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哆嗦了下。


    宗倩娘問道:“娘,我們還回遼東嗎?”


    “不回去又能去哪裏?”


    “留在京城行不行?您瞧衛家的態度……娘,你再去求求朱大哥,你不是說他是閔家的親戚?”


    “不成。”宗夫人搖頭歎道,“這次他放你出獄,已耗費完那點子情麵,以後,他不會再見我們。”


    宗倩娘愣了片刻,絕望地發出一聲似哭似笑的嗚咽,“我該怎麽辦?”


    卻是沒人回答她了。


    風漸大,雪粒子也變成漫天飛舞的雪花,斷斷續續降了兩天兩夜才停。


    這天是臘月三十,清晨的陽光照在房頂尺厚的積雪上,閃著細碎晶瑩的微光。偶有幾隻麻雀,嘰嘰喳喳叫著在雪中覓食,倒顯得冬景不那麽蕭瑟。


    因朱緹說今天要回來過年,秦桑早早起床,盯著丫鬟婆子們拾掇菜品,準備晚上的團圓飯。


    朱閔青站在廊下,看著她忙裏忙外的張羅。


    “把門簾換成大紅妝花厚鍛簾子,對,就是那個金錢蟒的。”


    “案上擺兩盆水仙,去去屋裏的炭火味。還有,今晚上準備素酒,爹爹還要回宮當差,不能酒氣太重。”


    秦桑一眼看到他,轉身回屋,不多久捧了個小包袱過來。


    朱閔青嘴角啜著一絲笑,“給我的?”


    “不給你還能給誰!”秦桑笑嘻嘻地塞到他手裏,“過年要穿新衣,裏外全套的,記得換上啊。”


    一聽裏外全套,朱閔青的心不由跳了一下,含笑道:“我一會兒就換上。”


    “不行不行,新年穿新衣,今兒是三十,還是舊年,須得初一穿。”


    秦桑絮絮叨叨叮囑著,忽瞥見院門口小常福探了下頭,忙止住話頭,招手叫他進來,“什麽事鬼鬼祟祟的?”


    小常福賠笑道:“剛接到宮裏的傳信,老爺今兒不回來了。”


    秦桑的笑臉立時就垮了,“來人呢?總要知道為什麽。”


    小常福道:“宮裏的人透露說吳郎中被請入宮中,旁的倒沒提,留下句話就匆匆忙忙走了。”


    大年下急詔吳郎中入宮!


    秦桑暗自心驚,和朱閔青對望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愕然——皇上可能出事了。


    朱閔青稍坐思索,沉吟道:“我遞牌子進宮看看,若掌燈時分我還不回來,就不要等我了,你和豆蔻幾人安心過年。”


    說著命小常福牽馬,換了官服一躍而上,不放心又叮囑一聲:“阿桑,把門關好,若要放炮放煙火,讓婆子小廝們來,你離遠點。”


    秦桑說:“遇事不要急,且看清狀況再說話,別上來就發狠。”


    “嗯,我知道的,都記下了。”朱閔青看著她笑,然後雙腿一夾,那馬潑風般地消失在雪地中,隻餘滿地的雪塵流煙似地飄蕩。


    秦桑立在大門口,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才回屋,神情懨懨的,一下子沒了精神。


    方才還歡聲笑語的院子不再熱鬧,在旁邊人家陣陣的鞭炮聲襯托下,反倒有了幾分寂寥。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昏蒼蒼的暮色籠罩京城時,他仍沒回來。


