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座書房,盛煜亦不陌生。


    管事掩門退出去,時相請盛煜進了內間,盤膝坐在矮案旁的蒲團上,斟兩杯熱茶。


    “盛統領今晚過來,仍是為章績的事吧?”老相爺須發花白,將茶杯推到盛煜麵前,“今早皇上安排此事時,特地叮囑,捕人時不可鬧出太大的動靜。鎮國公府防守嚴密,章績出入又有暗衛隨從,這幾日更是深居簡出,不好出手。盛統領可想過對策?”


    “暗殺容易捕人難,尤其是章績。”


    盛煜眉頭微皺,並不避諱。


    時相頷首道:“是啊。老朽雖知章家勢大,卻沒想到章績一介小將,身後防守竟不遜於皇子。衛王與梁王兩位殿下出府時,雖有儀仗衛率相護,身手卻未必如章家死士淩厲。近來事端頻頻,章績必定更為謹慎,若在城內行事,怕會鬧出不小的動靜。”


    “所以,此事須安排在城外。”


    見時相頗好奇地瞧過來,盛煜緩緩吐出兩個字,“誘捕。”


    設法誘章績出城,哪怕仍須刀兵相見,玄鏡司卻能盡量選個偏僻隱蔽之地,不驚動人。


    時相笑而頷首,“老朽也有此意。誘餌呢?”


    “盛某想到的誘餌,興許跟相爺所想的是同一人。”


    稍顯昏暗的燭光下,隔著窄窄的桌案,兩人老謀深算的目光撞在一處。


    時相會意,掀須而笑,“章念桐?”


    “是她。”盛煜那張沉肅的臉上,也稍稍露出點笑意,“章念桐曾為太子妃,熟知東宮、後宮之事,與各府女眷往來時,定也探過許多內情。她雖被廢,在章家的地位卻仍舉足輕重,隻因被長公主看著,內外消息不通。她若修書,章績定會去見。”


    這般考慮,與時相不謀而合。


    那座道觀在京郊偏僻處,周遭並無閑人,唯有觀中的道士和長公主的護衛。隻需永穆帝跟長公主打個招呼,不理會動靜,玄鏡司想如何出手都行。


    且如今章家被玄鏡司逼得節節敗退,隻消拋出足夠誘人的餌,章績很可能上鉤。


    至於這誘餌——


    “玄鏡司徹查興國公之事,對章家步步緊逼,早已令章家深為憎恨。當日章念桐不惜血本,在鏡台寺設伏刺殺盛某,便是為此。如今既要誘捕章績,不妨就以玄鏡司為餌,信的內容盛某都已想好。”


    盛煜聲音稍頓,道:“唯一作難的,是誰來執筆。”


    這封假冒的信送到章績手裏後,為免有詐,章績定會請鎮國公夫人親自鑒別字跡。是以這封信的筆法、筆力皆須與章念桐的毫無二致,叫人瞧不出絲毫破綻。且此事機密,事關重大,執筆之人非但得有高超的領悟臨摹本事,還得行事穩妥,值得信重。


    盛煜手頭並無這樣的奇才。


    ——哪怕是同為女子的魏鸞,想在一兩日間便將章念桐的字學得真假莫辨,也是極難。


    時相倒是想到了個人,既有這本事,也可信重。


    他稍加斟酌,便道:“老朽身邊倒有合適的人,隻不知盛統領是否信得過。”


    “是哪位?”


    “便是老朽那不成器的孫兒。他雖沒大本事,書畫上卻極有天賦,許多東西一點即透,虛長二十來年,讀書毫無長進,成日淨琢磨書畫。京城裏都稱他畫師,其實他於書法也知之甚深,古今的書法名家都揣摩得熟透。章念桐的那點筆力,他應能拿捏得準。”


    盛煜聽罷,微微沉吟。


    時虛白的名聲他自然聽說過,書畫雙絕,享譽京城。


    若由他來摹字,想必能做到真假莫辨。


    且時相行事向來持重,對子孫約束甚嚴,那時虛白雖瞧著性情放蕩不羈,一副閑雲野鶴的模樣,卻從未鬧出半點出格的事。身在相府這麽些年,亦從未如某些高官子弟般玩弄權柄、私傳消息,此等大事,由時相親自交代,應是信得過的。


    遂頷首道:“隻不知令孫是否願意蹚這渾水。”


    “盛統領稍候,老朽後晌已叫他回府,咱們這就去問。”


