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達從北京回來,直接到了流水。居思源也過去了,流水那邊情況還算穩定。外麵來的記者們,一方麵是因為宣傳部發了通稿,二來是居思源給省城那邊打了招呼,便都拿了通稿打道回府了。流水縣城雖然有各種各樣的議論,但那是在老百姓之間的。焦天煥主持召開了流水幹部大會,宣布了三條紀律:其中一條就是不準隨便議論,特別是不得散布任何對黃鬆縣長非正常死亡的猜測和傳言。網上的議論也因為及時處理,基本沒有出現。對於黃鬆縣長的突然死亡,流水將它處理成了一個啞謎。


    誰來猜呢?


    誰又能猜得了?


    雖然隻隔了兩三天沒見,程文遠卻像一下子老了許多。兩鬢斑白,神情憔悴。居思源問:“文遠同誌,沒休息好吧?辛苦了。”


    “是啊,是啊,睡不著。”程文遠說著,伸了個懶腰。


    徐渭達道:“流水出現這樣的事,在全國都少有。省委十分重視,要求一定要徹底偵查,務必盡快查出凶手,了解事情真相。”


    “公安正要查。不過難度大。初步分析,可能是外地流竄殺手。而且他們是得到了準確的作案時間,在極短的時間內得手,然後迅速離開了流水。”彭良凱繼續說:“所有路口的攝像頭都查過了,沒有可疑車輛和行人。估計他們是將車停在城外,步行入城,並且選擇了沒有攝像頭的路口。如此一來,我們能掌握的線索到目前為止,一點也沒有。”


    “要從黃鬆的人際關係入手,進行摸排。”居思源插話道:“世界上不會有無緣無故的事情。關鍵是要找突破口。要和省市刑偵專家們多交流,爭取盡早破案。”


    彭良凱說是。焦天煥在邊上卻歎了口氣,說:“流水出了這樣的事,十分影響幹部們的工作情緒。而且黃鬆同誌這個人哪,我多次勸過他,要為人低調,要以工作、以大局為重,不要搞個人主義,搞情緒化,搞小圈子,這樣容易出問題。他卻……現在好了,命都沒了。痛心哪!”


    “天煥同誌話不能這麽說嘛!”徐渭達見居思源盯著焦天煥,先開口道:“案件性質還沒定,就不要談得太多。現在的關鍵是兩點,一是偵破,二是善後。善後工作由流水縣處理,文遠同誌指導;偵破工作請良凱同誌牽頭,搞好協作。天煥同誌這一塊,要穩定幹部群眾情緒,不要太多影響經濟建設和社會發展。”


    “這個可以。我已經布置了。”


    居思源又盯了焦天煥一眼。上次,調研總結會後,焦天煥曾多次到居思源辦公室,說是匯報工作,其實是想解釋一下流水的有關情況。居思源沒給他時間。元旦前,居思源回省城,到老爺子那兒,聽保姆說,流水縣的一個姓焦的書記過來了,還給老爺子帶了燕窩和冬蟲夏草。老爺子沒收,那人堅持要丟下,結果被老爺子給罵走了。老爺子說你要送就送給居思源,到我這兒來,如果不拿回去,我就交紀委。居思源知道這是老爺子的一貫脾氣,隻是焦天煥還不知道,所以碰了個釘子。從他到省委宣傳部,多年來不斷有人想著法子找他辦事。從他這走不通後,就想到了老爺子。送禮,甚至還有人送過女人……老爺子被氣得差點吐血。老爺子有次就問他:現在的幹部都這樣了?受禮,還收女人?居思源一時語塞,隻好說:這也隻是極小的一部分,每個時代都有腐敗。老爺子用拐杖點著居思源的頭,說:如果你也是這樣,你就是我們居家的恥辱!居思源說:放心,老爺子,你居思的兒子會是這樣的人嗎?


