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永隆帝。


    “你過來……”聽到是一回事,親眼看到又是一回事,永隆帝勉力撐住,喚過朱閔青,重新用審視的目光仔仔細細打量著這個人。


    他不是沒見過朱閔青,除了長得比別人好看,沒覺得有什麽特別的。


    但這時候再看,就看出點不一樣來。


    他那雙眼睛,生得真像閔氏!


    但是鼻子高挺筆直,鼻翼不寬不窄,又有點像自己。


    一時間,永隆帝心中五味雜陳,用極其複雜的眼神看著朱閔青,半晌才道:“別裝傻,京城的流言你定然聽到了,你是怎樣想的?”


    朱閔青直挺挺跪下,坦然道:“微臣沒什麽想法,也不敢有什麽想法,奶娘隻說微臣的母親姓閔,死於大火,旁的一概沒提過。”


    “你奶娘姓林?”


    “是。”


    永隆帝默不作聲盯著朱閔青,像是要從他的表情中分辨出有幾分真。


    良久,他又望向侍立一旁的朱緹,再看看下頭坐著的一幹臣子,嘴角勾了勾,略顯渾濁的眼中劃過一絲意味莫名的光。


    他抬手叫朱閔青起來,“著宗人府和大理寺詳查朱閔青身世。今兒就到這,散了吧。”


    永隆帝起身離座,未讓朱緹隨行伺候。


    月亮依舊躲在雲後不肯出來,玻璃宮燈在地磚上投下模模糊糊的光亮,草間秋蟲低鳴,哀歎即將逝去的生命。


    鳳儀宮久未修繕,牆角的蒿草已半人多高,在夜風中如鬼魅般來回搖擺。


    偶有幾聲鴉啼從暗夜中傳來,更添淒慘荒涼之感。


    永隆帝立在破敗的殿門前,似乎還能聞到嗆人的煙味,一閉眼,還能看到漫天的火光。


    這個女人,到死還不忘給他兒子種下根刺。


    永隆帝冷冷哼了一聲,即便認下兒子,她也別想進太廟!


    因有旨意,宗人府和大理寺不敢懶怠,翌日就開始查證朱閔青的身份,其實也用不著多費功夫,前麵朱懷瑾和馮次輔等人已查了個七七八八。


    又不知從哪兒翻出幾個老宮人,將鳳儀宮起火、調換皇子、協助林嬤嬤逃出宮等事審問清楚,便具結完案,呈遞禦前。


    重陽節一過,永隆帝正式下詔,朱閔青認祖歸宗,成為當朝唯一的皇子。


    但仍沒有恢複閔氏的後位,同時,永隆帝還撤去朱緹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和提督東廠的職位。


    收到消息的秦桑的冷冷一笑,吩咐豆蔻:“多準備幾件爹爹的冬衣,把咱家現有的銀子全都拿出來,讓小常福做好出遠門的準備。”


    豆蔻不解,“小姐是擔心皇上發落老爺?不至於吧,怎麽說老爺也是少爺……也養了大殿下十來年,皇上再糊塗也不能恩怨不分。”


    秦桑搖頭歎道:“和皇上講恩情?那是活膩了!咱們這位皇上,政事上不甚清明,權術上可精明得很,先前死活不鬆口,為什麽這次就認下了?”


    豆蔻理所當然說:“那是他親兒子,自然要認!”


    “不是,他已然不信任爹爹,先前隱忍不發是為製約外臣,現在大哥回來,有了新的人選,自然用不著爹爹了。”


    豆蔻驚呼:“難道皇上還想利用自己的兒子?”


    一陣風撲,吹得窗欞輕響,便聽沙沙的雨聲由遠及近。


    秦桑走到窗前,任憑微涼的秋雨隨風落在她熱熱的臉上,清涼愜意。


    她笑道:“皇上想得很好,相較江安郡王,支持大哥的臣子並不多,大哥想要繼位,必須得到他的認可。所以大哥肯定會對他言聽計從,成為平衡內閣的新勢力。可他忽略了一點,大哥不是聽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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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永隆二十五年的深秋, 一改往年的秋高氣爽, 淅淅瀝瀝的秋雨時斷時續,天空始終陰沉沉的,自重陽過後大半個月,竟是無一日晴好。


