地貼牆邊上去了,把自己貼在牆上,隻占很小很小的地方,還是背對著杜書瑤。


    杜書瑤鬆快了,但還是睡不著,泰平王貼在那裏一動不動像個王八,杜書瑤故意翻身,動靜很大,但泰平王還是沒有反應。


    杜書瑤心裏哎了一聲,又故意碰到他腳,他竟然把腳縮走了!


    她躺在床上呼哧呼哧了一會,怒瞪泰平王後腦勺,但是過了一會,卻默默地貼過去,從身後抱住了泰平王,問他,“你生氣啦。”


    泰平王沒動,眼睛卻是睜著的,他在想問題。


    他想得很專注,杜書瑤不肯告訴他,他就自己想,想不出也想。


    杜書瑤大概知道他是怎麽回事了,這個嫉妒心強得連魚都要咬死的狗東西,肯定是嫉妒她半夜三更和別人說話,說話的意思他還不懂,自己又不告訴他。


    杜書瑤晃了晃他的肩膀,說道,“好啦好啦,我告訴你,心悅,就是喜歡的意思。”


    泰平王果然轉了過來,看著杜書瑤,又問,“喜歡?”


    “對,”杜書瑤耐心地伸手摸他腦袋,“就像你喜歡吃肉一樣。”


    “他想吃你!”泰平王卻瞬間齜起牙,杜書瑤連忙按住他嘴,“他不是想要吃我那個意思!”


    “就像你喜歡我那樣。”杜書瑤無奈隻好瞎說,她沒法很確切地,深度地去給泰平王剖析男女情愛,她自己本來就一知半解。


    泰平王卻突然坐起來,眉頭緊緊地擰著,齜牙道,“那不行!”


    他不允許有人像他一樣每天和杜書瑤在一起!


    杜書瑤連忙按住他,又拽趴下了,哼哼道,“你嫉妒心還挺強的,是不是又想把他咬死啊?”


    泰平王沒吭聲,杜書瑤摟著他,鼻子湊近他肩頭,輕輕地碰了碰,有股藥味,她一開始很嫌棄,現在居然適應了,還覺得好聞。


    “睡覺。”她抱著泰平王,就又困了,含糊道。


    泰平王沒有再吭聲,但是就在杜書瑤快要睡著的時候,和她交頸鴛鴦一樣的人,突然間用低到有些繾綣的聲音說,“我心悅你。”


    杜書瑤心肝兒一顫。


    第41章 跑了


    杜書瑤呼吸窒了片刻, 接著就覺得自己實在是病得不輕,難不成是反應太遲鈍,日蝕都走了這麽久了, 她才開始上勁兒?


    泰平王說完這句話之後,杜書瑤閉上眼睛放緩呼吸, 假裝自己沒有聽到, 但是很顯然泰平王不隨她的意,又說了一遍,“瑤瑤……我心悅你。”


    杜書瑤假裝自己已經睡著, 甚至還輕輕地打起鼾, 又吧唧嘴轉了個身, 背對著泰平王, 心裏亂得像一團塞在下水道的頭發。


    但是泰平王明顯不吃她這一套,扒著她肩膀硬是把她又搬回來。他新學了這個詞, 新鮮得很,不用燙嘴似的, 扒杜書瑤的眼皮說, “瑤瑤……我心悅你!”


    杜書瑤避無可避, 隻好暴躁道, “知道了!”


    但心裏卻說, 你知道個屁的心悅。


    她一把摟住泰平王的狗脖子, 將他按倒在床上,“快睡覺!一會亮天了!”


    泰平王老老實實地躺了一會, 眼珠子亂轉, 在杜書瑤總算籲一口氣的時候, 又開口說道,“那瑤瑤呢?”


    杜書瑤沒聽懂他這沒頭沒尾的話, 疑惑地嗯了一聲,是真的困了轉身埋在了泰平王的脖頸處,“小祖宗,好串串,睡覺吧……”


    泰平王卻執著道,“那瑤瑤呢?”


    杜書瑤不理他,他又說,“瑤瑤心悅誰?”