    官場流傳著一句話:清官難過三關――人情關、金錢關、美女關。居思源從政這麽多來,一直在這三關前守著自己的底線。他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但是,他要食得心安。去年,他曾帶領廳裏處級以上幹部到監獄聽取三位高官獄中懺悔。說到底,就是在這三關前栽了。有的,甚至堅持了一輩子,結果在臨退下來時,一失足成千古恨。有的本來前途無量,就是因為經不住美色,為人謀利,為已謀色,最終謀進了監獄。報告會結束時,監獄長請他講話,他隻是分析了成語“前車之鑒”,告知大家每個人的人生緊要的步子都隻是一兩步。往往就是某一步滑腳了,從此就跌入了深淵。人生難免有錯,但不能錯在原則上。守住原則,就是守住了底線,就是守住了人生的平安與心靈的穩妥。


    居思源想:像焦天煥這樣的自詡為詩人的人,更應該在這方麵更有悟性。詩人都是透明,也是純潔的。唯其透明,才能天真;唯其純潔,才能可愛。焦天煥是嗎?


    當然不是。焦天煥如果是,就沒有黃鬆那厚厚的舉報信了。


    從流水回來,省委組織部長孫興東和副部長王長,專程到江平來聽取江平市委市政府對江平兩會換屆的人事安排。會議前,孫興東單獨同徐渭達、居思源進行了談話。居思源提交了他擬就的一份名單。在這份名單中,他重點地點到了兩個人,一個是文化局長葉秋紅,另一個是桐山縣委書記李樸,推薦這兩個人作為下一屆政府副市長人選。其餘人選,他沒提。理由是他對幹部情況還不太熟悉。常務副市長的位子,已經定了向銘清。雖然向銘清一直沒到位,但那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上次從北京回來,居思源就去見了孫興東部長。談到向銘清,居思源說這人不太適合於基層工作,有些武斷,也缺乏團隊精神。但孫部長說人都是有缺點的,把他放到江平,就是給他個鍛煉的機會。這樣一說,居思源也隻好同意了。其實內在裏,他擔心的並不是向銘清的武斷和缺乏團隊精神,而是向的“手長”。幹部看領導,班子是標杆,班子裏的領導“手長”,怎麽能控製得住下麵人不伸手?正人必先正已,已已不正,如何正得了別人?不過,省委既然定了,唉!前兩天,居思源聽馬鳴告訴他,外麵傳著向銘清遲遲不到位,是因為他想捱著過這個春節。一個財政廳副廳長的春節可是缽滿盆肥的,而要到了江平,剛來,人生地不熟,別人也摸不著脾氣,隻能是個清淡的年節了。居思源批評了馬鳴,說這樣的話怎麽可信?向廳長對自己要求極高,他選擇年後來,就是要避開春節送禮、就是要清正廉潔,千萬不能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徐渭達也肯定向孫興東部長推薦了人選。其實這次真正涉及到的就政府的兩個副市長人選。其餘的位子都是滿的了。按理說,政府配備副市長,市長應該更有發言權的。但中國是黨管人事,還得是常委會說了算。常委會上,徐渭達明確表態,要推薦焦天煥和建委主任勞力。同時,推薦發改委主任任意青到人大任副主任。對於推薦勞力和任意青,居思源沒有發表意見,但對焦天煥,居思源堅持反對,最後還是以投票的方式,確定了推薦人選。焦天煥繼續保留,增加了葉秋紅和李樸。居思源認為,這是徐渭達為了確保焦天煥所作的交換。程文遠在會上態度曖昧,會後,他將居思源喊到自己辦公室,說:思源市長雖然到江平時間不長,但看幹部還是很準的。葉秋紅和李樸都是不錯的幹部,正直,能幹,有原則,這樣的幹部確實要用。但是……他笑笑,說:渭達同誌也有自己的考慮,焦天煥也是老縣委書記了,勞力嘛,你是知道,情況複雜。居思源說謝謝文遠同誌支持,不過,個人得服從組織,啊!正說間,來人了。這人居思源有些麵熟,喊了聲居市長,他一下就聽出來了,是居然山莊的黎子初,隻是上次見的紅潤的臉色,現在顯得異常的蒼白,人整個像銼下去了一樣,沒有精神。


    程文遠有些尷尬,居思源說:你們談。我到渭達書記那邊去。


    那好!程文遠送居思源到走廊上,冷不丁冒出句話:思源市長,聽說上麵在查居然山莊,你清楚吧?


