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蕪深深看了她一眼,“別人或許可以,他不會的。”


    秦桑腦中閃過一個人影,驚呼道:“莫非是……”


    朱懷瑾!


    他真的要和馮家聯姻?秦桑不確定起來。


    但有一點她可以肯定:馮家決定支持朱懷瑾奪嫡。


    聯想到朱懷瑾有可能知道朱閔青的身份,秦桑暗歎一聲,還好這人是個風光霽月的,沒有和皇上說似是而非的話。


    就憑皇上的猜忌心,爹爹和哥哥都落不著好。


    隻盼壽王案盡快重審清楚,好牽出閔皇後的冤屈。


    秦桑如是想著,待抬眼看時,早沒了馮蕪的身影。


    這場雨持續到夜間才慢慢停住,朱閔青也帶著一身雨氣回來了。


    他的眼睛晶瑩閃光,嘴角微微上翹,顯見心情非常好。


    朱閔青一進門就興奮地喊道:“阿桑,成啦!”


    秦桑忙放下手中的書,一邊用帕子擦去他臉上身上的雨水,一邊盈盈笑道:“壽王真的沒有謀反?”


    朱閔青一把握住她的纖腰,高舉過頂原地轉了幾圈,笑得很大聲,“真的沒有!都是張昌設下的毒計,連構陷我母後的事也交代了。還有原先查案的官吏,供詞也都對上了!”


    秦桑又驚又喜,一顆心立刻就像敲鼓一般“咚咚”地跳起來,雙手扶住他的肩膀,嬌嗔道:“快把我放下來,多大個人了還跟個小孩子一樣!看你樂得忘乎所以是不是?小點聲說話。”


    朱閔青小心將她放在炕沿上,還是攬著她不放,“三司、內閣、司禮監,幾方人共同審理,這份供詞,皇上就是想懷疑都沒理由。”


    “反正都是張昌作惡,有他在前麵頂著,皇上隻說受人蒙蔽就能對付過去。我卻擔心另一樁事。”


    秦桑把馮蕪的話備細說了一遍,略帶憂慮道:“你的身份明了之後,江安郡王也許會繼續爭奪儲君的位子,他是藩王之子,名不正言不順,所以才要籠絡朝臣,和內閣聯手?可我又覺得這不像他的作風。”


    朱閔青愣了下,“我現在身份未明,大多數人都認為皇上會傳位於朱懷瑾,沒準兒馮家是提前表明立場。內相和外相從來都不和,馮蕪是有感而發罷了。”


    秦桑想了想,遂笑道:“也對,那就等皇上認回你,再看看朝臣們的態度。”


    朱閔青冷哼一聲,很有幾分不情願地說:“叫他父皇,我還真叫不出口呢!”


    然而他二人都將事情想得簡單了,包括朱緹,包括諸多臣工,均沒有想到,永隆帝對壽王的忌憚深入骨髓。


    翌日,案宗呈遞禦前,永隆帝看完,手指尖捏得發白,直接把案宗摔在馮次輔的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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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皇上突然惱火, 一幹臣工均是不明所以, 卻也不敢問,一個個屏聲靜氣垂手肅立,好似木雕泥塑。


    一時間大殿內靜得像座無人的荒廟,隻聞窗外風過樹葉的沙沙聲。


    馮次輔多少有點神情恍惚地盯著地上的案宗,想撿又不敢撿,更沒勇氣為自己分辯一二。【公/眾/號:xnttaa】


    永隆帝曾私下交代過他, 重審壽王案, 隻給無辜受牽連的臣子平反即可,旁的不用多管。


    但同時, 江安郡王也找了他, 請他據實複查, 不可再混淆黑白。


    他終究違背了聖意。


    這個抉擇是對是錯,如今馮次輔也說不清楚, 他在賭,賭江安郡王的魄力有多大。


    唯有朱緹麵色尚可,緊張思索片刻後, 躡手躡腳上前撿起案宗, 象征性地拂了拂上麵並不存在的塵土, 輕輕放在書案一角。


    朱緹道:“難怪皇上氣惱, 壽王也當真是沒腦子。一聽說有人逼宮,他既不找內閣商議,也不尋五軍都督府,就憑小內侍的一麵之詞, 竟帶兵闖入禁宮,任憑誰看都以為他是謀反。”


    永隆帝仍是陰沉著臉不說話。


    朱緹略一停頓,小心試探道:“依老奴拙見,此案尚存疑點,不若發回重審?”


