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月底褚家第一批貨到,褚青娘帶著譚芸芬親自到碼頭迎接。京城的碼頭遠比懷安熱鬧,大小船隻林立,高高的桅杆收起的風帆。船上岸下南北管事貨物交接,腳夫們搬著、扛著貨物上上下下。


    褚家貨物隻有一倉,租的別家船隊北上京城。譚芸芬在褚青娘身後踮腳張望:“程管事說是是安家船隊,說是一艘三帆大船。”


    “是,安家船隊在運河走了十幾年,這幾年換了大公子主事,更加沉穩可靠。”青娘一邊說,一邊往北邊江麵看,將來生意做大,褚家也需自建船隊。


    江邊一艘三帆船越行越近,船上一個大大的安字,譚芸芬興奮:“來了,來了,奶奶你看,船上那個拚命揮手的,是不是程管事?”


    離的還有些遠,不過褚青娘也覺得像:“可能吧,看身形。”


    帆船一點點入港,下帆、轉向、拋錨、搭跳板,岸邊人手忙亂,主仆兩人往遠處避避。


    “芸芬!”一聲遏製不住的驚喜,有男人等不及船靠岸,大跨步跳下船飛奔過來。


    “峰……峰哥……”譚芸芬當即癡了,腿一軟就要軟倒在地,褚青娘來不及反應,就被風一樣男子掠過!


    “芸芬!”譚芸芬被飛奔來的男子抱了一個滿懷,“芸芬!”


    譚芸芬還是癡癡的,渾身軟綿綿使不上力氣,隻是眼淚彌漫了視線,鼻頭通紅雙唇顫抖著:“峰哥。”


    褚青娘在旁邊看著,看‘峰哥’雙臂如鐵,將譚芸芬緊緊收緊懷裏。


    這人大約就是妞兒爹吧,潞安原府二管事原峰吧。


    “主子”程望煥下船,走到褚青娘麵前行禮。


    褚青娘回過神,對程望煥微微一笑:“辛苦了。”


    程望煥也是激動揖手道:“恭喜主子,魏老爺榮升戶部侍郎。”實權派,對他們褚家助益很大。


    褚青娘微笑道:“信上說陸二管事也來了?”


    程望煥看一眼還癡癡相擁的兩個人,想了一下請褚青娘上船,邊走邊說:“那是遂意爹爹,和遂意母女一起發賣,隻是中途被拆開了,好不容易自贖自身找到懷安。”


    能自贖自身,還能找到懷安,也算有點本事,褚青娘點點頭,就是不知道他接下來什麽打算。


    想來程望煥也不知道,因為他換了一個話題,略帶激動道:“永嘉伯、再加上戶部侍郎,這兩樣很打眼了,不如小的給蔣家去信,看他們有沒有興趣。”


    這件事青娘反複想過,程望煥再提出來還是又想了一遍,最終搖頭拒絕:“上杆不是買賣,再說咱們本錢不夠,主動搭上有什麽用。”


    是的,如果主動搭上,他們雖然可以提供運輸關卡通暢,但蔣家做那麽大,自然也有自己門路,一換一,再想別的利益也是不能夠,就算他爹在北境人脈極廣,也隻能先壓一壓。


    程望煥還在想,褚青娘卻反複想過:“不過先生在北境有極廣的人脈,蔣家未必不動心。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賺錢,最快速度賺出更多本錢。”


    “主子說的是。”


    兩人邊說邊聊走進貨倉,陸二管事急忙迎上來揖手:“褚娘子,這次真得麻煩您了。”


    青娘打眼一看,成捆的麻布包一摞摞直到倉頂,這麽多?


    陸管事看出褚青娘眼中疑惑,頗有些不好意思:“這是去年秋冬和今年春上積壓的,老爺說反正是一趟貨錢,就都拉來了。”


    程望煥也有些為難:“我爹說懷安和京城偏好不同,這匹絲綢恐怕不太好處理。”


    陸二管事滿臉愁雲:“這一來一回運費不少,如果不是懷安那邊實在吃不下,也不會來這一趟。”


    青娘看著貨堆問:“多少匹?”


