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應節呆了一瞬,來不及細想便應聲而去。


    須臾片刻請來了郎中,瞧過之後說是肺氣失和,熱邪犯表,不打緊,吃兩副藥好好休息休息就能好。


    有郎中的話,眾人便放了心。


    哪知吃過藥,病症不但沒減輕,第二天一看,老張熱度未消,頭麵頸項紅腫,反而更重了!


    秦桑一看不是事,馬上著人去縣衙請教盛夫人,經她介紹,請來當地最好的王郎中瞧病。


    王郎中須發皆白,滿臉刀刻似的皺紋,清矍的臉上毫無表情,一見便知是個固執己見的老人。


    他瞧病很仔細,掩住口鼻翻來覆去看了半晌,隨即一言不發離開房間,冷聲說了兩個字,“鼠疫!”


    話音甫落,已是四座駭然。


    崔應節根本不信,“你們當地爆發鼠疫了沒?”


    王郎中撫了下花白的胡子,“新樂縣城沒有鼠疫。”


    “人昨天還活蹦亂跳的,來這裏睡一晚上就得了鼠疫?除非你們當地有,否則他上哪兒得去!”


    “定然是你們在其他地方染上的。”王郎中隻想快點離開這裏,“我要趕快向盛大人稟報,必須馬上封了這間客棧,所有門窗必須封死,裏麵的人無論是否患病都不許外出!”


    崔應節大怒,拔刀架在他脖子上,怒喝道:“從京城到這裏一路上也沒聽說過鼠疫,你個坑蒙拐騙的江湖郎中,想進詔獄爺就成全你!老子是錦衣衛,他娘的誰敢關我?”


    王郎中來之前並不知他們的身份,聞言臉頰微微抽動一下,卻又抹不開麵子,“事關一城百姓性命,你是錦衣衛又如何?鼠疫烈性,不加以嚴厲措施,馬上會危及京城,到時就是九千歲也救不了你!”


    說罷一挺脖子,頗有幾分大義凜然之意。


    秦桑手一擺止住崔應節,微微一笑,道:“老先生,就算你的辨症準確,你就那麽肯定是我們將鼠疫帶進縣城?你是本縣最有名的郎中,經常為達官貴人看病,可否注意到尋常百姓?”


    “不是我護短,我來此地隻一日,竟滿耳怪事怪病,死者均是頭大如鬥,麵目赤腫,若真是鼠疫,也是在此地染上的。”


    王郎中狐疑地盯視她一眼,問道:“你是哪位?”


    秦桑坦然道:“我是九千歲的女兒。”


    王郎中一個倒吸氣,好半晌才啞著嗓子道:“你們要走,沒人能攔住,但是老夫可以肯定,患者的病症與鼠疫極為相似,絕不可大意。”


    秦桑說:“請老先生放心,我的人會暫時留在客棧不外出。隻是聽說縣郊村落,還有臨縣都有發病的人,請老先生和同行們配合官府,好好查一查到底是不是鼠疫,源頭在哪裏,該如何應對,這才是重中之重。”


    王郎中沒料到她這麽好說話,重新審視她一眼,抱拳道:“我馬上稟報盛大人,請姑娘切記,千萬千萬不要與病患接觸,最好一人一間房,彼此之間少走動!”


    這是正經嚴肅的醫囑,秦桑忙認真記下,吩咐眾人遵照行事。


    剛過午時,盛大人就急匆匆趕到客棧,隨行的還有七八名年紀不等的杏林高手。


    盛大人和盛夫人長得頗有夫妻相,都是一樣胖胖的身材,圓潤的白淨臉,就是多了五綹美髯。


    但此時他沒了笑模樣,和秦桑見過禮後,就在院子裏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


    秦桑微微蹙著眉,也是心神不寧的樣子。


    二人都等著郎中們的診斷。


    那幾名郎中竊竊私語好一陣,絕大多數認同了王郎中的意見——鼠疫。


    好似當頭一棒打下來,盛大人立時麵色灰敗,鼠疫!他這是什麽好運氣,幾十年不見瘟疫竟讓他趕上了!


    況且還是九千歲的千金的屬下染病,那秦小姐是不是也有染上的風險?如果在他這裏有個好歹,那他直接抹脖子得了!


    一時惶惶不知所措,卻聽有個小郎中說:“不像是鼠疫,倒像是大頭風。”


    盛大人半信半疑,詢問似地看了眼王郎中。


    王郎中道:“患者發病急劇,高熱、寒戰,項部長有硬血塊,的的確確是鼠疫的症狀。”


    從者如雲:“王師父說得是,吳郎中才行醫幾年,見過幾個病例,就敢誇海口推翻我等的結論?”