    永隆帝顏色稍霽,微微頷首,卻是瞧著下麵一眾臣工,像是等著他們的表態。


    大臣們是麵麵相覷,暗道好個諂媚小人,一看風頭不對你立馬改口啊!當初結案的時候,怎麽不見你說尚存疑點?


    有心思剔透的臣子已然猜到,皇上不喜壽王,根本不想給他翻案!


    便有幾人的頭垂得更低了。


    然也有耿直的大臣諫言:“此案耗費大半朝廷之力,各部協同審理了一個多月,張昌業已承認假傳聖旨令壽王帶兵救駕,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並無任何疑點,壽王謀反案確是一樁冤案,皇上理應為其昭雪。”


    永隆帝一聽,本來好轉的臉色瞬間黑如鍋底。


    隨即微睨朱緹一眼,示意他彈壓幾句。


    可是一向機警的朱緹不知在想什麽,目光呆然飄忽,竟沒看到永隆帝的眼神。


    殿內的氣氛顯得枯燥和尷尬起來。


    有個小內侍順著牆角,戰戰兢兢進來,小聲和朱緹稟報了,便垂手側立一旁聽吩咐。


    朱緹先是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後幾不可察一笑,回身湊到永隆帝跟前,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在場眾人聽見。


    “江安郡王、宗人府宗令、禮部尚書,還有幾位留京的老王爺,遞牌子進宮請見皇上,人已經在宮門口候著了。”


    早不來,晚不來,偏巧這個時候來,說不是給壽王鳴冤都沒人信!


    永隆帝眼前金星亂竄,隻覺頭疼欲裂,太陽穴鼓脹得幾欲爆開,不由用力摁住,恨恨道:“朕身子乏了,今兒誰也不見,到此為止,你們都下去罷。”


    說完,不等朝臣們跪安,他已拂袖而去,徒留眾位臣工僵立原地。


    朱緹也趕忙跟著走了,但離開時,“不經意”蹭了下都察院左大人的袖子。


    左大人安然自若地走出大殿,撲通,直挺挺地跪在殿門前。


    他這一跪,方才諫言的兩個大臣馬上隨之跪下,然後,馮次輔也跪了。


    本來要走的幾人也不好意思一走了之,咬咬牙,跪吧。


    很快這邊的情形就傳到了永隆帝的耳朵裏。


    永隆帝額上青筋霍霍地跳,仍是強撐著不理會,吩咐朱緹:“調錦衣衛過來震懾,若還不走,就給朕拖到午門廷杖!”


    朱緹領旨下去,半個時辰後回來,無奈道:“皇上,江安郡王等人也在宮門外跪下了,也要打他們嗎?”


    永隆帝臉色漲紅,隨即鐵青,漸漸又白了嘴唇,頹然向後一靠,“一個個都來逼朕,到底朕是皇帝,還是他們是皇帝……”


    他喃喃道:“除太子,所有皇子必須就藩,這是祖製!先皇卻為壽王改了……他有威望,有兵權,幾次犯上不敬,朕無法,隻能一笑了之。現在叫朕給他平反,叫朕說自己錯了,荒謬,朕就不信他沒有謀反的念頭!”


    對永隆帝的心結,朱緹也有幾分了然,於是等他心情稍稍平靜了,才慢慢道:


    “文官隻知道文死諫,遇到些微瑕疵就恨不能撞死、跪死,好成全他自身的名節。那些宗親們呢,應是兔死狐悲,害怕有一天會莫名其妙扣上謀反的罪名,所以他們才聯起手來這一出。”


    朱緹打了個頓兒,看永隆帝麵有所思,因笑道:“張昌構陷在先,壽王言行也有失慎重,皇上何錯之有?”


    “倒不必恢複壽王身後殊榮,朝臣一方要清譽,宗親一方要定心丸,都是虛幻的東西,皇上給他們就是。總比君臣大動幹戈的好,省得別人以為皇上心虛。”


    永隆帝思量再三,長長歎出一口濁氣,揉著額角道:“讓他們都進來吧。”


    朱緹躬身退了幾步,卻抬頭又問:“皇上,廢後閔氏與壽王並無私情,謀反更是子虛烏有的事,是否也一並宣告天下,將牌位請入太廟?”


