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北京城裏。小時候,我爬到院裏的高樓頂上——這座樓在西單——四下眺望、經常能看到頤和園的佛香閣。西單離頤和園起碼有二十裏地。幾年前,我住在北大暢春園,離頤和園隻行數裏之遙,從窗戶裏看佛香閣,十次倒有八次看不見。北京的空氣老是迷迷糊糊的,有點迷眼,又有點嗆嗓子,我小時候不是這樣。我已經長大了,變成了一條車軸漢了——這是指襯衣領子像車軸而言。在北京城裏住,幾乎每天都要換襯衣,在國外時,一件襯衣可以穿好幾天。世界上有很多以汙染聞名的城市:米蘭、洛杉磯、倫敦等等,我都去過,隻有墨西哥城例外。就我所見。北京城的情況在這些城市裏也是壞的。


    但我對北京環境改善充滿了信心。這是因為一座現代大都市,有能力很快改善環境,北京是首都,自然會首先改善。不信你到歐美的大城市看看,就會發現有些舊石頭居於像瓦窯裏麵一樣黑,而新的石頭房子則像雪一樣白。找個當地人問問,他們會說:老房子的黑是煤煙熏的,現在沒有煤煙,石頭牆就不會變黑了,我在美國的匹茲堡留過學,那裏是美國的鋼鐵城市,以汙染著稱。據當地人說,大約三十年前,當地人出門訪友時,要穿一件襯衣,帶一件襯衣。身上穿的那件在路上就髒了,到了朋友家裏再把帶的那件換上。現在的情況是:那裏的空氣很幹淨。現代大城市有辦法解決環境問題:有財力,也有這種技術。到了非解決不可時,自然就會解決。在這一天到來之前,我們可以戴風鏡、戴口罩來解決空氣不好的問題。


    我現在住的地方在城鄉結合部,出門不遠,就不歸辦事處管,而是鄉政府的地麵。我家樓下是個農貿市場,成天來往著一些砰砰亂響的東西:手扶拖拉機、小四輪、農用汽車等等。這些交通工具有一個共同點:全裝著吼聲震天、黑煙滾滾的柴油機。因為有這種機器,我認為城市近郊、小城鎮等地環境問題更嚴重。人家總說城市裏噪音嚴重,但你若到郊區的公路邊坐上一天,回來大概已經半聾了。縣城的城關大多也吵得要命、上那裏逛逛、回來時鼻孔裏準是黑的。據報道,我國的農用汽車產值超過了正裝汽車。叫作農用車,其實它們淨往城市和郊區跑。這類地力人煙稠密,和市中心差不個很多。這裏的人既有鼻子,又有耳朵,因此造這種車時,工藝也宜考究些,要把環境因素考慮在內才好,否則是用不了幾年的。


    在這方麵我有一個例子;七四年我在山東煙台一帶插隊,見到現在農用車的鼻祖:它是大車改製的,大車已經有兩個輪子,在車轅部位裝上個轉盤,安上抽水磨麵的柴油機,下回裝上第二個輪子、用三角皮帶帶動,駕駛員坐在轅上,轉彎時推動轉盤,連柴油機帶底下的輪子一塊轉。我不知它的正式名稱叫什麽,隻知道它的雅號叫作“寧死不屈”,因為在轉急彎時,它會把頭一扭、把駕駛員扔下車去,然後就頭在後,屁股在前,一路猛衝過去,此時用手槍、衝鋒槍去打都不能讓它停住,拿火箭筒來打它又來不及,所以叫寧死不屈。當然,最後它多半是衝進路邊的店鋪,撞在櫃台上不動了。但那台肇事的柴油機還在恬不知恥地吼叫著。後來,它被政府部門堅決取締了。不安全隻是原因之一,主要的原因是:它對環境的影響是毀滅性的。那東西吵得厲害,簡直是天理難容。跑在煙台二馬路上,兩邊的人都要犯心髒病。發展農用汽車,也要以寧死不屈為鑒。


    說到環境問題,好多人以為這是近代機器文明造成的,其實大謬不然。說到底,環境問題是人的問題。煤煙、柴油機是糟糕,但也是人願意忍受它。到了下願忍受時,自然會想出辦法來。老北京是座消費城市,雖然沒有什麽機器,環境也不怎麽樣:晴天三尺土,雨天一街泥。我從書上看到,舊北京所有的死胡同底部,山牆底下都是尿窩子,過往行人就在那裏撒尿。日久天長,山牆另一麵就會長出白色的晶體,成分是硝酸銨,經加工可以做鞭炮。有些大媽還用這種東西當鹽來燉肉,說用硝來燉肉能燉爛——但這種肉我是不肯吃的。有人說,喝尿可以治百病,但我沒有這種嗜好。我寧可得些病。很不幸的是,這些又騷又潮的房子裏還要住人,大概不會舒適。天沒下雨,聽見自己家牆外老是嘩嘩的,心情也不會好。費孝通先生有篇文章談“差序格局”,講到二三十年代江南市鎮,滿河飄著垃圾,這種環境也個能說是好。我住的地方不遠處,有片亂七八糟的小胡同,是外來人口聚集區。有時從那裏經過,到處是垃圾。汙水到處流,蒼蠅到處飛。排水口的篩子上淨是糞——根本不成個世界。有一大群人住在一起,隻管糟蹋不管收拾,所以就成了這樣——此類環境問題源遠流長,也沒聽誰說過什麽。


    就我所見,一切環境問題都是這麽形成的:工業不會造成環境問題,農業也不會造成環境問題,環境問題是人造成的。知識分子悲天憫人的哀號解決不了環境問題,開大會、大遊行、全民總動員也解決不了這問題。隻要知道一件事就可以解決環境問題:人不能隻管糟蹋不管收拾。收拾一下環境就好了,在其中生活也能做個體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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