    啊,這個……是嗎?沒聽說。應該沒這事吧?居思源含糊著。


    我也隻是問問。黎總很擔心哪!上次剛剛出了馬喜的事,現在又來查,生意就……


    哈哈,其實也沒什麽可擔心的。隻要是生意做得正,查就查吧!越查越清明嘛!是吧,文遠同誌。


    也是,也是。程文遠邊說邊退回到了辦公室。


    孫興東部長在江平呆了兩天,聽取了幾大班子的匯報,又分別同部分市級領導談話。到第二天下午,他從賓館打電話給正在政府的居思源,說晚上有個老朋友過來了,點名要見居市長。居思源問誰呀?孫興東說到時你就知道了。居思源說部長也搞地下工作了?孫興東隻是笑,居思源看得出來:孫部長的笑裏有幾分說不出來的男人的小幸福。


    晚上,居思源單獨給孫興東安排了大富豪的一個包廂,自己和組織部長程蔚林、政府秘書長華石生,另外加上葉秋紅一道過來陪同。王長副部長和另外的人也安排在大富豪,但是不在一個樓層。等到居思源到了包廂時,除了孫部長外,其它人都到了。居思源打電話給孫興東,孫興東很快就下來了,後麵跟著個高挑的年輕女子。這女子一見居思源,就笑著道:“市長,又見麵了。您更帥了!”


    啊,是蘇朗朗!對,蘇朗朗。


    “你好!蘇小姐更迷人了。”居思源也用了句客套。


    “我以為市長不記得小女子了呢?”蘇朗朗將外套脫下,孫興東部長順手接了。葉秋紅趕緊過來,接過掛在衣架上。


    居思源似乎是朝著葉秋紅道:“這蘇小姐可是京城名模,時尚界的代表。今天能來江平,應該請媒體來好好宣傳宣傳。”


    “思源不愧是搞新聞出身的,敏感性就是強。”孫興東也在邊上笑,眼睛卻一直盯著蘇朗朗,就像盯著件瓷器,生怕它碎了似的。從這目光上看,孫興東和蘇朗朗的關係應該是正興頭上,而且,他還並沒有能將蘇朗朗馴到死心踏地。真要到了那一步,以孫興東現在的身份,他是不會那麽隆重地介紹蘇朗朗的,而且,他更多地會用不介意甚至是炫耀的姿態來對待蘇朗朗。女人,更多的時候是男人成功的一步階梯。男人需要,是因為他有征服的欲望。一旦成功了,那麽這級階梯就隻能處在下麵,他目光所盯著的就應該是更上一級的階梯了。


    大家坐定,孫興東看了葉秋紅一眼,居思源馬上介紹道:“這就是江平文化局長葉秋紅。他的父親曾是江平的老書記。”


    “啊!”孫興東和葉秋紅握了手,坐下道:“很年輕嘛!思源覺得能幹的同誌一定就是不錯的啊,好好幹,好同誌嘛,前途好!”


    “謝謝孫部長!”葉秋紅當然知道居思源喊她過來陪部長的本意,就是想讓部長認識認識她。雖然市委的提名人選裏也有她,但畢竟排在後麵。最後的人選,還得靠省委定。而且,她也知道,這次能進入提名,完全是因這居思源市長的堅持。她想起那天晚上和居思源喝茶,居思源說:“心裏無私的人才能坦蕩用人。”那麽,這恰恰也說明居思源對她是無私的,正因為無私,他才堅持要提名她。要知道,官場上男女關係是和升遷一樣,最讓人議論、最分辨不出青紅皂白的。這些年,葉秋紅雖然身在官場上,但是她是對事不對人,與事情接近,而不與人接近。特別是與一些領導幹部她是敬而遠之。但是,對居思源,她卻說不出來的有一種親切感。正是這種親切感,一下子拉近了他們的距離。自從生活發生變故這四五年來,居思源是唯一一個單獨和她喝茶的男人,且是官場男人。她覺得居思源跟其它男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是陽光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如此想,也許這正是她內心最大的願望吧!


