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還是前年深秋,盛煜剛升任玄鏡司的統領,根基不深卻驟然手握大權,難免受人矚目。彼時盛煜回京不久,還沒混出如今眾人敬畏的威儀,高門貴府的宴席上還會有人談論他。


    有次上林苑馬球會,眾貴女瞧見盛煜隨侍君側,又暗中議論。


    據說這位盛統領雖在玄鏡司這種衙門,卻有逸群之才,文武兼修——


    論相貌,雖氣度威冷些,在京城也是拔尖的。論身手,他父親盛聞天是千牛衛將軍,禦前佩劍侍列之人,他幼承家學,身手出眾。論才學,他雖深藏不露,卻曾得過那位滿腹經綸的中書令的讚賞。


    唯有一樣缺陷,就是他的出身。


    盛煜是個外室子。


    他的父親盛聞天是個忠君耿直的武將,自成親後身邊唯有發妻相伴,夫妻感情甚密,從未添妾室通房。二十五年前,他卻忽然抱了個繈褓裏的嬰兒回府,說那是他在外養的外室子,因外室生子時血崩而死,便將孩子帶回府中教養。


    驟然聞此噩耗,盛夫人差點氣得吐血。


    後來盛夫人鬧了幾場,還想暗裏找那外室的親眷算賬,盛聞天卻極力維護,不許她追究。


    此後多年,盛聞天教養這外室子比對親兒子還上心,盛煜也不負所望,自幼事事出眾。十三歲時他便入了玄鏡司,未及弱冠便已統率一方事務,後來升任副統領、統領,一路腳踩青雲般扶搖而上,羨煞旁人。


    那天貴女們議論的便是他這出身。


    說盛聞天已經是美男子了,誰知盛煜的相貌更勝其父,也不知她娘親是何等美貌,才能誕下如此男兒。


    也有人對他的身世藏有成見,嫌棄是外室所出。


    ——正巧那陣子寧遠伯府裏鬧出了這樣的事,閑談間多有貶損,眾人對此格外敏感。


    魏鸞起初不曾參與,誰知沈嘉言多嘴,忽地走近開口,問她如何看這外室子的身份。


    眾目睽睽瞧過來,魏鸞自然不好回避。


    彼時她尚且年少,於外室的認知也隻是聽長輩們偶爾談及而已。高門貴戶的婦人們養尊處優,對外室自然是嗤之以鼻、視為輕賤的,她耳聞目染,斟酌過後隻謹慎地說,“終歸不太好吧。”


    說完沒片刻,周遭忽然安靜,齊齊瞧向她身後。


    魏鸞也好奇回望,看到盛煜不知是何時走過來的,穿著玄鏡司那身虎踞威儀的官服,身姿頎長,眉目冷峻,淡淡瞥了她一眼,目光深邃難測。而她因為坐的地方有彩棚遮陽擋風,親近好友皆環座在周圍,竟都沒能瞧見他。


    那場麵令人窒息。


    魏鸞難得嚼回舌頭卻被正主撞見,難免心中尷尬。


    好在盛煜隻字未發,隻默然走過,神情不辨喜怒。


    魏鸞猜測他應當是聽見了的,沒跟她小姑娘計較罷了。而她不慎失言,顯然也是正巧走近的沈嘉言瞧見盛煜之後故意問的——在座眾人都是豆蔻年華的高門貴女,哪能知曉世事艱辛,為人不易,換成是誰都不會誇外室子半句。


    她毫無防備,不慎著了道。


    那之後沈嘉言故意暗裏宣揚,說她瞧不上盛煜外室子的出身雲雲,魏鸞縱然從別處算賬把她的嘴堵住,卻也是覆水難收。畢竟當時的話已說了出去,她跟盛煜非親非故,並無私交,總不可能巴巴地跑去跟前解釋吧?


