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隔得遠看不太清眉眼,周驪音仍一眼認出了來人。


    她懷疑是看錯,揉了揉眼睛。


    冰涼的湖水沾在睫下,令視線有一瞬模糊,騎馬的女子卻愈來愈近,眉眼亦迅速清晰。


    姣姿麗色,神采飛揚,通身漆黑的駿馬之上,彩繡泥金的裙衫貴重惹眼,那張明豔的臉上漾滿粲然笑意——竟是許久未見的魏鸞?巨大的欣喜幾乎將周驪音吞沒,她霍然站起身,因蹲得太久,眼前金星環繞,身子晃了晃。


    盛明修眼疾手快,迅速扶住她手臂。


    魏鸞已馳到了跟前,翻身下馬,口中歡喜道:“長寧!”


    “鸞鸞!你怎麽來啦!”周驪音三兩步跑過去,激動之下,徑直將魏鸞抱住,就地蹦了兩下,然後稍退尺許,比了比個頭,“裙子很漂亮!不過這陣子沒怎麽長高嘛,身子倒是圓潤了點,臉上也長了點肉,讓我捏捏。”說著話,徑直抬手揩油。


    魏鸞沒躲,任由她揉臉,隻將周驪音打量。


    她比離開京城時瘦了,很輕易就能從身上臉上看出來。不過精神頭倒是好了許多,先前的鬱鬱沉悶之氣消失不見,代之以燦爛笑容,這會兒又蹦又跳的,全不顧公主的端莊沉靜姿態,可見在這無拘無束的如畫山穀裏,漸漸卸了枷鎖。


    魏鸞稍覺欣慰,攥住她肆意捏臉的手指,道:“原以為是來修身養性的,誰知性子更野了。早知過得這樣暢快,我也不用懸著顆心,怕你在外麵吃苦,厚臉皮麻煩夫君帶我南下。”說著話,含笑睇向身後。


    盛煜緩緩縱馬近前,如玉山巍巍。


    秋景絢麗,他穿著蟹殼青的錦衣,冠下眉目峻整,在湖麵投出依約倒影。


    周驪音笑容微斂,低聲道:“真是他帶你來的?”


    “不然我哪有膽子亂跑?碰見攔路的強盜土匪,誰招架得住。”


    “染冬呢,沒跟你來?”


    “在客棧呢,怕泄露你的住處,就我和他來的。”魏鸞湊過去,跟她咬耳朵說悄悄話。待盛煜翻身下馬,到跟前端然行禮,便見周驪音虛抬手臂,笑吟吟道:“盛統領無需多禮,京城到歸州相隔數百裏,有勞你護著鸞鸞。”


    “殿下客氣。”盛煜淡聲,竭力收斂著威冷氣勢,倒覺英姿清雋。


    旁邊盛明修小碎步挪到跟前。


    他著實沒想到魏鸞會來找周驪音,更沒想到二哥居然也會來。


    父兄的肅然告誡言猶在耳,當初在京城向周驪音辭別時,他也想過這般決定意味著什麽。


    隻是彼時少女神情寥落,心緒愁苦,盛明修見慣了驕縱張揚的皇家小公主,瞧著憔悴低落的少女,心裏針紮似的。身在盛家,有父兄引路,他當然猜得到皇室裏的齷齪爭鬥,知道周驪音的痛苦處境,哪忍心看她孤獨離開?


    哪怕往後定會走向歧途,有緣無分,至少這段艱難孤單的路,他不願留周驪音獨自麵對。


    斟酌過後,盛明修毅然留書離京。


    在楓陽穀的這陣子,陪伴開解周驪音之餘,盛明修也會時常想起父兄。


    推想父兄倘若猜到實情,會如何震怒。


    推想他日回到京城,會麵臨怎樣的責罰。


    會擔心,會愧疚,卻從未後悔。


    ——世上的許多事,本就如同魚和熊掌,難以兼得,端看如何取舍。哪怕再來十遍百遍,盛明修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此刻,他看著縱馬而來,巋如山嶽的兄長,驚訝、欣喜、忐忑,乃至親密被窺破的稍許羞澀,一瞬間湧了上來。他往前衝了幾步,既擔憂兄長責罵,又覺得問心無愧,遂正色斂袖,用少見的正經姿態行禮道:“二哥,二嫂。”


    盛煜瞥著自家弟弟,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偷偷溜出來,沒惹事吧?”