    坐下,蘇朗朗先是喝幹紅,喝著喝著,便改白酒了。


    程蔚林是江平班子裏少有的海量,這會兒與蘇朗朗較起勁來。兩個人一人一杯,連幹了六個。居思源看著孫興東部長,隻見孫部長一直眯眯笑著,他是應該知道蘇朗朗的酒量的。葉秋紅這時候敬了居思源一杯酒,說:“謝謝居市長啊!”居思源說:“你得謝孫部長!”葉秋紅說:“我不是謝居市長的推薦,而是謝謝居市長出麵,我們的文化一條街項目才正式獲得扶持了。這樣,開年後,我們就可以動手了。最遲明年元旦,文化一條街就能展現雛形。”居思源道:“工作都不用謝謝。文化工作也是政府工作的一個重要方麵嘛!”


    蘇朗朗果然好酒量,喝著連程蔚林都有些醉意了。居思源對孫興東部長道:“蔚林也是盡力了,酒,差不多了吧?”


    “好,好!酒要盡興。盡興就好!朗朗,是吧?”孫興東喊著蘇朗朗,蘇朗朗嬌嬌地應了聲,坐下來,說:“本來我是準備到江平好好醉一場的。古人說‘醉死江南君莫笑’,居市長,是吧?”


    “哈哈,就是。蘇小姐文采也是斐然哪!既然如此,我來安排,蘇小姐在江平這邊好好地走走,盡情地來一回美人醉江南。哈,興東部長,可以吧?”


    “可以,可以啊!朗朗,思源可是風流才子啊!”孫興東說完,突然話鋒一轉,說:“思源哪,朗朗從北京過來,其實還有件事想……朗朗,你說吧,都不外嘛!啊!”


    “那我可就說了。”蘇朗朗臉色酡紅,也有了三分醉意,道:“我最近正在計劃搞個人全國巡回展。不知江平這邊……居市長,你看?”


    “啊!”居思源心裏一沉,但臉上依舊掛著笑,說:“這是好事啊,值得慶賀!”


    孫興東也插話道:“個人全國巡展,條件很高,朗朗不容易啊!本來我不想問這事,但看她這麽艱難,便……思源哪,江平也是文化名城,文化就是生產力嘛!要搞文化,到最後拚的就是文化,就是軟實力。”


    程蔚林看了眼居思源,居思源道:“這事,我們文化局長正好在。葉局長,你就看著辦吧。好吧?”


    “那……具體的事,朗朗和葉局長談。”孫興東端起杯子,說:“我也來敬江平的同誌一杯,來,都幹了。”


    酒席結束後,蘇朗朗和葉秋紅約定了明天再具體談。出了大富豪,葉秋紅馬上對居思源道:“居市長,我有意見!”


    “我知道你有意見,把皮球踢給你了,是吧?”


    “就是,她不會僅僅就是演出的,肯定還有……”


    “當然還有。”


    “那我們明天怎麽談?”


    “我的意見是:演出商業化、市場化,我們盡量給予服務。如果提到其它的要求,比如讚助等,我再來安排。”


    “那好,我就按市長的意見談。”


    居思源正要上車,葉秋紅又喊住他,問:“聽說居老病了?”


    “這……誰說的?”


    “市長不知道?江平大概都知道了。許多人都去了省城。我是下午有人特地告訴我的,說這是個好機會,讓我也過去。”


    “混蛋!沒事的,老毛病。你不要過去,我要過去,我撤你職!”居思源丟下句話,上車走了。


    一路上,居思源都在想是誰將老爺子生病的事散布到江平這邊來的?他問馬鳴,馬鳴說自己一個字也沒說過。當秘書這麽多年了,守口如瓶,是最大的真理。問司機,司機更是沒吭過一聲。那會有誰呢?省裏那邊,其實也是知道的範圍很小,而且,知道居老爺子生病的那些人中,與江平官場有關係的似乎沒有。那麽,難道這消息是憑空飛到了江平?真是奇了怪了!他趕緊打電話給池靜,一問,池靜道:“我也正納悶,江平怎麽來了這麽多人?從昨天開始,來了好幾十撥人。攔都攔不住!都是各個局的,還有流水縣的那個什麽焦……焦書記,他們都帶了紅包,我叮囑護工不收,他們就直接放在病床上。好在池強一直在,替我張羅著。我讓他把單位都記了,你再處理。幸虧老爺子昏迷著,不然不被罵死才怪呢!”