    吳郎中向後一縮,露出幾分怯色,喃喃道:“不一樣的……”


    “說下去!”秦桑從旁道,“即是辨症,就要講個清楚明白才好。”


    她發了話,盛大人當然也要附和兩句,“是是,吳郎中盡管大膽地說。”


    吳郎中受到鼓勵,手比指劃道:“雖同有腫頸的症狀,但鼠疫往往突然吐血身亡,大頭風卻不會吐血。這兩日我診過幾位病人,和這位大人病狀相似,就是更為嚴重,沒救活,但是死前沒有吐血。”


    盛大人眼睛一亮,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如果是大頭風,那就不是瘟疫了?”


    “不是……大頭風也叫大頭瘟,傳人也厲害得很,如果不立即治療,十死八/九。”


    盛大人眼中光亮消散,馬上覺得頭大如鬥。


    吳郎中又說:“不過大頭風初發時期,隻要用藥得當,還是有治好的可能。”


    盛大人抹去一腦門子汗,“你就不能把話一口氣說完?”


    王郎中並不讚同,仍舊認為是鼠疫。


    雙方爭執不休,盛大人隻覺一個頭漲成了兩個大,扶額道:“反正都是瘟疫,必須趕緊上報朝廷,趁著還沒大流行,趕緊控製住!”


    秦桑沉吟道:“兩位先生各持己見,既如此,不如分開治療,小吳郎中負責我的侍衛,王郎中……縣城定然還有其他患者,張家莊肯定也有。”


    王郎中即刻會意,點頭道:“也好,我去尋類似的病人,終究要看治療成效。”


    事態刻不容緩,郎中們都各自忙活去了。


    盛大人臨走時問秦桑要不要換個地方小住,畢竟縣城裏想給九千歲獻殷勤的士紳大戶一抓一大把。


    秦桑笑著拒絕了,無他,三個字:不方便。


    盛大人無法,隻得再三吩咐店老板:“這位是京城來的貴人,好生伺候,若出半點岔子,我沒命,你也沒命!”


    差點把店老板嚇個半死,也不敢用店小二了,讓自己的婆娘親自伺候去。


    秦桑看到老板娘眼角紅紅的,雖然撲了一層脂粉,也能看出來剛剛哭過。


    老板娘是個精明人,見秦桑打量自己,忙笑道:“姑娘莫誤會,因街對角雜貨鋪的老姐姐今兒個過世,都是老街坊鄰居,我沒忍住哭了一場。”


    秦桑不禁警覺起來,“人是怎麽走的?”


    “得了急病,唉,不過三天的功夫人就沒了。”


    “什麽病?你見到逝者……遺容了沒?”


    “沒有,我當家的說邪性,沒讓我去她家吊唁。”老板娘眼神閃閃,試探問道,“姑娘,這幾天街上總有出殯的,您和盛大人認識,可知道出什麽事了?”


    秦桑沉默半晌道:“最近少出門,少與人走動,你的店我包了,除了已住店的客人,不要再接待外人。你……且聽官府的布告吧。”


    如此過了兩日,張侍衛情況沒好轉,卻也沒惡化,而客棧中陸續有人病倒,街麵上送葬的越來越多,人心惶惶的,逐漸流言四起。


    除了瘟疫說,鬼怪作祟說,更令人心悸的說法是,天降瘟神於人間,是因為有大奸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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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幾天都是大晴天, 天空連片雲彩都難見, 夏陽熱得像一團燃燒的火球,烤得大地一片蠟白,還沒入伏就熱得人喘不過氣。


    崔應節探消息回來,一進門就直接癱在椅子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氣,好半天也沒說話。


    秦桑吩咐豆蔻給他上碗涼茶, 搖著扇子靜靜等著他開口。


    崔應節麵色凝重, 仰麵長籲一口氣,歎道:“客棧前街小半條街的都掛了白燈籠, 南城情況更嚴重, 十戶去了六七戶, 好多是一家子一家子死絕了的。”


    豆蔻驚得小臉煞白,撫著胸口道:“才幾天哪!這瘟疫蔓延得也太快了, 小姐,店內也有其他客人發病,這個地方不能待了, 咱們還是盡早回京吧。”


    崔應節也勸道:“城裏不少大戶都躲去外地, 我聽說盛夫人也要離城。眼下情形不好, 老張這裏我留人照看, 你趕緊收拾收拾,我和幾個兄弟護送你回京。”


    秦桑淺淺啜了口茶,默謀良久,說道:“還有別的消息嗎?”