    梁子就這樣結下了。


    後來魏鸞容貌愈盛,雖有太子癡情,塵埃落定之前,仍有膽大包天的男人私下提及。


    據說有一回,旁人問盛煜對她的看法。


    盛煜被追問不過,隻說了四個字:徒有其表。


    這話不知是誰傳到了貴女圈中,於是素日與魏鸞不睦的那些人,便暗裏誇張渲染,議論說她跟盛煜有極深的過節,勢不兩立。再後來,魏鸞偶爾在宴席上碰見盛煜,兩人也都目不斜視,對彼此熟視無睹。


    魏鸞覺得,哪怕結怨極深這話過於誇張,但盛煜對她的印象,怕是不太好的。


    這回他之所以答應賜婚,必定是因皇帝另有打算。


    她寬慰周驪音時,總說盛煜不是狹隘量小、睚眥必報之人,但盛煜的性情究竟如何,其實她心裏也沒數。如今父親身在玄鏡司獄中,她這麽個口出狂言又“徒有其表”的人嫁過來,怕是看不到那位太好的臉色。


    如此忐忑思量,到戌時漏盡,外麵總算傳來動靜。


    ……


    時序漸近秋分,入暮後天氣漸涼,蟄蟲坯戶。


    盛煜難得出席宴席應酬,被素日生死托付的兄弟灌了不少,加上幼弟盛明修性子頑劣,招呼著兄弟親友們輪番敬酒,耽誤到此刻才得以脫身。


    好在他酒量不淺,中間離席數次,倒不至於喝醉。


    晚風寒涼,他踏著月色朝洞房疾步而來,寬袖飄動。繞過回廊亭台,瞧見洞房所在的北朱閣裏透窗而出的燭光時,才將腳步稍緩。


    隔著花木遊廊,能看到閣樓上高懸的喜紅宮燈,照亮朱漆彩繪。過了中秋沒兩日,蟾宮正明,霜白的月光灑在屋脊,浸漫窗扇。那座雕梁畫棟的閣樓,從前唯有仆婦灑掃看守,燈火昏昧,安靜冷清,如今卻多了個人。


    盛煜忍不住想起魏鸞的那張臉。


    想起花扇挪開時,曾令他失神的眉眼。


    那是永穆帝賜婚給他的妻子,也是與章皇後糾纏極深、感情篤厚的公府明珠。


    他跟皇帝承諾過,隻為破除心魔,亦隨手幫魏家一把。


    盛煜臨風而立,腦海裏殘存的醉意一分分散去,漸漸變得清明。他抬起衣袖聞了聞,那上麵從廳堂沾染的酒氣尚未散盡,身在其中時無從覺察,此刻卻格外突兀。


    他於是又站了片刻,才抬步往北朱閣走。


    臨近屋門時,留守此處的仆婦齊齊行禮。


    盛煜隨意擺擺手,推門而入,繞過那架繡金屏風,看到裏麵龍鳳對燭高燒,兩座落地燈架上明燭靜照,映得滿室亮如白晝。守在門口的丫鬟麵生,是魏鸞陪嫁而來的。繞過側間長垂的帳幔,內室的桌上果品茶具如舊,燈火稍昏。


    陪嫁來的丫鬟仆婦見了他,行禮退出。


    而他的新娘正端坐在拔步床上,貴重鳳冠仍在,舉花扇遮麵。


    雖隻及笄之年,魏鸞的身姿倒已長開,嫁衣在腰間微微收攏,覆住修長的腿。那緞麵質地極佳,燭光映照下色澤嬌豔,金絲銀線繡成的花紋漂亮而不耀目,冠上明珠寶石生輝。


    盛煜款步上前,在她跟前駐足。


    屋裏安靜得針落可聞,她雙手緊緊捏著花扇的細柄,指節微微泛白。


    盛煜唇角似動了動,而後抬手。


    薄紗彩繡的花扇挪開,露出她的眉眼唇鼻,迥異於他想象中微微側頭的新婚嬌羞,她坐得端正,雙眸低垂。若不是那泛白的指節泄露情緒,他幾乎要讚歎她的鎮定沉靜了。


    盛煜沒說話,就那麽站著打量她,居高臨下。


    魏鸞的手臂垂落下去,將花扇擱在膝上,見他沒動靜,又放在床榻。


    詭異的沉默裏,她終於緩緩抬眸。


    然後便對上盛煜那雙清冷的雙眸,幽邃如暗夜沉淵,雖清雋峻整,卻暗藏鋒芒。跟他身上卷來的夜風一樣,讓人覺得寒涼。


    魏鸞不自覺地站起身,想按事先所打算的那樣,叫他一聲夫君主動示好,聲音卻卡在胸口,怎麽都吐不出來。便隻能靜靜望著他,雙眸如波,襯著貴重輝彩的嫁衣鳳冠,精心描畫的海棠薄妝,燭光下婉媚豔逸。