    “是誰將消息透露出去了?”居思源說:“簡直是胡鬧嘛!”


    池靜說:“我哪知道?老爺子今天查了下,一切都在好轉。大腦內積血正在慢慢吸收。”


    “從明天起,你盯著,所有去看望的人一律不準進去。另外,讓池強也……”說到這,居思源猛然一激淩,池強?難是池強?他沒說出來,隻是道:“你自己過去,或者讓護工堅決不開門。”


    “好吧,我盡量!”


    放下電話,居思源很有些不是滋味。他從來不曾想過:老爺子生病,居然成了江平官場最大的一次機會。從自己到江平這三個月來,他沒有接受過任何的送禮或者變相的送卡送金等,一來,大概是因為江平官場的人還不知道他的脾氣,或者是早已聽說了他在科技廳時的戒律;二來,也因為他基本沒給他們機會,除了上次下去調研,有些地方搞了點土特產外,他給馬鳴打了招呼,不允許其它任何形式的送禮行為出現。這次,老爺子生病,他根本就沒往這方麵想。在他心裏,老爺子生病與江平沒有任何關係。可是現在,不僅有了關係,而且有了密切的關係。唉!真是……


    居思源回到房間,稍稍洗了下就上網看新聞。在新聞頭題,他就看到了某市市委副書記因為受賄被立案查處。他仔細看,這人雖然在外省,但曾和他一起在中央黨校青幹班學習過。這些年來,每每讀到這樣的新聞,看到許多有些熟悉的名字,被與“雙規”聯係在一塊,居思源的心裏或多或少有些心痛與不安。他歎了口氣,回到論壇。他想看到有關流水黃鬆縣長的帖子,但一條沒有。他想應該是網管給封了。網絡開放,而網管是不開放的。這他理解。開放得有度。然而,他現在又特別想看到網民們對這事的議論。有時候,議論就是端倪,就是線索,就是方向。他在百度稍稍搜索了下,幾乎所有的新聞都是一樣的《江南流水縣縣長辦公室中不幸身亡,具體原因目前正在調查之中》。內容很短,一看就知道是經過審查又審查的通稿。他拿起電話,問彭良凱案情進展如何?彭良凱說毫無進展。一點線索也沒有。警方目前正在進行痕跡比對,看能否有所發現。看來,這起案件是蓄謀已久的故意殺人案,而且,犯罪嫌疑人明顯具有較高的反偵查能力。居思源說:越是如此越要加大偵破力度。這案件的影響太大了,我們不盡快偵破,難以交待;而且,也對不住黃鬆。


    彭良凱說:請市長放心,我們都在全力以赴。


    年前,江平下了一場大雪。雪下得鋪天蓋地,仿佛整個宇宙間,都被雪充盈著。居思源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看著雪,回味著這三個多月來在江平當市長的日子,竟然感到少有的雜亂與無序。他覺得自己做了很多事,卻又一件都拎不起來;如果說沒做事,他又日日在忙碌著。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市長與廳長的區別。市長是大雜燴,而廳長則是主攻手。一個要掌握全麵,一個隻需要固其一端。一個更多的精力是在處理問題,一個更多的時間是在發現問題。因此,就顯示了不同的為官層麵。市長更多的時候是被動的,而廳長則更加主動些。市長很難在大多數場合貫徹自己的思想,而廳長則可能直接將自己的思想帶入到廳裏得處室的工作之中。比之於廳長,市長更接近機器,一顆握著一市之權力的螺絲,或者一根杠杆。


