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從前在哪裏見過似的。


    這天底下不乏相似的人,原不該大驚小怪,但此處畢竟是朗州,離盛煜的居處並不遠。魏鸞被那揮之不去的噩夢所困,不遠千裏巴巴地趕來,雖因夫妻同遊而愜意歡喜,心裏卻始終有根弦緊繃著。此刻覺得這麵孔熟悉,哪能掉以輕心?


    她閉上眼,迅速在腦海裏搜尋。


    片刻後,遙遠的記憶終於浮起一星半點,她遽然睜眼,看向漸漸走近的那樵夫。怕被對方發覺,在瞥過後,迅速收回目光。


    雖是電光火山的瞬間,卻已將對方的容貌看得清清楚楚。


    魏鸞心裏猛地一跳,如鼓聲重擂。


    不是錯覺,她是真的見過此人,數年之前,就在定國公府裏!那時外祖父尚未故去,居於公爺的位子,執掌軍中大權,舅舅章孝溫常年在軍中曆練,難得抽空回京,母親便帶她去定國公府團聚,同去的還有周驪音兄妹倆。


    彼時章玉映也還在京城。


    眼前這人被章玉映稱為段叔,似乎是章孝溫的下屬,據章玉映所言,當時是個管著斥候營的軍將。章孝溫身邊隨從不少,大多卻難斂久在邊疆沙場養出的武將習氣,碰見公府嬌養的千金,態度恭敬但行事冷硬,很是無趣。唯有這位段叔雖其貌不揚,卻平易近人,最得章玉映喜愛。


    在定國公府的那幾天裏,從長輩處抽身後,章玉映便愛拉著魏鸞和周驪音去找這位段叔,聽他講邊地有趣的故事。


    隻是此人相貌實在普通,行事又溫吞,魏鸞當時聽得津津有味,過後就沒印象了。


    今日途中碰見,若不是特地留意,恐怕未必能想起來。


    但也就是這種人,最適宜做斥候刺探軍情。


    魏鸞呼吸微緊,趕緊推醒盛煜,怕被那人聽見,探身過去湊在耳邊道:“剛才有位樵夫路過,我瞧著很眼熟,似乎是定國公身邊的人。夫君,派個人跟去看看嗎?”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呼吸噴在耳邊,熱乎乎的。


    盛煜原本心神微漾,聽見後半句,卻覺微驚。


    “像章孝溫的人?”


    “是啊,麵容很像,那人從前是管斥候營的,我怕……”


    不必她言明,盛煜早已會意。


    清雋的臉上霎時籠了肅色,他傾身探向魏鸞那側,從洞開的側窗瞧出去,那位樵夫已走至十數步外。平淡無奇的打扮,並不惹眼的身形,挑著柴擔獨自緩行,若非魏鸞特意提起,便是連他都未必會留意,隻當作是尋常樵夫。


    但此刻留神細看,立馬就覺出了端倪。


    那人走路的步伐雖緩慢,但習武之人與尋常樵夫走路時,終究是有細微差別的。


    盛煜眸色驟沉,朝隨行在側扮作家仆的虞淵遞個眼色,待他驅馬近前,低聲吩咐道:“跟去看看,是斥候營的高手,確認身份即可,別打草驚蛇。”


    虞淵應命,仍遂馬車走了片刻,到岔路口時,撥馬進了小巷。


    ……


    樵夫的出現迅速勾起了魏鸞深藏的擔憂。


    回到莊院後歇了片刻,待夫妻用飯時,便將當時與章玉映一道找那位段叔的事情說予盛煜。這般舊事重提,被塵埃掩埋了數年的回憶亦漸漸清晰,那位段將軍其貌不揚的臉屢屢浮入腦海,魏鸞已有八成的把握,她應當沒認錯人。


    盛煜聽聞,神色亦愈發沉肅。


    周令淵啟程回京,章太後派的人手亦盡數撤離後,他確實有過鬆懈。


    畢竟,以盛煜的經驗判斷,章太後被永穆帝所迫,讓鎮國公放手軍權回京後絕不可能甘心認輸,定會等周令淵安然無恙,在京城謀劃更大的風浪。章家在京城的人手先前已被玄鏡司斬除了不少,那些人在朗州毫無所獲,被調回京城支援,合乎情理。


    可若那樵夫當真是章氏的人,先前探到的章家動向恐怕是個幌子!