    盛煜聞到一股香味,不期然竄到鼻端。


    他有些不自然地挪開視線,道:“賓客太多,回來得晚了。”


    “夫君辛苦。”魏鸞念出了生疏的稱呼。原先在腦海預演的萬般打算在對上他的眼睛時變得茫然,她猜不透這位錦衣司統領的打算,卻覺得他定會說些什麽,不太敢輕舉妄動,遂默然瞧他。


    果然盛煜說話了。


    “既是皇上親自賜婚,我三媒六聘地迎娶進門,自然不會薄待,你大可放心。”他說了這句,回頭瞥了眼門口,“外麵有人伺候,都是懂規矩的舊仆,你隨意吩咐即可,無需顧慮。我書房還有瑣事需處置,明早帶你去見長輩。”


    說罷,沒多逗留,連那身新郎喜服都沒脫,徑直折身走了。


    架上燭火輕閃了閃,他的身影繞過屏風,隨即傳來門扇的聲音。


    片刻後,春嬤嬤帶著陪嫁丫鬟進來,麵帶擔憂,“這是……”


    “他有公務纏身,明早再過來。咱們早點歇吧。”


    魏鸞將那沉甸甸的鳳冠取下,隻覺滿身輕鬆,讓人抬熱水以備沐浴,又用了兩樣糕點,旋即寬衣卸妝,沐浴就寢。


    春嬤嬤幾回欲言又止,卻又礙著初入盛府,沒敢胡亂開口。


    魏鸞知道她想說什麽。


    公務雖繁忙,哪至於新婚之夜就急著處理?更何況盛煜說的是有些瑣事要處置。他自是不願這般輕易就認了她這憑空而來的妻子,圓房留宿的。


    也好,其實她也不想糊裏糊塗地倉促成禮。


    隻是他來去匆匆,她想探問半句父親的消息都不成,也隻能明日尋機再問了。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躡手躡腳地溜走~


    蟹蟹y的地雷和哈哈哈、高小陌、lishiyi的營養液,麽麽啾


    第7章 撐腰


    因整日頂著鳳冠頗為勞累,魏鸞沾到枕頭沒多久便昏然入睡,一夜沉酣。


    從前在閨中時,魏夫人總笑話她,說她睡著了打雷落雨都驚不醒,往後若是睡夢裏被人給賣了,怕是也渾然不知。


    春嬤嬤卻覺得自家姑娘這點很好。能睡是福,多少人心事重重,半夜三更都不肯放下心思,琢磨個不停,消磨了精神,又追著高僧求教當如何入睡,百般無計。哪像自家姑娘,能夠靜得下心,便是有再大的難事,睡夠了養足精神,自能籌謀應對。


    老人家喜憂參半,留染冬值夜,暫去廂房睡下照應。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時,魏鸞被春嬤嬤搖醒。


    時辰還早,但新婦進門拜見公婆是大事,盛煜又是習武之人,慣常晚睡早起,春嬤嬤可不敢放任自家姑娘新婚頭日便落個偷懶貪睡、輕慢婆家的名聲。遂趁早將她揪出被窩,洗漱梳妝後,等盛煜來碰頭。


    那位倒是來得晚,辰時至中才姍姍來遲。


    婚禮過後,他又換上了玄鏡司統領的那身裝束,似乎沒打算享受新婚特許的休沐。


    晚秋的清晨暖日晴雲,男人健步而來,在廊下駐足,姿容頎長清舉。


    魏鸞聽見動靜,掀簾而出。


    卸去鳳冠霞帔的雍容,她今日打扮得風姿綽約,頗合秋景。交領錦衫色如丹桂,底下一襲十二幅的鬱金裙,每幅皆以銀線繡了纏枝花紋,如四時交替。腰間係著美玉宮絛,那錦帶盈盈束著腰肢,將起伏身段勾勒得分明。


    少女常梳的雙鬟暗合,堆成高髻,眉心海棠清麗。


    瞧見盛煜,魏鸞臉上便浮起淺笑。


    “夫君。”她微籠衣袖,緩步下了台階。


    盛煜的目光在她眉眼間駐留片刻,不動聲色地挪開,往尚未拆去的新婚窗花瞥了眼,淡聲道:“住在這裏習慣嗎?”


    “習慣的,屋裏都很妥帖。”魏鸞道。


    晨光初照,新婦薄妝,笑靨朦朧姣美。


    但她的眼底裏卻藏了幾分忐忑,盛煜看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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