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家用哪個由頭起兵已無關痛癢,永穆帝隻是好奇周令淵的選擇。他緩緩往北苑走,在經過湖畔的白玉拱橋時,看到負責看守周令淵的賀通匆匆走來。


    永穆帝不由得頓住腳步。


    賀通未料會在前往麟德殿的途中碰見他,忙跪地抱拳道:“啟稟皇上,對方果真動手了。”


    “他如何選?”


    “微臣謹遵皇上的吩咐按兵不動,廢太子察覺防守鬆懈,跟對方走了。”賀通垂眉俯首,姿態曆練而恭敬,“臣也派了人暗中跟蹤,此時城門未開,他們必定還未出城。”


    還未出城,再派兵抓回來嗎?


    已經沒必要了。


    永穆帝望著北苑蔥蘢連綿的樹冠,深深歎了口氣。


    是君臣也是父子,中間還摻雜了後宮的攪弄,他對周令淵的感情極為複雜。宮變之夜,即使明知周令淵有殺父弑君之心,他記著從前因章氏而生的父子疏離,並未動殺心。哪怕周令淵罪責深重,仍隻禁足處置,盼他能聽進去周驪音的勸說,迷途知返。


    而今,所有的希冀徹底落空。


    半年多的禁閉與寬容,他未能思過悔悟,仍毫不遲疑地選了章家。


    終究是父子離心,強留不住。


    濃濃的失望襲上心間,永穆帝有些疲累似的,伸手去扶拱橋上的白玉欄杆。隨身的內侍眼疾手快,忙將他攙住,低聲道:“皇上走這麽長的路,也累了,不如乘輦吧?這會兒露氣重,走得久了,於龍體也無益處。”


    “嗯。”永穆帝沉聲頷首,待步輦過來,坐了上去。


    臨行前,他朝賀通擺了擺手,“他既要走,就隨他去吧。不必追蹤,也無需設防查問,將人手都撤回,安心戍衛宮禁。涉事宮人中,未經朕授意私自通賊的,盡數處死。”說罷,疲憊地闔上眼,揉了揉鬢角。


    ……


    今日並無朝會,盛煜先去了玄鏡司的衙署。


    因剛得了個嬌嬌軟軟的小千金,魏鸞又安然無恙,他的腳步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輕快,就連那張慣常冷硬威儀的臉上都掛了笑容。玄鏡司值守的侍衛們看慣了他的冷厲,陡然瞧見嘴角的一絲笑容,幾乎懷疑是眼花了。


    倒是趙峻和虞淵知道魏鸞產期將近,瞧見這模樣,心裏明白了八分。


    問了問,果然盛煜笑意更濃,眉頭微揚。


    “生了,母女平安。”


    一貫的吝於言辭,語氣卻極為愉快,神情裏的得意都快溢出來了。


    趙峻和虞淵默默對視了一眼。


    虞淵久在京城,且手裏過的多半是文書卷宗,碰見中意的姑娘後,稟明盛煜和永穆帝,已然成婚。倒是趙峻性子頗粗豪,自打進了玄鏡司,便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四處奔波殺伐,年紀已過三十,卻連朵桃花的影子都沒碰見。


    後起之秀都有女兒了,他卻仍在打光棍。


    對視之間,趙峻神情複雜。


    盛煜拂袖坐到案後,手裏翻看今晨送來的卷宗,餘光瞥見趙峻的臉,不鹹不淡地道:“老大不小的,也該成家了。往後多留意。”說話之間,大抵是想起了自家嬌妻幼女,唇角忍不住微微勾起。


    趙峻被兩麵夾擊,目瞪口呆。


    外頭便在此時傳來宮中內侍的聲音,是永穆帝跟前傳口諭的,說皇上有事召見盛統領,請他即刻入宮。


    盛煜聞召,遂隨他而去。


    到得麟德殿裏,並不見時相和沈相的蹤影,就連貼身伺候的內侍都被屏到殿外,掩門閉窗。盛煜心中稍詫,孤身進到殿裏,就見永穆帝孑然坐在禦案後麵,跟前茶香嫋嫋,神情平靜而稍覺凝重。


    在盛煜行禮後,他隨意抬了抬手。


    “昨晚廢太子走了,跟著章孝溫派來的人手。”永穆帝側靠在龍首扶手上,今晨的失望疲憊過去後,此刻麵沉如水,仿佛絲毫不曾為此事動容,隻平靜地道:“他幼時就被立為東宮,宮變之前也曾有些建樹,章孝溫將他拉到身邊,定是要借此起兵,沒準會打個清君側的旗號。”