    永隆帝腮邊的肌肉抽搐兩下,霎時口鼻都有些歪,目中閃著極其複雜的光芒,半天才道:“容後再議。”


    今日三番兩次拂逆聖意,雖心有不甘,朱緹卻知不能再多說了,遂遵命退出。


    日影西斜,滿地金色燦爛,朱漆銅釘宮門上的銜環鋪首耀然生光,映得朱閔青身上的大紅曳撒出奇的好看。


    他居高臨下盯著朱懷瑾,目光無悲無喜,不帶一絲情感,“你會失去聖心。”


    朱懷瑾跪在宮門前,臉上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微笑,“錯就是錯了,尋常人都要知錯就改,天子更不能憑個人喜怒行事。”


    朱閔青扯扯嘴角,“有朝臣和宗室的支持,看來你信心十足,篤定萬無一失了。”


    朱懷瑾一笑,卻道:“我不隻想給壽王和無辜的臣子翻案,還有閔皇後,我也會盡力說服皇上,還她一個清白。”


    這下朱閔青的臉色終於有了變化,驚訝地後退一步,上下打量著問道:“為什麽?”


    朱懷瑾坦然迎著他質疑的目光,嘴角輕勾,笑道:“反正不是為了你。”


    朱閔青立即猜到此話含義,嘴角微微下吊,隻冷笑著不說話。


    宮門出來一個小內侍,傳皇上口諭,請朱懷瑾等人進宮麵聖。


    朱懷瑾撩袍站起,從朱閔青身旁經過時,以隻有二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公平爭一爭,看誰更適合那個位子。”


    太陽遙遙西沉,粉紅花瓣似的晚霞一朵朵延伸開來,染紅了半邊天空,將禁宮籠罩在無與倫比的華彩之下。


    朱閔青微眯雙目,望著朱懷瑾遠去的背影,神色莫辨。


    但是永隆帝有自己的倔強在,任憑朝臣宗親輪番上陣,還有朱緹在旁敲邊鼓,可半個月下來,他答應給含冤臣子平冤,恢複壽王王爵,僅此而已。


    沒有給冤死的臣子及其家眷任何補償,沒有重新給壽王修陵,也沒有把其他宗室子弟過繼給壽王承嗣。


    至於閔皇後,他一字不提。


    哪怕有諸多人為其說情,哪怕誰都知道閔皇後是冤枉的,永隆帝還是三緘其口,就裝聽不懂。


    眼見到了暮春初夏的時節,事情還是沒有任何進展,朱閔青不免日漸焦躁。


    熏風拂過,地上樹影搖曳不定,他獨自坐在玉蘭樹下,手裏拎著壺酒,一腿微蜷,一腿伸展,怔怔望著澄淨的碧空。


    表情中帶著迷惘,和幾許深深的哀傷。


    秦桑的心好像被什麽狠狠地揪了下,生疼生疼的,幾欲墜下淚來。


    她揉揉眼睛,將淚意按下去,走過來挨著他坐下,沒出聲安慰,就是默默地陪著他。


    他似是自言自語,又似尋求解釋,“我想不通,皇上就那麽厭惡母後?明知道她是冤枉的,卻還讓她背著汙名,為什麽呢?明明是結發夫妻……”


    秦桑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她不懂帝後的感情,也給不出答案。


    “督主夫婦,崔應節的父母,盛禦史兩口子,夫妻感情都挺好。甚至宗閔氏都有宗長令疼愛,可我的母後,怎麽就沒人疼,沒人愛呢?那些大臣們可都說她是賢後!”


    朱閔青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仰頭灌下半壺酒,唇邊泛起苦澀的笑意,“阿桑,我的母後,還有我,是不是永遠隻能處於陰暗的地下,一輩子都見不得光?”


    “不會的,隻要弄清皇上的真實想法,總能想出法子。”秦桑道,“爹爹前兒個捎信,讓你稍安勿躁,你且聽他的就是了。”


    “皇上頭疾愈發嚴重,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假如哪天突然死了,那我就再也沒機會替母後伸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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