    這舉止語氣,迥異於盛明修預想中的冷淡不悅,他愣了愣,看到盛煜眼底果然並無冷色,不由展顏而笑,道:“獨自在外麵,誰敢惹事?二哥一路趕過來,該渴了吧,走,先去喝茶吃點東西。”


    說著話,不自覺地瞥了眼周驪音。


    周驪音恰恰瞧過來,目光相匯,各自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在京城時盛明修故意冷落躲避,周驪音也曾懷疑過,會不會是少年心性不定,不打算用心往來。直到他毅然陪她南下,伴她走過剛到楓陽穀時人生地不熟、遠離親友的那段時日,變著法兒討她歡心時,周驪音才篤定,她並未看錯人。是以哪怕盛明修並未明言,周驪音也推斷出了他先前逃避冷落的緣由。


    方才盛煜突然出現,她還有一瞬的擔憂,怕他再次強行帶走弟弟。


    好在擔憂的事並未發生。


    她心緒極佳,彎如清月的眼裏堆滿了笑,帶魏鸞夫婦去歇息。


    ……


    兩人的住處離得不遠,各自霸占一座宅邸。


    周驪音身份貴重,自然是住最寬敞的。


    莊院清雅精麗,並無過多貴重裝飾,跟京城裏公主府的恢弘豪奢迥異。也正因如此,走在九轉回廊,站在雕花窗下,瞧著遠近的青磚黛瓦、玲瓏飛簷、曲橋煙柳,能叫人生出身在世外的閑逸之感。


    周驪音為著魏鸞在盛家的處境,照顧這盛明修的麵子,並未計較先前盛煜屢屢作梗。進廳之後命人奉茶捧果,半點不擺公主的架子,隻貼魏鸞坐著,熱情招呼盛煜品茶果腹。


    盛明修則老實坐在兄長旁邊,跟他講瓜果茶葉的來處。


    待得午飯準備妥當,齊往敞廳用飯。


    不得不說,永穆帝給掌上明珠挑的這地方,著實美如仙境。


    滿坡景致自不必說,山腳下蜿蜒的溪流清澈見底,緩緩流入平湖。莊院裏引溪水經過,水底挪來青苔鵝卵石,渾似天然。敞廳橫跨在溪麵上,古樸的靠椅紋理天然,半點不飾朱漆,坐在廳中用飯時,還能瞧見偶爾有成群的小魚悠然遊過。


    魏鸞恍然生出世外仙源之感。


    便是慣於殺伐冷硬的盛煜,在這般山水間,也多了幾分溫和可親。


    整個後晌,周驪音盡地主之誼,帶夫妻登臨高處,將滿穀景色看遍。而後命人搬了烤爐鐵架等物到湖畔,將片好的各色肉片、綠蔬瓜果、調料蘸醬盡數挪去,在細軟的沙灘上鋪了薄毯,生起爐子烤肉吃。


    ——在京城時,章皇後從不許她碰這樣“髒兮兮”的東西,這回來歸州,在盛明修的慫恿下嚐了幾回,竟漸漸沉溺。如今魏鸞來看她,便迫不及待地擺出家夥事,也給她嚐嚐。


    夜色漸深,波光粼粼的湖畔,火光映照在年少的麵龐,各自神采奕奕。


    架上肉片滋滋冒著油,飄出的香氣誘人饞蟲大動。


    魏鸞吃得很歡快。


    盛煜時常露宿在荒郊野外,沒少生活烤肉果腹,隻是彼時能用的灑料極少,更無蘸醬。這回正兒八經地擺出場麵,仆婦將一盤盤熱騰騰香噴噴的肉串端上來,吃得倒頗盡興。


    周驪音還備了酒,圍坐對飲。


    魏鸞在曲園時行事沉穩,姿態端方,跟周驪音玩鬧起來,卻仍不免露出少女心性,調侃戲弄之間,追逐罰酒,還拘了盛明修來裁決。三人都是朝氣蓬勃的年紀,多喝幾杯少了顧忌,哄鬧之間,笑聲隨風飄遠。


    剩下盛煜臨湖而立,瞧著墨色蒼穹、漫天星辰,回望身旁的熱鬧,亦浮起笑意。


    這趟來歸州,果真是對的。


    ……


    酒濃興盡,已是子夜。


    滿坡密林幽靜,偶爾有夜鳥的聲音隨風隱隱傳來,湖畔點著的篝火半明半滅,喝醉的人相扶而歸。魏鸞跟周驪音跟捆住了似的,抱著彼此不撒手,走得跌跌撞撞,盛煜無法,與盛明修左右扶著。


    到得周驪音住的院外,魏鸞仍不肯撒手。


    盛煜耐心哄她,“夜深了,咱們去客舍休息。”


    “不去!”喝醉的人兒麵帶薄暈,燈籠光芒映照下,愈發嬌豔瑰麗,那目光朦朧懵懂,緊緊勾著周驪音的脖子,“我好久沒見長寧了,好久好久。對吧?”她往周驪音那邊靠了靠,半是撒嬌半是耍賴,“今晚我跟她睡,有好多好多話要說呢。”


    “咱們多住幾日,有話明日再說。先跟我回客舍,別攪擾殿下歇息。”盛煜徐徐誘之。


    魏鸞可不買賬,氣哼哼地嘟嘴。


    “才不會攪擾長寧,從來都是她睡熟了踢我!”