    這消息來得突然,盛煜微微愣了下。


    畢竟,自章氏姑侄倒台後,宮裏先前被章氏安插的眼線被狠狠清理了一波,就連禁軍都換了不少血。如今永穆帝坐鎮宮廷,章氏臂膀已斷,在京城都翻不起太大的風浪,想從永穆帝眼皮子底下救走廢太子,實在難比登天。


    不過聽永穆帝的話音,恐怕背後是有意縱容。


    這般縱容行徑,背後必有極複雜的心緒。


    君臣之外,那是另一對父子的事。


    盛煜對此無從置喙,隻拱手道:“看來,戰事已經不遠了。”


    “這趟白蘭之行,徹底斬斷了章孝溫的側應,他沒了外援,又走出叛國的臭棋,也隻剩狗急跳牆的路可走。庭州那邊如今已安穩了,屆時不宜調動,一旦起了戰事,便須調朔州和隴州的兵馬,速戰速決。你也曾讀過兵書,去過那一帶,可提早想想如何應對。”


    這般安排,顯然是要他參與這場戰事。


    屆時朝堂沙場皆有成就,許多安排便也能水到渠成。


    盛煜猜得到永穆帝的打算,也知道如今的肅州多是章家殘存的死忠精銳,極難對付,遂肅容拱手道:“臣必定竭盡全力。”


    “這段時日也別惹事生非。”永穆帝又叮囑。


    盛煜道:“臣從來不惹事。”


    “嗬!”永穆帝被他這自負的態度氣笑了。當初是誰堂而皇之地闖進東宮,當著東宮諸將士宮人的麵毆打太子,揚長而去?又是誰拿著血淋淋的手跑到長春觀,將個三十歲的長公主嚇得魂不附體,水米不進?這事若讓言官知曉,還不得拿忤逆犯上的罪名砸滿禦案。


    滿朝上下,就屬他最能惹事!


    永穆帝隻覺好氣又好笑。


    啜盡杯中殘茶,他擱下茶杯時故意加重力道。


    硬木與瓷器磕碰的聲音在殿裏格外清晰,盛煜瞥見永穆帝的神情,知道剛才那話說得有點厚顏無恥,遂描補道:“皇上器重微臣,當時授了中書侍郎的官職時便惹得滿朝非議,如今定國公要清君側,自是清微臣這種所謂的奸佞,皇上放心,微臣自不會授人以柄。”


    這還差不多。


    永穆帝既叮囑過要事,瞧著已成朝堂棟梁的盛煜,因周令淵而生的那股失望喪氣也消弭殆盡,遂埋首在案頭成堆的文書裏翻找一封奏折。那是他打算讓盛煜處置的,雖看似朝堂瑣事,其實背後牽扯甚廣,適合拿來立威信。


    不過今晨事情太多,一時竟沒找見。


    盛煜則安靜站著,身姿端然。


    大抵是對魏鸞腹中的孩子盼了很久,如今初得女兒太過新奇,今早他去衙署的路上,不時想到魏鸞和那個軟乎乎的小嬰兒,此刻站在麟德殿裏,仍不時走神。定國公的事回府後慢慢籌謀即可,無需此刻費神,暫被他趕出腦海,於是母女倆的模樣便趁機而入。


    魏鸞產後虛弱,卻睡得安靜香甜。


    孩子裹在繈褓裏麵,細小的指頭握成拳,剛喝完奶,唇角沒擦幹淨,柔軟又可愛。


    不知此刻她們在做什麽。


    魏鸞懷孕時就暗自擔心如何教導孩子,如今小家夥鑽出來,會不會手忙腳亂?


    想起她的眉眼,盛煜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禦案之後,永穆帝目光微抬。


    已經好幾次了,他這兒挨個翻看奏折卻找不到正主,盛煜卻杵在那裏,身子端然如淵渟嶽峙,臉上卻時不時露出笑意。這在盛煜的身上著實罕見,畢竟從前君臣相對議事,他幾乎都是肅著臉,不苟言笑。


    今日實在反常。


    永穆帝瞧見幾回,終於忍不住道:“笑什麽呢?”


    目光注視過來,仿若家常閑談。


    盛煜當然不會瞞他,拱手行禮道:“鸞鸞生了。”


    “這麽快?”永穆帝麵露意外,旋即浮起笑意。他當然知道魏鸞有孕的事,不過因許久不曾召見,加之朝事繁忙,回想起來,聽見喜訊還是不久前的事,卻原來孩子已生出來了?難怪盛煜會在殿前傻笑,初為人父,自然是新奇又高興的。


    就連他這當皇帝的,聽見這消息也忍不住高興,遂停下手裏的活,問道:“是男是女?”