    這念頭讓盛煜脊背生涼。


    當晚夜深,虞淵回來後稟報的消息,更是令盛煜心中驟緊。


    據虞淵所言,他尾隨那樵夫走了許久,對方並未去賣柴或回家,而是始終在這附近轉悠打探,似是在尋找蹤跡。且這兩個時辰裏,對方摸得離這莊院愈來愈近,看起行事頗有章法,恐怕是衝著這邊來的。


    如此行徑,全然證實了魏鸞的猜測。


    盛煜沉眉肅容,道:“他沒察覺吧?”


    “屬下跟得很謹慎,一直遠遠尾隨,並沒接近他。”


    “今晚留意四周,外鬆內緊。若他還來,不必驚動,稟報我即可。”盛煜知道此人來者不善,因狄肅不日即將抵達朗州,他還得近況趕往庭州,不宜耽擱太久,便吩咐虞淵先去安排,他在書房點燈讀書,等人回稟。


    夜色濃如潑墨,三更過半時,虞淵悄然而入。


    “他來了。”


    極簡略的三個字,令盛煜心神微繃。


    “多少人?”


    “就他一個,應是來踩點的,行蹤極為隱蔽。若非主君吩咐,咱們死死盯著周遭動靜,怕是……”虞淵頓了頓,麵露慚色,卻仍誠實道:“怕是很難察覺。”


    這樣的刺探高手,便是整個玄鏡司也沒幾個。


    盛煜聞言,麵沉如水。


    鎮國公與定國公自是一丘之貉,同為東宮效勞,此人在魏鸞年幼時便已是定國公麾下斥候營的領兵之將,可見其才能。今日若非魏鸞提醒,便是盛煜都未必會留意那不起眼的樵夫,對方卻在他毫無察覺時,悄悄摸到了莊院附近。


    這份本事,比先前那波人高明了不知多少。


    亦可見,周令淵雖啟程回京,在經曆了被擄囚禁之辱後,沒打算善罷甘休。先前幾回交鋒,鎮國公的人馬皆栽在玄鏡司手裏,如今對方佯裝撤退,令他放鬆警惕,卻派了這樣蹤跡深藏的人出手,自是打算探明玄鏡司的蹤跡後,殺個回馬槍。


    這裏是朗州地界,盤踞了不少章家安插的官員,周圍查得更不似京城嚴密,章家想派多少人手來,都能輕鬆來去,肆意妄為。相較之下,玄鏡司的精銳多在京城,除了他為挾持周令淵而帶的人手外,原本布防在此處的並不算拔尖。


    而事成之後,趙峻又帶了些人回京對付章家,留在此處的不多。


    若盛煜當真碰上章家的回馬槍,怕會應付得捉襟見肘。


    敵眾我寡,須反守為攻。


    在狄肅抵達朗州之前,必須將這些人一網打盡,免除後患!


    盛煜斟酌過後,決定引蛇出洞。


    作者有話要說:  跟章家交情厚,有弊有利呀~


    第86章 不舍


    因狄肅離朗州已然不遠, 盛煜既有意及早斬除, 便未耽擱,當晚便招來玄鏡司在朗州的主事蔡靖,詢問當地適宜伏擊的地方。蔡靖出身窮苦,靠著一身剛勇脫穎而出,未到而立之年便主事一方,能耐不容小覷。


    在得知對方的圖謀後, 蔡靖很快選定了地方。


    隨後, 盛煜招來盧璘兄弟和虞淵, 連夜商議安排。


    等分派完畢,已是四更天了。


    盛煜輕手輕腳地回到屋裏, 床榻上魏鸞睡得正熟。朗州的夏夜頗為悶熱, 便是開了外側的窗戶透氣, 在屋裏也覺熱騰騰的。盛煜南北奔波,對此頗能忍耐,魏鸞卻從未去過潮熱之地,睡熟了覺得難受,徑直將錦被踢在旁邊,抱著涼枕酣睡。


    昏暗床帳裏香肩半露, 柔白瑩潤如羊脂美玉。


    細軟的薄紗寢衣貼在身上,勾勒出細弱的腰,修長的腿,她側身而睡微微蜷曲,顯得玲瓏纖嫋, 妖嬈多姿。寢褲被蹭到小腿,兩隻腳丫子露出來,被指甲上塗的丹蔻映襯,愈覺白嫩精巧。


    盛煜腳步微頓,喉頭滾了滾。


    從謀算爭殺歸來,陡然陷入這樣的溫柔鄉,如墜夢境。


    可惜夜色太深,魏鸞又已熟睡。


    盛煜屈膝上了床榻,將這風光看了半晌,又取薄被蓋在魏鸞身上。而後寬衣鑽進被窩,伸手去抱她。魏鸞起初老實地貼過來,片刻後覺得太熱,嫌棄地哼哼了兩聲,翻身滾到床榻裏側去了。