    九千歲被罷免的消息一夜傳遍了京城,大多數人還沒從詫異中回過神來時,又一份彈劾震驚朝野。


    上麵說, 遼東本與韃靼相安無事, 乃朱緹勾結衛寧遠故意挑起戰事,致使生靈塗炭, 哀鴻遍野, 國庫虧空, 讓我朝元氣大傷,他們卻借此中飽私囊, 乃蠹國害民之巨賊。


    這封彈劾一出,立即跳出五六個臣子隨聲附和,懇求皇上嚴懲二人, 還屈死的遼東將士、百姓一個公道, 以平民怨。


    衛寧遠是大大的不服, “統統是屁話, 這些人隻會紙上談兵,他們誰去過遼東?每年冬天韃靼都跑來搶東西殺人,百姓恨韃靼恨得牙癢癢!還換百姓一個公道?呀呸!我們殺韃靼人才是公道!”


    對於衛峰先殺了韃靼部落首領一事,衛寧遠一臉的驕傲, 叉著腰道:“我兒英勇!韃靼老頭曾經屠了我們一個村子,此仇不報,那才是對不起遼東的百姓。”


    有人對他的話表示懷疑,衛寧遠便不辯駁,隻誠懇道:“請大人去遼東駐守半年,親身體會下,定然什麽疑慮也沒了。”


    永隆帝怕引起軍中嘩變,暫時還不想動衛寧遠,就把彈劾衛寧遠的折子壓了下去。


    對待彈劾朱緹的折子卻是放任自流的架勢,不但沒有申斥上書的大臣,反而自省有無失察的地方。


    臣工們又不是傻子,此等好時機豈能放過?緊接著,彈劾朱緹的折子一封接一封呈遞禦前。


    牆倒眾人推,就算有盛禦史等若幹人為朱緹辯護,卻也很快淹沒在如山的討伐朱緹的呼聲中。


    這些奏折永隆帝一封也沒看,全部交給朱閔青,讓他自行處理。


    說是鍛煉兒子的辦事能力,其實就是試探朱閔青的態度。


    朱閔青自然明白他此舉用意,仔仔細細看過奏折,暗笑著來到永隆帝的寢宮。


    此時天雖涼,卻也未入冬,然而永隆帝已早早穿上厚實的冬衣,連殿角都擺上了一盆火炭。


    門窗緊閉,殿內彌漫著淡淡的藥味和煙火味,空氣也停止了流動。


    朱閔青一進門就覺得沉悶得透不過氣。


    永隆帝半靠在大迎枕上,額上束著黃綢帶,臉上浮著一層不正常的潮紅,不時地咳嗽。


    他揉著額角,聲氣虛弱,“你打算怎麽辦?”


    朱閔青垂手立在塌前,眼中無悲無喜,平靜道:“兒臣聽父皇的。”


    永隆帝霍然睜目,一瞬不瞬盯著朱閔青,咬牙道:“殺……殺了!”


    朱閔青仍是平靜如斯,卻道:“父皇是為兒臣打算,不管朱緹真正用意是什麽,他總歸當了兒臣十二年的養父,於兒臣有恩,兒臣不好對他下手。他這人手段厲害,難免成為兒臣的掣肘之痛,父皇是提前替兒臣消除隱憂。”


    “不要枉費朕的苦心。”永隆帝鬆懈下來,重重咳了兩聲,震得胸口悶痛,隨之頭也更痛了,痛苦地敲了敲額角,吩咐旁邊的宦官,“叫吳太醫。”


    那宦官卻是站著沒動,一臉難色吞吞吐吐道:“皇上,吳太醫已被驅逐出太醫院,要不……再請回來?”


    永隆帝一愣,這才想起——因吳太醫是朱緹舉薦的,讓他給趕出宮去了。


    他揮揮手頹然道:“算了,朕誰也不用!擬旨,著三司共同審理朱緹罪證,內閣監督,一個月內必須結案。”


    “父皇,此時不宜動靜過大。”朱閔青的聲音沒有一絲波折起伏,極其冷靜,像是在說一件於己毫不相關的事。


    “三司會審,再加上內閣,他們勢必將所有與朱緹有關的人一網打盡,也極有可能趁機把與他們政見不和的人也歸為朱緹同黨!如此一來,朝廷就會變成一言堂,父皇,剛鏟除蘇黨沒多久,又要培養出個馮黨麽?”