    “是個女兒。”


    “好好好,女兒貼心!”永穆帝連連頷首。


    他膝下兒女俱全,周令淵的事磨得他心力交瘁,倒是周驪音貼心懂事,令他深覺寬慰。且周令淵膝下的昭蘊是個男孩兒,梁王和沈嘉言那邊也是個兒子,如今盛煜捧了個嬌軟千金出來,那感覺截然不同。


    很好!很好!


    永穆帝驟聞喜訊,又是盛煜的孩子,哪有不賀喜的,當即叫內侍進來,叮囑賞賜的事。門扇推開時,清風隨之撲入,他覺得殿裏有些悶,命內侍開窗透氣。窗外是盛夏的陽光,明晃晃照在廊柱玉階,殿宇披金,琉璃煥彩,一眼瞧過去,令人心緒朗然。


    隻覺天高地廣,河山錦繡,著實不可辜負。


    他終於還是沒忍住,站起身道:“算了,朕親自去瞧瞧。”


    這下輪到盛煜麵露詫色,“太張揚了吧?”


    就算他出生入死對朝廷功勞極高,畢竟也是個臣子而已。永穆帝賞賜些東西已是恩重,親自去看望剛出生的孩子,這待遇也就太子和梁王有過,若是傳出去,難免叫人說皇上過分寵愛權臣,甚至徒生揣測。


    遂又勸道:“等孩子滿月,臣攜內子入宮謝恩,將她抱來便是。”


    “那得等多久。走吧,朕微服出宮!”永穆帝說著話,自往內殿去換衣裳,身姿儀態仍是帝王的威儀持重,語氣卻頗為愉快。


    剩下盛煜孤身站在那裏。


    怎麽感覺他添了個寶貝女兒,永穆帝比他還高興?


    作者有話要說:  老皇帝:當然高興啦,我孫女!


    角落裏的趙峻碎碎念:憑什麽嘲諷單身狗?還不是給老盛幹活沒空找媳婦,哼!


    盧璘:握爪,兄弟!


    第139章 賜名


    曲園裏, 魏鸞尚且不知永穆帝要來看望孩子。


    她此刻正被女眷們團團圍著。


    生完孩子後著實勞累之極, 她被仆婦們小心翼翼地抬回內室,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算醒過來。雖說已無困意,身子卻仍虛弱,春嬤嬤也沒敢挪她,就著床榻擦臉梳洗,將滿頭青絲挽成個素淨的發髻, 拿玉釵輕輕兜著。


    身上的衣裳也換了, 俱是幹淨柔軟的料子。


    撕裂的傷口尚未愈合, 便是這樣極輕的動靜,一番折騰下來, 也讓魏鸞頗為疼痛, 靠在軟枕上不敢再挪動分毫。好在染冬體貼, 整夜操勞後片刻不曾闔眼,按著魏鸞的口味,親自去廚房盯著,做了滿桌豐盛的菜色,頗誘人食欲。


    魏鸞就著高幾,吃些甜軟糕點, 喝兩碗香濃的肉湯,腹中填飽之後,好受多了。


    拿過菱花鏡照了照,鏡中的人發髻齊整,黛眉杏目, 氣色還算不錯。至少比起今晨剛生完孩子時的滿頭汗濕、憔悴蒼白,如今這模樣總算是能見外人——姑娘家愛美,魏鸞原就生得瑰麗豔逸,尋常出門赴宴皆十分留意妝容打扮,習慣了光鮮示人,哪能輕易破掉規矩?


    她左攬右照,捋齊鬢邊碎發,總算滿意。


    “方才春嬤嬤說,祖母她們想來探望?”


    “是啊。老夫人得知消息歡喜極了,因少夫人剛生完孩子還在歇息,便沒急著過來。說讓奴婢留意著,等少夫人醒了精神頭好些,她再過來——旁人想先來瞧孩子,都被她攔住了,說是怕打擾少夫人睡覺。”


    這樣的體貼入微,當真是令人心暖。


    魏鸞擱下銅鏡,笑道:“祖母先前就常念叨,說我這胎最好是個女兒家,能將夫君的脾氣磨得軟和些,她也喜歡。如今孩子生出來,她能強忍著,著實是一片慈愛。近來尋了不少補身的好藥材,明日多挑些送給祖母。叫老人家等著不好,你帶人拿肩輿去請,再幫我告個怠慢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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