    老相爺說著,便帶了盛煜,往時虛白的住處走。


    ……


    時虛白此刻正對酒作畫。


    他身上並無官職束縛,憑著手中那支畫筆,亦可將日子過得安穩無憂。尋常避著相府的訪客,或是四處雲遊,或是到別苑逍遙,抑或住在村舍農戶、深山廟觀,行蹤甚是飄忽。今日既被祖父召回,便老實在屋裏待著。


    錦繡綾羅非他所好,相府裏堆著整箱的白衣。


    後晌他興致正好,才在白衣上潑墨揮毫,這會兒墨跡幹涸,正好披了當外袍。


    聽見院門口的說話聲,時虛白停筆望外,瞧見是祖父來了,便擱下畫筆迎出去。他素來放浪形骸,閑居在府中更是了無拘束,懶得束發戴冠,滿頭青絲散散的披在肩上,踏著夜風走在甬道時,墨染的白衣飄飄,黑發微散,閑逸如世外仙人。


    時相見慣了這姿態,不以為意。


    盛煜印象裏的時虛白,是那日街上偶遇,衣冠嚴整的清貴公子,陡然見此做派,微愣。


    時虛白也顯然愣了下。


    旋即,麵不改色地朝他拱手,“盛統領。”


    “時公子客氣。”盛煜腳步未停,跟著他爺孫倆進了書房。


    掩上屋門後,時相將事情說給孫子聽,盛煜邊覷時虛白神色,邊打量這間書房——比起南朱閣裏的整齊簡潔,這書房顯得有點淩亂。窗邊的長案上,零散堆著紙箋畫筆,旁邊養著幾盆睡蓮海棠,兩件衣裳隨意搭在案台,沾了墨跡。靠牆的書架上琳琅滿目,長案上的畫才描了一半。


    盛煜的目光在那幅畫上微微停頓。


    隔著幾步看不真切,但憑輪廓判斷,上麵似是在畫美人。


    他不由想起了時虛白偷畫美人的傳聞。


    目光上抬,看到書架的上堆了許多卷軸,最上麵兩層卻碼放得格外整齊,都拿錦盒裝著,向來裏麵的東西都比底下的貴重。


    會是畫的魏鸞嗎?


    盛煜被這突然跳出來的念頭驚了下,趕緊收心回神。


    旁邊時相將因果說清楚,鄭重道:“此事你無論出手與否,皆不可向外透露半絲消息,包括府中雙親、府外摯友。至於這封信,朝政的事我向來不強求於你,若能助力最好,若不願插手,權當今日沒說過這些話。”


    “孫兒明白,絕不透露!”時虛白神色鄭重。


    時相輕輕頷首,等他的回答。


    時虛白則稍稍遲疑了下。


    朝堂上陰謀算計的紛爭太過繁雜糾纏,一旦沾身,很容易被卷進旋渦。他幼時聽慣了祖父所講的那些朝夕翻覆、善惡莫辨的故事,對此並無興趣,亦無意插足。但祖父難得朝他開口,這件事聽起來也關乎重大……時虛白不由瞥了盛煜一眼。


    他生了顆玲瓏剔透的心,當然察覺得到盛煜微妙的態度。


    這男人不比他長幾歲,卻能深得帝王信重,與德高望重的祖父同座議事,手腕能耐自是出眾。而魏鸞嫁入曲園後,雖不及原先傳聞的太子側妃那樣貴重,看她行事於氣色,仿佛並未在曲園受委屈。且敬國公府安然無恙,應有盛煜的功勞。


    朝堂險惡,但願她所嫁的是值得托付的良人。


    時虛白輕揚墨染的衣袖,徑直到臨牆的案上取了支筆,漫不經心地在指尖打轉。


    “既是祖父開口,盛統領又親自跑這一趟,我若推辭,未免太狂妄。”他淡聲說著,手腕微揚,熟練地將畫到一半的畫軸卷到旁邊,而後倚案抬眉,“不知盛統領手裏,可有她親筆寫過的書信?”


    “有。”盛煜自是有備而來。


    時相知道這孫子的脾氣,未料他答應得如此爽快,稍加思索便猜得緣故,遂輕笑了笑,道:“既如此,你便揣摩她的筆法,這封信如何寫,盛統領也會告知。天色已晚,我老骨頭熬不住,先回了。”


    說著,朝時虛白擺擺手,示意他不必送,竟自走了。


    屋裏便隻剩下兩個大男人。


    時虛白神情淡泊如舊,將那摞書信展開,粗略掃過。盛煜姿態威冷,也不急著走,抱臂站在旁邊,目光隻在書架長案間逡巡。等他將那十數封書信挨個拆完,才道:“夠嗎?”