    永隆帝將信將疑看著他,“依你之見如何處置呢?”


    朱閔青淡淡笑道:“簡單,讓朱緹告老還鄉即可。他的一切權力都來源於您,如今權勢皆無,不過一個平頭百姓,他的仇家能放過他?根本不用您動手。”


    永隆帝拿不定主意,一會兒認為他說得有理,一會兒懷疑他和朱緹聯手誑自己,轉念一想,又擔憂臣工們抱成團,逼自己退位,好給朱懷瑾騰地方!


    越琢磨越亂,越深思越覺惶恐,時而警惕時而恍惚,生生出了一頭冷汗,神思不寧,連口涎流出都不曾發覺。


    “父皇,您不舒服?叫禦醫過來看看罷。”朱閔青用漠然的眼光瞧著他,語氣聽上去卻顯得急切關心。


    “可,”永隆帝艱難說道,“絕不能讓他們知道朕身體有恙。”


    永隆帝心裏清楚,若是消息泄露,外臣們必會奏請立太子,不管是立朱閔青還是朱懷瑾,他都失去對群臣的掌控力!


    一個疾病纏身的老皇帝,一個年富力強的太子爺,想想就知道那些趨炎附勢的臣工們會追捧誰。


    “朱緹……就按你說的辦。”永隆帝吐出最後一個字,像是用盡渾身力氣似地往後一仰,大口大口地呼吸,胸口劇烈起伏著,臉卻憋得通紅。


    朱閔青忙低頭應是,無人注意到,他的嘴角勾了勾。


    那笑,輕蔑,譏誚,還有隱隱的厭惡。


    西北風漸起,滿地的枯葉被風卷著在空寂的街道上遊來蕩去,發出嘩嘩的聲響,京城蕭瑟的冬就要來臨了。


    朱緹彈劾案有了結果:欺君罔上,有負聖恩,念其撫育皇子有功,免去死罪,允其告老還鄉。


    沒有牽連其他人。


    消息一出,不少人揩一把汗,紛紛鬆了口氣。


    但同時也有更多人的心提起來,朱緹倒台了,但隻倒下他一個人是不夠的,盛禦史、崔應節、邱萬春之流竟然毫發無損,這可太不對勁!


    而且,皇上對朱緹的懲罰太輕。


    馮次輔準備再來一波攻勢,然而讓朱懷瑾勸住,“皇上現在是一心求穩,不想官場發生大震蕩,把他逼得太緊反倒會事倍功半,且等等再說。”


    初冬,這日天氣陰沉,寒風微嘯,灰白色的雲一層層疊上來,低低壓在屋頂上,隨風攪動,好像醞釀著一場雪。


    秦桑指揮下人將東西收拾好,吃的穿的用的,裝了滿滿兩大車,隻帶豆蔻和月桂兩個心腹丫鬟,準備和朱緹一起回真定秦家莊。


    無人相送。


    也無人過來冷嘲熱諷,挾私報複。


    總之,他們就一路安安靜靜地出了南城門。


    意外的是朱懷瑾在驛道旁等她。


    秦桑沒有下車,挑起車簾一言不發看著他。


    朱懷瑾臉上還是慣常溫和的笑容,眼中卻有種淡淡的憂傷。


    他說:“我的話仍作數,你可以不信,不可以忘記。”


    秦桑放下車簾,隔絕了他的視線。


    車輪碾著冷硬的黃土道,發出單調又枯燥的聲響,擾得秦桑一陣心煩。


    朱緹笑吟吟道:“為江安郡王煩惱?我看那小子對你也是真心實意,可惜時運不濟。”


    “從無父女倆都在內廷的先例,他能力有餘,魄力不足,不會為你我和朝臣們起衝突。”他撫著下巴煞有其事沉思道,“而且你做不了正宮,我也舍不得你受那份罪!”


    “才不是因為他!”秦桑哭笑不得,“他從心底就不認可廠衛這一套,一心要扳倒您。說什麽保全你的性命,不過是先把人打個半死,再給顆甜棗罷了。我和他從一開始就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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