    “呃……”崔應節不由打了個頓兒, 猶猶豫豫說,“瘟疫鬧得人心惶惶的,民間流行送瘟神,燒偶人紙船什麽的,都是無知百姓的愚昧習俗,不聽也罷。”


    秦桑冷笑道:“恐怕不是你說的這樣簡單,我雖整日在客棧待著,可外頭的風言風語我也聽了幾耳朵——天降大災是因為朝中有大奸人!”


    “興許是有人渾水摸魚,想扯督主下水,所以我才請妹子早日回京。”崔應節耐心地說,“督主在京中既要應付死對頭,又要掛念妹子的安危,還要伺候皇上,督主年紀大了,饒他是鐵打的也禁不住。”


    秦桑吐出胸中濁氣,無奈道:“崔大哥說得有理,容我仔細想想。煩勞你把小吳郎中叫來,我有話問他,還有這封報平安的信,叫驛站加急送到京城,好叫爹爹放心。”


    崔應節點著頭下去了,過了小半個時辰吳郎中才來,卻是站在門口不肯進屋。


    豆蔻便笑道:“好個大忙人,想見你一麵可真不容易,快進來罷,杵在門口跟個木杆子似的,隔著簾子也不方便說話。”


    吳郎中訕訕笑著,“因從病人那裏過來,洗把臉,換身衣服,不當心就來遲了,我在門外說話就好。大小姐是想問張侍衛的病情吧?現下已退了熱,人也清醒過來,脖子上的腫塊不日即可消散,最多再有三天,就可大好啦!”


    秦桑身子前傾凝神聽著,一聽再有三日即可大好,心下激動,手按椅子扶手幾乎要站起來,卻又鬆弛地往後一靠,徐徐笑道:“真真兒老天都在幫我,小吳郎中,這次我要幫你記上一功。”


    吳郎中很靦腆的樣子,“我是醫者,救死扶傷是本分。大小姐,我鬥膽問一句,當時別人都不信我,為何你敢信我?”


    “我曾見過突然倒地身亡的病人,她並無吐血的症狀,所以我選擇信你。”


    秦桑又囑咐:“客棧裏也有發病的,一並歸你照看,人手不夠藥材不夠隻管和我說,七日之內,我要你控製住店內的瘟疫,你能做到嗎?”


    吳郎中感激她的信任,但反複掂量幾回,還是不敢把話說滿了,“店內發病的不多,但時疫瞬息萬變,不是幾個人、幾劑湯藥就能解決的事,我隻能盡力試一試。”


    秦桑噗嗤一笑,“你們這些郎中說話隻敢說七八分……”


    忽聽劈裏啪啦一陣炮仗急響,緊接著遠處傳來蹬蹬的腳步聲。


    “秦小姐——”老板娘連滾帶爬跑進來,哆嗦著嘴唇道,“外頭來了好些人,鬧鬧哄哄地扛著紙車紙船在門口燒,說我店裏有瘟神,都快把我店門砸啦!”


    豆蔻奇道:“他們鬧事你去找官府去,尋我們小姐做什麽?”


    老板娘隻覷著眼瞧秦桑,支支吾吾地半天吐不出一個字。


    秦桑心裏明白,送瘟神,就是衝自己來的,更確切講,是衝著爹爹來的,這事定然有幕後推手。


    不禁暗自冷笑,國有難,某些人不考慮如何讓朝廷百姓度過危機,卻著急拉政敵下台,口口聲聲孔孟之道,他們也配提孔孟?呸!


    遂慢悠悠起身道:“叫上咱們的侍衛去前門,我倒要瞧瞧,他們打算送誰走。”


    眾人簇擁著秦桑剛走到前堂照壁前,便聽店前人聲嘈雜,似乎來了很多人。


    豆蔻探頭瞅兩眼,匆匆道:“小姐你先不要過去,看他們又哭又鬧的,可能要出事,月桂留下,我和侍衛大哥去看看。”


    吳郎中也在,“你們都不要去,我去!我去和他們解釋,世上沒瘟神,隻有瘟疫,能治好他們的隻有郎中。”


    秦桑吩咐侍衛跟上,若無其事往前走,“一起去,你若願意解釋你就試試,估計不奏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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