    盛煜從未見她喝醉成這樣過,無奈之下,隻好改變說辭,“你喝醉了,身邊得有人照料。”


    這回是周驪音接茬了,“有我照料啊!屋裏好多侍女,夠用著呢!盛統領你好囉嗦,我又不會吃了鸞鸞,客舍就在那邊。喏——”她晃悠悠地抬起纖手,隨便指了個燈火明亮的地方,“快去吧,慢走不送。”


    “慢走不送。”魏鸞仰起臉,跟著笑嘻嘻地說。


    盛煜被她這笑臉兒噎住,生平頭回被人嫌棄驅趕,簡直束手無策。


    子夜風涼,掀動裙衫發絲。


    照料周驪音起居的是永穆帝親選的嬤嬤,見一夥人在院門前糾纏了半天也沒個定論,又怕兩位姑娘身子弱,喝了酒吹涼風會傷及身體,雖知盛煜是個冷麵的閻王,卻仍緩步上前,屈膝道:“盛統領盡管放心,少夫人跟殿下是至交,奴婢定會盡心竭力照顧周全,絕不出半點岔子。”


    說罷,硬著頭皮命人扶公主入院。


    魏鸞死抱著周驪音不撒手,自然跟了進去。


    盛煜衣衫微擺,隻能眼睜睜看她離開。


    ——眾目睽睽之下,他總不能強行將魏鸞搶過來,扛回客舍去。她喝成這樣,半點兒都不似尋常矜持冷靜,笑鬧間肆意任性,倘若因他的強橫哭鬧起來,可大事不妙。隻是……在閨中密友跟前,他這做夫君的當真不值得半點留戀麽?


    盛煜明知她是喝醉了任性,心裏卻仍酸溜溜的。


    末尾,隻好任由盛明修抱臂看戲,送他去客舍。


    作者有話要說:  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


    今晚大家都很開心,除了老盛,因為——


    兩個月前的分岔路口,弟弟跟著周驪音走了。


    兩個月後的分岔路口,老婆跟著周驪音走了。


    老盛:??


    第100章 前路


    翌日清晨魏鸞醒來時, 腦袋裏隱隱作痛, 似是宿醉未醒。


    天光早已大亮,她抬手揉了揉眉心。


    陌生的雕花大床,圍著繡滿桃花的蜀錦帷帳,質地清麗貴重,一看便是女子閨房。錦被從手臂滑落,她覺得身旁有人在動彈, 忙往旁竄了竄, 將那毛茸茸腦袋上的錦被揭開, 便見周驪音整個人幾乎埋在被窩裏,躲開亮光睡得正香。


    魏鸞愣了愣, 這才想起昨晚那場大醉。


    十數年裏, 她是頭回喝那麽多酒。


    在這如畫山巒、清澈湖波之間, 興許是因好友久別重逢而高興,興許是為周驪音和盛明修蒙著陰雲的前路擔憂,興許是覺得她和盛煜往後也會有許多未知之數,就著熊熊篝火和飄香的烤肉,她不知不覺便喝了許多。


    連昨晚怎麽回來的都忘了。


    不過表姐妹倆很久沒一塊兒睡著說話,周驪音這睡懶覺時蒙著被子避光的毛病還是沒改, 也不怕熱被子捂得腦袋犯暈。她小心翼翼地將錦被挪開,從床尾爬下去,趿著軟鞋將外圍兩層極厚的遮光簾帳取下金鉤,而後走到外間,推窗望外。


    依山傍水之處, 清晨的氣息格外清冽。


    滿院被秋陽照得明朗清新,嬤嬤見她醒了,便命人進去服侍。


    魏鸞昨晚醉得昏沉,就著侍女摻好的溫熱香湯沐浴半晌,漸覺神清氣爽。待出浴擦幹後歡好衣裳,外間的周驪音總算時醒了,盯著惺忪的一雙眼睛,被嬤嬤攙入內室。而後梳妝打扮,擺上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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