    上午,居思源到信訪局接訪。


    到江平這麽長時間,他是第一次接訪。本來按照規定,他得每半個月接訪一次。但他打招呼讓信訪局沒有安排。他剛到江平,就過去接訪,自己都搞不清楚東西南北,怎麽回答老百姓?但從一月份開始,他讓華石生通知信訪局錢局長,安排他在年前搞一次信訪接待。一個市長老是不出來接待信訪,這是對人民的不負責。他得出來。華石生說:年前接訪難度大,有很多都是老問題。而且有些老上訪,就瞅著年前想得點照顧。而且一旦聽說是市長親自接訪,他們一定都來了,還是改到年後吧?居思源說就定在年前,不要改了。老上訪也是人,是人,就得接觸。不接觸怎麽能解決問題?


    二號車剛進信訪局大門,就被圍住了。華石生說:“人太多,市長,是不是?”


    “進去!”居思源讓司機停了車,下車往裏走。圍著的人喊著“市長”,也跟在後麵。信訪局的錢局長對著人群喊:“大家不要圍著市長,都到接待室,按次序向市長匯報。”


    居思源邊走邊道:“不能叫匯報,而叫反映情況。”


    領導接訪是近年來中央推行的一項重要的信訪工作製度,各級領導都安排了信訪接待日,而且通過媒體向老百姓公布。居思源在科技廳時,也搞過廳長信訪接待日。但上訪的人畢竟較少。剛到領導接待室坐下,錢局長就匯報說:“市長,今天人特別多。而且,有些都是老上訪了。要不要先篩一下?”


    “不要。直接來吧!”


    “那好。”


    錢局長出去一會兒,第一個上訪者就進來了。這是個老人,七十多歲,穿得不算太差,一進門,就“卟嗵”一聲給居思源跪了下來。居思源趕緊上前扶住,說:“老人家,千萬別這樣。有事請說!”


    老人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說:“我上訪十幾年了,每次都這麽跪,也跪了幾百回了。”


    居思源接過紙,上麵寫著:請政府解決一個老民師的晚年生活困難。再細看,原來老人初中畢業就到大隊小學當民師,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從民師崗位上到村裏當文書。當了三年,因為財務問題,被人告發,說他貪汙,被撤職。後來一直在家。九十年代,國家逐步解決民師問題,他沒攤上。村幹落實保險,他又已被撤職。按他上訪信上說:兩頭都沒沾到。當初從民師位置上到村當文書,是鄉裏動員的。後來撤職,是被人誣告。他老伴早已去世,唯一的兒子也在十幾年前因車禍致殘。現在,父子二人生活艱苦。請政府調查了解,解決一個老民師的晚年生活困難。


    居思源從紙上抬起頭來,問:“有相關證明材料嗎?”


    “有!”老人抖著手從黃挎包裏拿出一遝材料,有些都發黃了,遞過來,道:“這是十幾年前我第一次上訪前就搞的證明。沒有人看,看了也沒作用。唉!”


    “老人家,這個問題很複雜。但是,我既已接訪,就一定抓到底。”居思源說著,就讓馬鳴打電話請教育局劉局長過來。然後讓老人坐在一邊,請下一位進來。


    這次進來的不是一位,而是三位。他們說是毛紡廠的職工代表,要向市長反映毛紡廠改製過程中國有資產流失、職工社保問題遲遲未能落實的情況。居思源問:“企業改製不是早就改過了嗎?”


    其中一位道:“是改過了,都五年了。可是問題沒解決。當初毛紡廠國有資產這一塊,我們算了有七千萬,就占地都有一百多畝。改製後賣給了原來的廠長,隻賣了兩千萬。我們的社保當時說每人繳三萬,一次性到位,可到現在,每人隻繳了一萬。有些職工已到發養老金年齡,社保局說我們沒繳到位,不給發。”


    “那後來購買了廠子的那位廠長呢?”


    “他把地賣了,跑了。找不著了。原來廠子的地上,現在建起了小區。”


    “有這事?怎麽賣的?”