    秦桑便知,宮裏一定是出大事了。


    這是第一個身邊沒有親人的除夕夜,雖有豆蔻和月桂兩人一唱一和拚命湊趣,秦桑也提不起勁兒來。


    熬過子時,看著下人們放了兩箱子炮仗,劈裏啪啦一通亂響,方覺心情通暢些。


    夜深了,秦桑耐不住,立在大門口瞭望一陣子,還是不見他的蹤影。


    豆蔻勸了半天,秦桑才回屋歇息,卻是滿腹心事睡不著,好容易朦朧睡去,已是雞鳴時分。


    迷蒙天光中,朱閔青披著一身雪塵終於回來了。


    他眉頭緊鎖著,緊張興奮中又帶著期待和不安,一進院門就下意識去敲秦桑的房門。


    手剛舉起,馬上反應過來,朱閔青看著黑黢黢的門窗,暗道自己暈了頭,竟連時辰也忘了。


    他慢慢踱回屋子,見炕頭上整整齊齊疊放著一套新衣。


    暗紅的長袍,是秦桑給他試過的那件。


    他眼前又浮現當時的景象。


    朱閔青不由自主撫上嘴唇,似乎,那柔軟微涼的觸感還遺留在唇齒之間。


    單單吻她的耳朵,就能讓他如此沉迷,若是……


    朱閔青的喉結上下滾動一下,急忙轉身去淨房。


    熱水是提早備下的,然此時已經溫涼,他沒叫下人再燒水,借著水的涼意,將那股子衝動壓了下去。


    待換上中衣,忽想起來,這也是秦桑做的!


    鬆江布料子貼在身上,奇怪,分明和以往的中衣料子一樣,可這件卻有種奇怪的觸感。


    朱閔青仰麵躺著,隻覺炕燒得太熱,暖得令人渾身燥熱。


    根本睡不著!


    想到今天宮中發生的事,他目光沉沉望著承塵:也許很快就能達成心願。


    東方泛起魚肚白,朝陽慢慢升起,美妙而蒼茫,新的一年到來了。


    各處的鞭炮聲接連不斷,初一的早上顯然是不適合睡懶覺的,秦桑很早就被吵醒,打著哈欠起身,睡眼惺忪問道:“我哥回來了沒?”


    豆蔻道:“回來了回來了,一早就在堂屋裏坐著,吩咐我們不準打擾您。”


    秦桑困意全無,匆忙梳妝完畢,三步兩步出來內室,但見朱閔青穿著一身新衣,端著茶杯正笑吟吟地看著她。


    懸了一晚上的心頓時落回肚子,秦桑也不急著問他,先給一院子的人發了紅包,聽了滿耳朵的吉祥話,方拉著他躲入內室,問道:“宮裏什麽情況?”


    朱閔青道:“昨天皇上逛禦花園,突然頭疾發作,手舞足蹈,語無倫次,接著就昏迷不醒,禦醫隻敢用溫和法子,根本叫不醒皇上。”


    秦桑已然明了,“所以才讓吳郎中進宮,他的醫術不見得比禦醫高超多少,勝在膽子大敢用猛藥。”


    朱閔青沉聲道:“昨晚皇上倒是醒了,可吳郎中說,皇上的身體底子不大好,頭疾如此嚴重,恐怕要提早準備了。”


    秦桑怔楞了下,眼中光亮霍然一閃,“立儲迫在眉睫!”


    第74章


    永隆帝素有不寐之症, 精神一向不大好, 去年秋狩遇襲後就沒緩過勁兒來,今年直隸鬧瘟疫,接連出了保定官匪案、遼東庫銀案,六部臣工大論辯……


    把精神本來就脆弱的永隆帝搞得更加衰弱,壓力重重之下,想必永隆帝有些承受不住了。


    秦桑的手指來回摩挲著手裏的甜白瓷茶杯, 沉吟道:“須得想個由頭把壽王案牽出來, 然後順理成章地給先皇後正名,昨天爹爹有和你提及過嗎?”


    朱閔青搖搖頭, 麵上有些興奮, 又帶著些許迷茫和悲哀, 和無處可放的失落感。


    秦桑一怔,霍然意識到, 永隆帝之於他,不隻是皇上,還是一位父親, 一位並不怎麽稱職的父親。


    從平時的言談就能看出來, 他對永隆帝沒幾分親情, 更多的是恨意, 然生父時日無多,身為人子的他,此時的心情想來是極其複雜的罷。


    秦桑將手覆在他的手上,用掌心的熱意溫暖著他略顯冰涼的手指。


    朱閔青神色微動, 目中波光流閃,整個人又鮮活起來。


    反手握住她的手,“昨天宮裏人心惶惶的,督主要穩定宮人,還要防著外臣攻訐,沒來及和我多說。好在後來皇上醒了,才沒引起更大的風波。”


    “壽王案暫且放一放也無妨。”秦桑笑道,“這個年,蘇家怕是過不好了!”