    “兩千五百六十八匹。”二管事急忙回答。


    “樣布給我看看。”


    跟來的夥計連忙取出樣冊,青娘走到倉外一一翻看,二管事貓著腰眼含希翼的看著褚娘子。


    合上樣冊,心裏把這些日子跑的鋪子劃拉一邊,褚青娘笑道:“這批貨我底價要了。”


    “什麽!”二管事先是一驚,然後深揖到地,“多謝褚娘子。”底價要了,陸家就不用出傭金,刨去運費還有得賺!二管事怎麽能不驚喜感激。


    程望煥要著急,賺傭金多好,不用本錢穩賺不賠,要知道這批貨沒那麽好處理。可看著家主笑微微的樣子,程望煥把所有驚呼壓到心裏,等著家主安排。


    褚青娘帶著程望煥下船,條理清晰安排:“先去慕雅閣,請他們來提茶葉,然後定倉庫絲綢上岸,再然後你去草紙街陳記綢緞莊……”


    連說三個地方,青娘才停下:“他們都是談好有預定的,拿了樣布請他們看,可以就直接過來提。然後還有……”


    又說了六七家鋪子:“前三家喜歡低廉價位,後四家喜歡南邊花色,你拿著樣品著重跑一跑,再有問題回來找我。”


    “是!”程望煥挺胸抱拳,難怪主子敢底價要了,原來早有成算,這筆買賣和空手套白狼有什麽區別?


    不!有區別,幫了陸家一個大忙!


    因為青娘事先足夠的用心,陸家絲綢銷售一磬,京城貧下百姓過年有了新花色,陸家積壓沒賠小賺,至於褚家……


    歸程船頭,程望煥一身嶄新綢袍,精神軒昂對著魏思穎笑勸:“大小姐還是回艙吧,船頭風大。”


    魏思穎像飛出牢籠的鴿子,迎風站在船頭,聲音清脆歡快:“許叔,懷安好嗎?”


    “好!”程望煥想著懷安重新運籌帷幄的父親;想著包袱裏家主用心血準備的厚厚樣冊;想著懷裏五千銀票;聲音迎風而動,“再好沒有的地方!”


    轉過年,積雪還在屋頂,簷下冰溜子剛開始滴答,穿著狐裘的蔣家找來了……


    時間‘嗖忽’又是三年過去,到了天佑十八年。


    又是一年最好的日子,院子裏樹木新綠,薔薇花香鬱撲鼻,珍兒已經換了夏裝,身姿靈巧的跳上台階。


    她是青娘兩年前從街邊買回來的,原本是雜技班的,為了鑽桶餓的細瘦,背地裏還挨鞭子,青娘看的可憐,就買回來了。


    買回來就是個細瘦條兒,養了兩年才堪堪能看,但腰身也不過和十三的孩子類似。


    “奶奶,大小姐來信了!”竹簾嘩啦啦響,珍兒喜笑顏開舉著信蹦進來。


    譚芸芬笑道:“奶奶念了好幾日,可算盼來了。”三四年過去,譚芸芬比以前顯得富態些,臉盤白皙豐潤看著和氣許多。


    褚青娘打開信看了幾行就笑了:“穎兒下個月跟船回來。”


    “可不該回來了,快十六的大姑娘了。”譚芸芬笑。


    永嘉伯府三所院子,西院雖然精致,還住著兩位小姐,但總是少些意趣;主院則更奇怪,夫人獨享老爺寵愛,可是說受寵吧,也不見多鮮亮;說莊嚴吧,又不是哪兒味。


    倒是隻住了姨娘的東院,一年四季葳蕤鮮亮,也說不上為什麽。大約公子們活潑,也大約姨娘總是笑微微,不緊不慢把日子調弄得舒心?


    連東院的丫鬟,也比別處鮮亮活潑些。園子裏打理水榭戲台的兩個丫鬟,這會兒沒事,圍著簷下黃鶯,一邊逗一邊八卦。


    “下個月三子珍有船隊進京,咱們去看看?”綠色比甲的丫鬟慫恿。


    三子珍商行,這兩年京城異軍突起的商行,涵蓋瓷器、茶葉、絲綢、異域珍寶、香料,隻是一直沒人知道幕後老板是誰,隻憑名字猜測,大約家裏有三個孩子?


    “看也買不起。”紅比甲的嘟嘴懊惱。


    綠比甲噗笑:“誰讓你嘴饞,一分月例也攢不下。”


    那個本來就懊惱,這下被接了短兒,按住這個就撓癢癢,兩個小姑娘正鬧得嘻嘻哈哈。


    “幹什麽呢!”一聲嗬斥兩個丫鬟嚇了一跳,連忙規整站好,悄悄抬頭覷見是呂大管家,正要笑著討饒,看見管家腰間白孝,嚇了一跳連忙跪下,哆哆嗦嗦說不出話。


    呂頌冷哼一聲也不解釋,急急忙忙往褚青娘院子去,等不及珍兒打簾子,自個兒打簾進去就哭了,跪在青娘麵前:


    “求宜人去看一眼吧,二小姐歿了,三小姐也難熬……”呂頌一頭磕在地上,哭的不能自已。


    前些日子思華、思年出天花,呂氏怕染給瑞哥兒,帶著人遠遠避到莊子上去了。


    竟然歿了,褚青娘有些呀然,她對那兩個女孩兒不熟,算起來應該七八歲。呂文佩不在,魏文昭……褚青娘知道他最近在忙什麽。


    院裏算來算去,竟隻有她能主事,褚青娘沉默了,她並不想管呂文佩和魏文昭的孩子。


    “宜人,求您去看一眼吧,奴才……”呂頌痛哭流涕“奴才實在擔待不起了呀……”七尺男兒跪地哭求。


    魏文昭、呂氏雖然讓人不齒,可孩子有什麽罪過,更何況這幾年呂頌對自己一直恭敬有加。


    褚青娘站起來:“走吧,我隨你去看看。”


    魏文昭一身疲憊回來,朝中忽然空出一個吏部尚書位置,他正是努力時,偏兩個女兒齊出天花,呂氏又帶著思瑞避開。


    回來顧不上換衣裳,就往女兒院裏去,他小時候出過倒不怕這個。


    呂頌早等著,見他回來急忙迎過來:“老爺,奴才該死,沒照顧好二小姐,二小姐歿了……”


    魏文昭心頭一痛,身體晃了晃,魏奇連忙在後邊扶住:“老爺?”


    魏文昭定定神站直,擺手道:“沒事,就是有點累,我進去看看,你們在外邊等。”


    華年小築綠蔭依舊,隻是變得分外安靜,廊下幾個熬藥丫鬟,見主子進來,連忙起身束手而立,並不敢吭氣。


    魏文昭掩下心疼、疲憊,換成溫和神色打開竹簾,屋裏不再是撲麵而來的酸腐熱味,窗戶都打開了,隻是多隔了兩層紗。


    褚青娘坐在床邊,輕輕給孩子塗藥,半邊側臉安寧祥和:“年姐兒不怕,痘娘娘在這兒,大小瘟神都退散~”


    時光恍惚,魏文昭似乎又回到過去,那一年妞兒出疹子,青娘就是這樣輕哄。


    記憶忽然變得十分清晰,清晰到,他記的青娘口中輕輕呼出的氣,呼到女兒臉上、脖子上,給女兒止癢。


    記的她幾絲腮發,在耳邊輕輕微拂,襯的她如瑤池仙子。


    記得她回頭看見自己,笑眼微彎,記得她說:“別擔心,妞兒沒事。”


    第37章


    “青娘”


    這聲音, 魏文昭。褚青娘動作頓了頓放下藥棉, 吩咐一直小心壓著魏思年的兩位嬤嬤:


    “屋子不能太憋悶,也不能大通風,必須十二時辰睜著眼看護,不能為省事捆著她,免得破了漿包將來落疤。”


    “是”兩個嬤嬤連忙應道,其實這活看著輕鬆做起來十分累, 可二小姐歿了, 三小姐再出事,她們這些下人也別想活了, 最起碼別想在伯府活了。


    其中一個嬤嬤, 討好的的問:“青姨娘明日還來嗎?”


    伯府的人起先還跟著呂頌, 叫一聲宜人,後來改成褚姨娘, 這一年又改成青姨娘。不知道呂文佩怎麽想的,不過褚青娘一律淡然處之,或者說根們沒往心裏去過。


    “不來了, 你們按著藥方, 仔細照顧三小姐。”


    安排完這邊, 褚青娘才起身緩走兩步, 微微屈膝見禮:“魏大人忙,我先告退。”


    魏文昭也沒多留,笑著看她掀竹簾出去,才回頭對兩個嬤嬤吩咐:“有事還去找她。”


    再看到床上女兒, 滿臉漿包微微泛光,魏文昭歎口氣,他的思華才不到八歲就沒了。心抽搐了一下,魏文昭走到床邊坐下,端起青娘放下的藥碗,一點點給女兒塗藥。


    褚青娘清洗換衣完畢,回到東院,原峰正坐在院門裏,拿著一本書在看。


    院裏丫鬟婆子先前還議論過:“一個馬夫整天坐在院門口看書,不知道的還以為考狀元呢。”


    可褚青娘知道,原峰不考狀元,他看的書涉及各方麵,比如絲綢織造、品鑒;比如瓷器製造、品鑒;比如《西遊雜記》等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遇狼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吃瓜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吃瓜人並收藏遇狼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