    “夠了。不難仿。”


    “時公子倒很有把握。”


    “時某不會別的,書畫上總還有點天賦。”時虛白說著,修長的眼睛微抬,看到盛煜玄衣貴重,那雙冷厲鋒銳的眼睛並沒看他,而是落在書架的頂端。仿佛察覺他的目光,盛煜忽而扭頭,見時虛白正瞧著他,便緊緊盯住,道:“那些錦盒之中,莫非就是京城盛傳的美人圖?”


    他的聲音不高,雙眼深如沉淵,不掩審視意味。


    所謂美人圖是指畫的誰,彼此心知肚明。


    時虛白散漫的姿態微微一僵,旋即挪開目光,漫不經心地道:“盛統領既知這些傳聞,想來也聽過,這些畫秘不示人。”


    這便是拒絕回答的意思。


    盛煜一噎,卻又無可奈何。


    若這是玄鏡司稽查的人,他自可嚴刑審訊,甚至強行開了錦盒一探究竟;若這是魏鸞那樣親近的人,他亦可厚著臉皮,設法套問出實情。可跟前的人是時虛白,承了相爺的情麵幫他辦事,不能仗勢逼問。


    盛煜無從得知裏麵裝的究竟是不是魏鸞,瞧著時虛白那狂放姿態,忽而有些憋悶。


    胸口似被棉絮堵住,呼吸都不痛快。


    若不是此刻有求於人,盛煜得當場沉臉。


    時虛白仿若未覺,手裏擺弄著章念桐的書信,問道:“信的內容如何寫?”


    這話終於將盛煜的心思喚回正事。


    他繞到長案對麵,自顧自地拿筆蘸墨,隨手抽了張紙箋,寫下腹中早已擬好的信。那隻手慣於握劍殺伐,執筆時都有些銀鉤鐵劃、決斷生死的味道,筆力遒勁雄健,似能入木三分。寫完了,抬手拿給對麵瞧,從頭至尾行雲流水。


    而紙箋上筆走龍蛇,絲毫不遜於裝裱出的名家手書。


    時虛白看罷,微露詫異,忍不住道:“盛統領這手書法剛勁有力,倒是難得。”


    “握筆如執劍,習慣了。”


    盛煜淡聲,瞧著時虛白的詫異表情,胸腔的憋悶稍稍和緩,旋即道:“信寫好後,交予相爺即可,這些書信亦無需再留。有勞時公子,盛某告辭。”


    說罷,無需時虛白送,徑自出了書房,由管事送出相府,而後往城外道觀布置。


    ……


    翌日清晨,太子輅車出京。


    傍晚,時虛白的那封書信便經由長春觀一位年少女冠之手,送入鎮國公府中。


    據小女冠所言,章念桐自從被送入道觀,便由長公主親自派人照料,別說走出道觀,便是要出屋舍都不容易。昔日伺候的人手皆被支走,章念桐在觀中孤身一人,雖境遇孤苦,好在她性情堅韌,雖比初來時消瘦,精神頭卻還不錯。


    因她年紀尚幼,長公主那邊防備得不算嚴,偶爾會跟章念桐多說說話,漸而熟稔。這封信是章念桐親書,叮囑她趁著采買之機悄悄交到公府。且章念桐曾許諾,事成之後,章家會予她單獨的道觀清修,打點僧錄司的人照應,往後順風順水,更不必再做觀中瑣碎的差事。


    小女冠知章家尊貴煊赫,便來碰碰運氣。


    書信很快交到了章績手裏。


    拆開蠟封後,裏麵的內容極為簡短,甚至省了稱呼,隻說她進長春觀後,借長公主的身邊人,探得關乎玄鏡司盛煜和趙峻的機密訊息,才知這兩人背後倉有玄機,從前諸多困惑迎刃而解。依此籌謀,可一舉將其鏟除,無人能庇護。事關重大,托人傳訊或付於筆端皆不可靠,盼章績速到長春觀會麵。


    信上並無落款,但章績認得那是章念桐的筆跡。


    他本就被盛煜逼得節節敗退,正愁無法將勁敵斬除,見了這信,心中狂跳。


    旋即先留了小女冠在府中,去與鎮國公夫人竇氏商議。


    竇氏瞧過,確信是女兒筆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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