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酒氣隨他的步伐侵襲而來,他一直不說話,就那麽盯著她,像是要將這張臉深深刻在心間腦海似的。方才的冷淡陰鷙不知是何時收斂,那雙桃花眼裏目光複雜,似有無數暗湧在翻滾,讓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麽。


    這樣的周令淵,其實讓人有些害怕。


    魏鸞甚至不知如何勸他,隻管往後躲。


    身體撞到臨牆的長案,或許是走得太猛,撞得長案微晃,上麵懸懸摞著的空酒壇呼啦啦滾開,七零八落地砸在地上。詭異的死寂中,這動靜嚇得魏鸞驚呼出聲,周令淵也在那一瞬伸手攬住她後腰,拉著她避開散落砸下的酒壇。


    下一瞬,他忽然躬身,將魏鸞打橫抱起。


    即使走入絕境意誌消沉,即使酗酒頹喪後氣力不及往常,男人的勁道終於遠勝於女子。更何況,魏鸞自打落到章念桐手裏,每日除了吊命的飯食外,常常是餓著肚子的,舉動皆勉力支撐,哪抵得過他的力氣?


    雙腳懸空,驚慌中有些眩暈。


    在琉璃殿時周令淵幾乎失控的舉動霎時浮入腦海,魏鸞驚叫了聲,怒道:“周令淵你瘋了!你放開!”然而尖銳的反抗和手腳掙紮並未能阻攔他,周令淵一路抱她進了內室,順便踢倒攔路的桌椅。


    於是屋中乒乓亂響,夾雜魏鸞的驚叫。


    原本候命的仆婦即使不知兩人之間的舊事,聽見這動靜也能猜到七八分,各自詫然對視。等魏鸞的驚呼進了內室,變成斷續的嗚咽,仿佛被人堵住嘴巴,便默契地退遠。


    屋內,魏鸞的嘴確實被周令淵捂著。


    但魏鸞畏懼的事並沒有真的發生。


    將魏鸞放在床榻後,形如瘋癲的周令淵並未如她所害怕地那樣欺身壓過來,而是捂住她嘴巴,神情極複雜地望著她,沉聲道:“他沒護好你。”不知是消沉頹喪之故,還是酗酒壞了嗓子,他的聲音有些嘶啞。


    魏鸞口中嗚咽,眼底分明恐懼無助。


    周令淵歎了口氣,“你不該來這裏。”


    這話沒毛病,魏鸞瘋狂點頭。


    周令淵又道:“接著罵我。”說話間,稍稍挪開手掌。


    魏鸞拚命掙紮的嗚咽聲隨之湧出,雖不明白他這舉動的意圖,但隻要周令淵沒瘋到越矩的程度,她還是願意聽從的。遂高聲咒罵,仿佛周令淵當真把她怎樣了似的,罵到一半,嘴巴又被堵住,隻剩斷續嗚咽。


    而周令淵依舊坐在床沿,連她衣裳都沒碰,眼裏分不清是疼惜還是絕望。


    “你當真以為,我會喪心病狂到毀了你?”他的聲音極低,露出幾分自哂的神情,目光黏在她眉眼間,緩聲道:“在京城時,我離皇位那麽近,尚且克製住了。如今這情勢,我的前路早已斷送,哪會真的拉著你陪葬。”


    他忽然哂笑,目光挪向滿屋的酒壇。


    這般態度著實出乎魏鸞所料。


    她望著周令淵消瘦黯然的側臉,緩了片刻才隱約明白他方才的意圖,遲疑道:“你是……做給舅舅看的?”話才問完,嘴巴又被周令淵按住,她隻好又嗚咽了兩聲。隻是最初的驚恐過去,這嗚咽畢竟有氣無力,周令淵聽著不像,索性鬆開手。


    魏鸞就勢坐起,趕緊往旁縮了縮。


    周令淵將手探入襟懷,很快摸索出個東西,微攥的手伸到魏鸞跟前,攤開時,掌心是個陳舊的香囊。是先前他讓周驪音還給魏鸞,又被魏鸞寄托了鼓舞送回去的那枚,幹淨完好,不見半點髒汙破損。


    可見他即便亡命肅州,亦隨身珍藏。


    像是珍藏從前表兄妹和樂融融的舊時光。


    魏鸞當初還他香囊,願意是鼓舞他振作起來,迷途知返,至少能保住性命,有來日可期。而今看周令淵這模樣,陰冷善變又酗酒頹喪,又說前路早已斷送,竟有些自暴自棄的模樣。她不知怎的鼻頭一酸,低聲道:“長寧她很擔心你。”


    周令淵的手顫了顫,捏緊那香囊。


    “我對不住她。你們自幼感情篤厚,往後你多陪伴她吧。”他站起身,避過她的目光,去取桌上溫熱的茶水。那隻手卻顫抖得厲害,令杯中的茶水灑出許多。


    作者有話要說:  寫了一點,先發出來~


    第148章 營救


    突如其來的轉變令魏鸞有些意外。


    不過聽周令淵的意思, 他顯然還有理智尚存, 沒打算真的趁此機會毀掉她,抑或拉她陪葬。至少,不管章孝溫如何打算,周令淵不會再如琉璃殿裏那般失態。懸在頭頂的那把劍稍稍挪開,魏鸞不自覺地鬆了口氣。