    “每畝五十萬。一下子賺了幾千萬,走人了。我們以前找過徐書記,也找過吉市長,隻有那個高市長答應解決,可是他被抓了。現在我們是找不著人、找不著政府啊!”


    “這不是政府嗎?以前的,就不說了。這事,你們將有關材料留下來,我請其它同誌負責解決。一周後給你們答複。”


    “真的?我們真不大敢相信領導了。不過,居市長才來,我們聽說在省裏也是個清官好官,我們是抱著希望的。既然市長這麽說了,我們就相信一回。如果到時沒有答複,我們正在聯係,準備到省上訪,再不行,就到北京去。”


    “話先別這麽說嘛,哈,等著吧!等一周後再說。”


    這三人走後,教育局劉局長來了。居思源說:“這老人的事,你大概也知道吧?”


    “知道。但很複雜。問題比較特殊。”劉局長說:“我們也想解決,但是沒有相應的政策。”


    “這個,請教育局好好研究一下,拿出個解決問題的方案。關鍵是了解一下當初到大隊任職是組織安排還是個人要求。另外就是了解一下其它地方同樣問題的解決途徑。同時,你們也對老人的家庭情況作一了解。不管怎麽樣,特殊困難戶,要區別對待。在三天之內將調查情況報給我。”居思源轉過頭又對老人道:“你就配合教育局作些調查。我們一定會認真解決的。”


    老人又要跪,居思源馬上製止了,說:“等事情解決了,你請我喝酒。”


    老人說:“一定,一定,到時請市長喝酒,喝酒!”說著,聲音有些哽咽了。


    居思源拍拍老人的後背,瘦骨嶙峋。他心裏一緊,趕緊回頭。一瞬間,他想起還躺在病床上的老父親了……


    第三個進來的是一個因為結紮而留下後遺症的四十多歲男人,麵黃寡瘦。華石生介紹說這人是個老上訪戶,已經上訪十幾年了,政府每年都給補助,但是,他就是不斷上訪。而且,在家裏據說這人也基本上不參加勞動,結紮前就是好逸惡勞之人,不然,農村裏也很難讓一個大勞力去結紮的。居思源聽完後,問男人:“聽說你每年都來上訪,你最終的目的是什麽呢?我是市長,你但說無妨。”


    “請政府每個月給我一千塊錢的生活補助,我是因為結紮而傷殘的。政府就得養活我。我現在老婆也走了,日常生活都沒法著落,政府再不解決,我就到政府上吊了。”男人說得咬牙切齒,仿佛有天大的仇恨似的。


    華石生打斷了男人的話,說:“不要再胡說。市長讓你說,你總也得說出個理來。”


    “我說的就是理。你姓華,是吧?我認得你。我找過你。你沒理我。現在市長在,你裝好人了。我就是要政府養著,我是為國家計劃生育政策作出犧牲的。”


    “瞎說!”華石生還要說,被居思源製止了。居思源讓華石生請計生委派人過來,並且將相關的補助材料也帶來。很快,計生委的人就到了,一查,市、縣、鄉三級政府每年都給了補貼,而且都在六百塊錢以上。按照國家相關政策,這已是補助上限。居思源看了,又將這男人好好地看了一遍,然後正色道:“我看你年齡也不大,和我差不多吧?按理說,現在就業也不難,為什麽不去就業呢?自己一個人過日子,過成這樣,隻能說明你自己沒有正確地對待自己的問題。結紮後遺症情況複雜,政府已經盡最大可能地每年給你補助,兩千塊錢一年,也不算少了。你現在提出每個月解決一千塊錢,這是不行的。如果你還有什麽意見,可以通過法院,提起行政訴訟。”


    男人瞪著眼睛望著居思源,很久才道:“我不打官司,我到政府上吊。”


    “我必須正告你,政府是講理的。但請你也講理。政府應該解決的問題,一定想辦法解決。不能解決和不應當解決的問題,政府絕對不會解決的。”居思源說完,示意華石生和錢局長請男人出去。男人大聲嚷著,說:“這什麽市長?完全是瞧不起我們老百姓!老子要到北京告狀去,把市長告倒。告倒!”