    朱閔青思索片刻,也笑了,“不錯,無論立誰當儲君,但凡皇上還想朝局穩定,都不可能把蘇光鬥留給新君處理。”


    蘇黨幾乎占了半個朝廷,現在永隆帝還能壓得住他,但若是新君繼位,龍椅尚且不穩當,如何能鎮得住這位三朝元老、儒林領袖?


    到時又是一場君臣之爭,而且新君為博取朝臣支持,很有可能拿自家父親開刀,而培養下任內相絕非一日之功。


    這樣一來,新君麵對蘇黨一派將完全處於下風。


    永隆帝不耐煩處理朝政,卻不是一腦子漿糊的昏聵君主,所以,蘇首輔這次隻怕在劫難逃了。


    秦桑捋清思路,不由感慨道:“皇上一場急病,倒成了蘇家的催命符。依我看,不用等到過完上元節,這幾天探探皇上的口風,等初四衙門開印,就可以重新把彈劾案翻出來!”


    朱閔青低聲道:“宮裏那頭我盯著,這兩天盛家肯定會過來拜年,我再安排幾個,等督主那頭消息一定,就給蘇光鬥來個措手不及。”


    秦桑略一頷首,起身推開窗欞,凜冽的寒風攜著幾片散雪撲進來,襲走了屋裏的炭火味。


    不知何時外麵已陰了天,灰白的雲層覆蓋了整個天空,沉沉壓下來,隱約可見黑霧攪動,似乎在積蓄著一場更大的風雪。


    秦桑指著外頭的天際,回頭俏皮一笑:“看,要變天嘍!”


    一連陰了三天,到初四淩晨,終是下起了雪。


    先是沙沙地落著雪粒子,等宮中大門開啟、各衙門開印的時候,已是紛紛揚揚的雪花片了。


    新年首次朝會,皇上是一定要臨朝的,按例,不過是說些勉勵的話應應景兒,大家一磕頭,表忠心感君恩,走個過場而已。


    大過年的,誰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找不痛快。


    但偏偏盛禦史十分沒眼力見,又把年前剛剛平息下去的彈劾翻出來,指責蘇首輔借座師之名行黨爭之實,且這股風氣已由官場蔓延到民間,盛行於一般文人舉子當中,蔚然成風,人人皆視作尋常。


    甚至連求學的書院、私塾都開始爭相效仿,不隻教書先生,還有學子監生都卷了進來。


    一聽“監生”,朝臣們立時聯想到,蘇家公子鼓動國子監的學生群毆盛家公子的事。


    盛禦史慷慨激昂大談一通朋黨之害,最後一抹嘴角的唾沫星子,“撲通”跪在禦前,涕淚俱下懇請皇上去除朝中禍害根源。


    好家夥,蘇首輔直接成禍害了!


    隨即有三四個朝臣附議。


    蘇首輔立時顫顫巍巍跪下,老淚縱橫說自己年事已高,求皇上恩準他乞骨還鄉。


    緊接著蘇黨一派又跳出來駁斥盛禦史,眼見又是一場口舌論戰。


    永隆帝揉著額角,“不當心”摔了柄如意,霎時間,偌大的宮殿死一般寂靜,朝臣們都屏聲靜氣垂手低頭站著,隻聞屋簷下鐵馬偶爾發出的丁當聲。


    沒有三辭三留,永隆帝幹淨利索地準了蘇首輔的請求。


    一眾人都驚呆了,皇上怎麽不按套路來呢?


    別說眾朝臣,蘇首輔本人也壓根沒想到,他知道皇上有心動手,但沒料到竟這樣堅決,沒留任何回轉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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