    想起京城裏周驪音的鬱鬱寡歡,再看看眼前麵目全非的周令淵, 又覺得不忍。


    她接過周令淵遞的茶杯, 啜了兩口。


    “先前我讓長寧勸的那些話, 表哥是一句都沒聽進去嗎?謀逆是重罪,皇上本可當晚就殺了你, 也能免去許多後患, 他卻沒動手, 可見仍有慈父之心。章家是窮途末路不甘心,所以拚死一搏,表哥難道也覺得他們會贏?”


    “他們會輸。”周令淵啞聲。


    極為平靜的語氣,仿佛早已接受了這般屢屢落敗的事實。


    魏鸞聞言蹙眉,“既知必敗無疑,何必自尋死路呢?皇上並非心狠手辣之人, 哪怕是為著長寧,也不會真的對你趕盡殺絕。你若覺得愧對長寧,就該保全性命,至少她還能與你相依為命,心裏有個依靠。而留在肅州舉兵叛國, 這條路必死無疑。”


    極為誠懇的勸言,如同她屢屢借周驪音之口所轉達的。


    說來說去,都是想勸他認命,安渡餘生。


    周令淵卻搖了搖頭。


    “走出皇宮時,我就沒想過活著回去。”他靠在箱籠,隨手取了近處的酒壇,極熟練地拍開泥封,也不用酒壺瓷杯,徑直仰頭灌了兩口。心緒翻湧之下,喝得有點急,酒水從旁邊灑出來,從他腮畔滑落,沒入衣領。


    這樣近乎潦倒頹喪的姿態,以前從未在端貴的太子身上流露過。


    魏鸞想勸,卻還是忍住了。


    周令淵瞥了她一眼,輕輕勾了勾唇。


    自打逃出宮禁,來到肅州,他就從未笑過。此刻瞧見熟悉的嬌麗眉眼,瞧見舊時曾有過的真切關懷,心裏多少是有點溫暖的,如冰天雪地裏的一簇火光。然而那笑意也是轉瞬即逝,迅速被籠罩了整年的絕望蔭翳掩蓋,他丟下酒壇,靠在床榻邊沿。


    “有些話,其實我一直想跟你說,隻是沒機會。”


    “宮變之後,我被囚禁在宮裏,你屢次三番地讓長寧勸說,勸我振作苟全性命,其實道理我都明白。隻是長寧性子天真直率,不像你通透柔韌,這些話我不忍告訴她,也沒法讓她轉達。今日既然機緣巧合地碰見,不妨都說了,往後你也無為此遺憾掛懷。”


    “當初宮變事敗後,我便知絕無翻身的可能,父皇他深謀遠慮,非我所及。祖母和母親失勢,鎮國公闔府喪命,章家的根基早就塌了。舅舅設法接我出宮,我知道他的打算,也知道憑著肅州的兵力,即使能跟朝廷抗衡一時,也不可能取而代之。章家起兵,是因他們早就絕了後路,不甘心束手就擒,隻能拚死一戰,我明知這是死路,卻還是來了。”


    “是來尋死的。”


    極簡短的五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仿佛漫不經心。


    魏鸞心裏卻猛然揪緊。


    在見到他之前,魏鸞一直以為,周令淵是不甘心宮鬥裏落敗,想借著章孝溫手裏殘存的勢力垂死掙紮。或是保住肅州劃地而治,或是異想天開地舉兵南下,試圖攻打京城,都是在博條出路。就連周驪音也是這樣以為的,想到這場仗注定的結局,沒少以淚洗麵,深恨周令淵鬼迷心竅,執迷不悟。


    她們都沒想過,周令淵竟會是來尋死。


    魏鸞不由握緊了手裏的瓷杯,愕然道:“你——”


    周令淵抬眉,對上她清澈的目光。


    拋開他求而未得的男女之情,兩人終究是一道長大的表兄妹,即使數次爭執,甚至差點走到被她厭惡憎恨的地步,畢竟還有舊日情誼尚在。京城內外,永穆帝、太後和皇後、章氏眾人,皆將他擺在朝堂的棋盤上,推著他前行。唯有她和周驪音是視他為兄長,極力想拽他走出泥潭。


    那於他而言是極珍貴的。


    積壓在心底的種種撕扯掙紮似被漸漸抹平,周令淵的神情亦坦然起來。


    “我生來就是太子,別無選擇,而那時候父皇跟章氏之間的禍根早就埋下了。我的榮寵與地位雖是父皇所賜,背後卻是章家撐著。但凡章家失勢,我必敗無疑。在那個位子坐久了,誰都不願舍棄,為了自保,為了能得到和護住我珍愛的,隻能往前走,退不得半步。就算再來一回,我還是會選同樣的路。”


    他的眼底藏有決絕,又灌了口酒。


    魏鸞無從評判這條路的對錯,隻低聲道:“可如今終究是敗了。其實就算沒了太子之位,沒了章家做倚仗,走出那座皇宮,還有錦繡河山,春風秋月,能走的路還很多。你看時畫師,不也比卿相過得逍遙嗎?”