    居思源搖搖頭。對待上訪,堅持原則是第一。這些年,信訪工作成了各級政府的一道緊箍咒。關鍵是,信訪工作成了一票否決考核目標。越級上訪,進京上訪,都成了各級政府最頭疼最難對付的事情。為防止此類事情發生,各地想盡了辦法,成立信訪重點對象幫扶小組,明是幫扶,暗裏就是監視;尤其是碰到重要節日和重大活動時,更得小心翼翼,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跟蹤。甚至,北京竟然出現了專門替各地強製收留進京上訪戶的黑團體。他們采用各種辦法,限製進京上訪人員安全,強行將其帶離北京。信訪成了各級政府手中的一把雙刃劍,既要解決老百姓上訪中出現的問題,又要確保不越級上訪特別是進京上訪。領導接訪其實也是應付這種局麵的一項舉措。正因為如此,老百姓對上訪的認識有時就很片麵,他們以為既然信訪成了一票否決的考核目標,你領導就怕上訪,就得低下頭來解決問題。至於問題是不是應當解決,有些人是不管的。任何時候任何社會,流氓總是存在的。信訪工作的難度之大,已經讓有些領導聞訪驚心了。


    馬鳴問:“居市長,是不是要休息會?”


    “不了,本來一個月就一上午接訪,再休息還有多長時間?讓他們進來吧。”居思源喝了口茶,最近,他將原來的玻璃杯改成了真空杯。因為對茶,他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放下原來的講究的,但玻璃杯看著茶葉,太明顯了。


    又進來了一批……


    一直到十二點,華石生提醒說:“中午市長還有一個接待任務。是不是……”


    “好。”居思源問錢局長:“沒有了吧?”


    “這……”錢局長支吾著:“還有開發區一批人,都是被征地戶。”


    “被征地戶?”居思源馬上道:“讓他們進來。”


    進來的不是別人,而是早跟居思源打過交道的老隊長、高自遠。居思源站起來說:“老隊長,是你們哪?沒想到。”


    老隊長道:“是沒想到啊!聽說市長接訪,我們想了好久,來,還是不來。來吧,給市長添麻煩。不來吧,我們的事又沒解決。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怎麽?什麽事情沒解決?”


    “保險的事,到現在開發區也沒替我們辦下來。說是錢不夠,要分批辦。”高自遠說:“我們說這是居市長同意了的,他們說那是政府的事,我們開發區隻能一步步地來。”


    “誰說的?”


    “方主任。”


    居思源沒再問,而是直接拿起電話,撥了方躍進的手機。方躍進道:“居市長,您……”


    “方主任哪,開發區今年的財政收支不是還不錯嗎?啊!”居思源問。


    “是啊,還好,這都是居市長領導的成果啊!”


    “哈哈,成果?是吧。可是我現在日子不好過啊,我聽說你們對征地農民的社保金要分批交付,有這事吧?”


    “這……”


    “這什麽?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有,馬上給我一次**了。不要拖拉。你再拖,就是拖我的後腿,拖政府的後腿。”


    “那哪敢?馬上辦。”


    “那好,辦好了給我回話。”


    居思源放下電話,對老隊長和高自遠說:“真對不起了,拖到現在。也怪我,沒有督促。我剛才說了,你們就等著辦吧!”


    “那就太謝謝市長了。”


    “不用謝。應該是我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對我工作的支持。”居思源送兩位到門口,高自遠說:“居市長,我想就這事在論壇發個帖子。不知……”


    “可以嘛,可以討論。討論一下為什麽事情非得市長過問才能解決。好,發吧!”


    “那我隨後就發。”


    老隊長和高自遠走後,錢局長說:“居市長今天的接訪,是效率最高的一次接訪。我們也希望領導來接訪,都能解決問題。解決一個,來的就少了一個。那多好!隻是大多數時候都是……接訪了過後不落實,結果形成了再次訪。難在難在這啊!”


    “這個局麵要扭轉,領導接訪要包訪,誰接訪誰負責到底。要定期公布,領導也要監督嘛!”居思源說:“這個事我和渭達書記商量後,再形成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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