    咫尺距離,她的發間有淡淡香氣。


    盛煜看著她後腦勺,唇角勾起的笑意漸漸消失,輕輕握住她的手。


    凶險爭殺後,魏鸞從天而降般出現在朗州,著實是他始料未及的驚喜。昨夜種種溫柔繾綣,更是令人沉溺。若是可以,盛煜很想將她留在身邊,既可就近照應,亦有美人作伴。可惜朗州是非之地,久留對魏鸞無益。


    這樣短暫的相伴,已是彌足珍貴。


    盛煜湊過去,從背後抱住魏鸞,在她發間蹭了蹭。


    翌日清晨魏鸞醒來時,盛煜竟然已睡醒了,仍如昨日清晨似的,拿手臂撐了腦袋,正瞧著她。見她睜眼,男人胸膛微敞,換了個姿勢湊近,低聲道:“我離開這陣子,你總是這麽貪睡?”


    “是昨晚等夫君,很晚才睡的。”魏鸞咕噥著,打個哈欠往他懷裏鑽了鑽,心裏仍惦記那件令她提心吊膽的事,“查得如何了,那人當真是定國公手裏的嗎?”


    盛煜頷首,“昨晚他摸到了莊院,是個高手。”


    “夫君打算怎麽辦?”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盛煜神情似成竹在胸。


    魏鸞稍稍放心,自告奮勇道:“他從前就是定國公的親信,如今必定居於高位,對軍中的情形必定十分清楚,若能活捉了他,也是條大魚。我在朗州閑著無事,夫君若用得上,願效犬馬之力。”


    她說著,抬頭衝他輕笑,雙眸惺忪,笑容婉麗,神情親近而信重。


    盛煜不由收緊懷抱。


    “不能讓你冒險,先前是我們失察,被對方蒙蔽,你能認出他已是很大的功勞。”他忽而低頭,在魏鸞眉間輕輕一啄,低聲道:“想活捉此人,必得有一場凶險廝殺,朗州和京城不同,便是玄鏡司也難保周全。待事成後,我等的人也該到了,屆時啟程去庭州,不能多耽擱。”


    長長的一番話,似在解釋。


    魏鸞疑惑地抬眼,遲疑道:“所以……”


    “今日晌午,等此人被誘走後,我安排盧珣送你回京。”


    “這麽快?”魏鸞聞言愕然。哪怕早就知道她來朗州隻是暫時逗留,不能耽擱盛煜的公事,也沒料到他會如此急切地下逐客令——她還以為,夫妻難得團聚,盛煜會在動身去庭州時再與她分道而行。不過盛煜既如此解釋,顯然此事是深思熟慮過的。


    事關朝堂,容不得任性放縱。


    驚訝很快被理智壓住,魏鸞咬了咬唇,並沒反駁,眼底卻分明不舍。


    這樣的眷戀柔情,盛煜縱鋼筋鐵骨,又如何招架?


    沉邃的眼底湧起濃色,那張臉輪廓冷硬眉目英挺,此刻卻浮起溫柔。才剛初嚐帳中滋味,還沒嚐到骨中精髓,卻不得不忍痛送她回京,這於盛煜而言,無異於煎熬。原本側躺的身體微抬,換成將魏鸞困在懷裏的姿勢,他的吻從眉心挪到耳畔。


    “乖,你先回京城,我辦完庭州的事,不出七月底就回去。”


    聲音漸低,最後變得含糊。


    魏鸞閉上眼,手指觸到他背上的陳年傷疤,眼眶忽然有點泛酸。


    這男人位高權重風光無限,其實很不容易。


    章家是盤踞在龍椅之側的猛獸,世代承襲樹大根深,先帝那樣英明神武的開國之君,都對手握重兵的章氏束手無策,不得已步步退讓。如今永穆帝手中能用的利劍唯有玄鏡司,所有的危險也隻有盛煜在扛,火中取栗,刀尖行走。


    她瞥見近在咫尺的精壯胸膛,還有那道醒目的疤痕。


    所有的擔憂與不舍,最終唯有一句叮囑。


    “夫君千萬保重。”


    盛煜沒說話,隻將她緊緊抱在懷裏,親吻挪向唇邊。直至風雨驟疾,細汗淋漓,才啞聲道:“等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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