    這種話在周令淵看來,多少有些天真。


    他幾乎想伸手摸摸她腦袋,如同少年時那樣,然而終是沒動,隻靜靜看著她。


    如果有魏鸞在懷,他或許願意過那樣閑雲野鶴的日子,但她卻被賜給盛煜,亦無意於他。


    他這一生,真正渴求的唯有兩樣,魏鸞與皇位。


    可惜兩者都失之交臂。


    身在太子之位時,他還想過,待皇位得手之日,便可將魏鸞搶回身邊,可如今這情形,自身已是難保,哪還會奢望旁的?


    而舍她之外,剩下的一切皆黯然失色。


    所謂林泉雅芝,山野奇趣,在孑然一身時,已激不起他半分興致。


    周令淵緩緩搖頭,“時虛白與我畢竟不同。他生來清閑,身上沒半點枷鎖,所以取舍進退,全憑心意。我卻長在宮中,長在父皇和章家的夾縫裏,樹敵太多,陷得太深,哪還有從容後退的資格。比起幽禁一生,被梁王踩在腳下,我寧可戰死。就像名將的歸宿是沙場,歸隱田園的隻是少數,每個人所求都不同。”


    “鸞鸞——”


    他許久沒叫她的閨名,聲音都溫柔起來。


    “這事我已深思熟慮過,往後你回到京城,也須勸著長寧,讓她不必傷心。”


    長長的一番話,盡是肺腑之言。


    魏鸞覺得哪裏似乎不太對,瞧著周令淵的神色,卻又理不出清晰的頭緒。周令淵已經站起了身,大概是酒意稍湧,不敢在這裏多待,隻叮囑道:“此地凶險,我會瞞著舅舅,知會魏知非設法來接你,在此之前,你隻能囚困在這裏。”


    說罷,沒再多看魏鸞,隻身去了側間。


    ……


    將消息傳出涼城並不算太難。


    畢竟周令淵在京城經營了二十餘年,曾施恩於不少人,即便失勢後被囚困,失去了東宮的羽翼,在六率之外也還有殘存的擁躉。這種人雖極少,卻是不計生死的忠實跟隨,聽到風聲後隨他來到肅州,捎帶消息並非難事。


    消息捎出涼城之日,魏鸞也說動周令淵,拿了枚背後刻了一長串天幹地支、正麵刻有徽記的小令牌去了趟城南,找一家桃符上刻有相同徽記的成衣鋪。


    ——那是玄鏡司接頭用的徽記,據盧珣先前說的,但凡玄鏡司紮根之處,便有懸此桃符的成衣鋪,裏麵接頭的人雖非玄鏡司的眼線,卻有法子彎彎繞繞地將線牽到玄鏡司暗樁的頭上。那串天幹地支頗有門道,用過即銷,每月知會各處哨所,據說頗難仿造後魚目混珠。


    魏鸞不知涼城是否有玄鏡司的人手,隻能竭力試試。


    周令淵起初不肯,最終卻應了。


    畢竟,身在肅州地界,他比誰都清楚章孝溫在這裏的能耐。魏知非雖熟悉涼城的情形,憑一己之力,卻未必能將魏鸞安然帶走。若能多個人助力,於魏鸞有益無害——是以哪怕他對盛煜恨之入骨,但人之將死,比起仇恨,他更願意讓曾藏在心尖的人安然脫困。


    至少那樣他還能少些遺憾。


    因事關魏鸞,周令淵也未將這徽記的事說與章家父子,自去成衣鋪走了一趟,次日再去,帶回了個其貌不揚的少婦。且帶得明目張膽,絲毫未做半分遮掩。


    章孝溫碰見了問及緣故,周令淵隻答以閨房之趣。


    看那意思,竟時要借這少婦調理魏鸞。


    章孝溫嗤之以鼻,卻也不曾阻攔。


    他如今關心的,是盛煜那個陰魂不散、神出鬼沒的狗賊的反應——家眷被握在敵軍手裏,隨時可能喪命,或是遭受□□再公之於眾,便是再鐵石心腸的人都不可能無動於衷。隻要盛煜亂了陣腳,於他便是好事,若能逼得盛煜做出妥協,更可趁勢反攻。


    數百裏外,盛煜臉色極黑。


    即使預料到了章孝溫定會拿魏鸞來戳他軟肋,盛煜也沒想到,章孝溫會卑鄙到這等地步。統率十萬大軍,曾叱吒沙場、名震四海的的老將,竟會做出這樣惡毒下流的威脅。


    他隻能竭力按捺,故作退讓猶豫姿態,為魏鸞換得喘息之機。


    至於救人之事,卻不能貿然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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