    杜書瑤睜開眼,對上泰平王專注認真的眼睛,兩個人離得極近,他的樣子放大數倍地呈現在她眼中,杜書瑤不得不承認,泰平王這幅皮囊,要是真的比起來,沒人能比得過,哪裏都恰好,沒有一處不相稱,她每一次自己端詳的時候,都會由衷地感歎。


    日蝕相比他這樣子,過於鋒利,大抵是因為本身是個死士的原因,很難讓人生出什麽親近之心。


    可泰平王不一樣,杜書瑤甚至想,如果她不知道這幅美好的皮囊裏麵是她相伴多年的狗子,這樣朝夕相處同床共枕的日子,無論是誰,多麽清醒,都很難不動春心。


    都說皮下三寸是白骨,可誰不是沉迷於皮上三寸好顏色。


    可一萬個理由抵不過一個他不是人,杜書瑤因為他水般溫柔的眼神短暫搖曳的心池,轉瞬連個漣漪也不見。


    “你睡覺不睡覺,”杜書瑤麵無表情,“你要是不睡,就外邊站著去。”


    泰平王頓時閉上了眼睛,再不問亂七八糟的了,杜書瑤也轉了個身閉上眼睛,不過就在兩個人意識昏沉的時候,他們又像每一個相擁入睡的夜晚一樣,在彼此的臂彎中找到舒適的姿勢,安然入睡。


    第二天早上,一如往常,王府裏麵分成兩個十分涇渭分明的狀態,一個是皇帝派來的人,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著給泰平王納側妃的事宜,另一個就是杜書瑤身邊的人,正在仆隨主樣地淡定準備迎接年關的各種東西。


    隻有杜書瑤,她除了每天陪著泰平王去上課,去治療,去學習,但其實私下裏,他們關起門將所有的婢女全都遣出去,也在偷偷地準備。


    他們準備的不是年節,不是婚禮,是私奔,是逃跑。


    這些日子因為采買婚禮用品,府內的賬目十分好動手腳,杜書瑤以前不插手賬目,但蓮花這個關口上死了,身邊倒也不是無人可用,三紅就很不錯,因為蓮花死前是有意培養她的。


    但是杜書瑤正好趁著這個機會,把賬冊攏到自己手中,沒有急著交給三紅,這樣合情合理,也方便了她和泰平王準備跑路的東西。


    兩個人不打算帶很多的東西,泰平王這時候的好處就能夠看出了,是真的聽話,無論杜書瑤要做什麽,他從來不遲疑地照做,還不會問動問西。


    人家逃跑都是帶著包袱,那樣太容易被察覺了,而且包袱還容易遺失,所以杜書瑤就隻帶錢,帶銀珠子,金珠子,都是這幾日在王府的賬冊流水中摳出來的,縫在兩個人的衣衫和腰帶裏麵,這朝代流行的貨幣幸好不是銀子,不是凹凸不平的金元寶金葉子,而是這一個個十分容易隱藏的小珠子。


    也幸好杜書瑤曾經閑來無事,和翠翠動針線練過,現在做起這件事,還算得心應手。


    她這嬌小的身材,倒是能夠扮成泰平王的仆從,隻是泰平王太過俊逸,要偽裝實在是不太容易,杜書瑤在房裏訓練了他幾日,泰平王隻要是杜書瑤陪著他,他就覺得什麽都十分有趣,哪怕杜書瑤不讓他將腰直起來走路,哪怕她弄了些頭發,半夜三更的朝著他臉上粘了扯,扯了粘,很疼。


    可杜書瑤的眼睛隻要是看著他,他頂多就是哼哼兩聲,不會躲也不會鬧。


    杜書瑤其實做的是最壞的打算,在這漫長的十天等待中,她是真的希望皇帝那邊能夠像前幾次一樣,給她一些回應,甚至哪怕是一句安心也好,畢竟太子並非輕易能夠搬動,她並不急在一時片刻,就算皇帝跟她說要從長計議,等上個三五年,杜書瑤其實都沒有意見。


    畢竟太子乃是國本,牽一發動全身,哪怕事情擺在那裏,連她這個無知的後宅婦人都查出了是他謀害手足,妄圖犯上。


    容不容得下他,杜書瑤也沒有私自行動,而是把所有的一切裁決都交給了皇帝,可以說是誠意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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