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宴會結束時是亥時二刻,天幕深濃得像是潑天的墨,殿外簌簌落起了鵝毛雪,眾人紛紛退席,各自回宮去。


    翟似錦走出玉華台,迎麵一陣寒風裹著細雪吹來,凍得她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攏了攏披風,還是凍得瑟瑟發抖。


    肩頭適時落下了一件朱紅色狐裘,她略驚訝,瞧見上麵繡著金鳳牡丹,轉頭看向身後的趙奕和太子妃秦氏。


    “皇兄,皇嫂。”


    秦氏幫她披好狐裘,朝她笑:“方才父皇才說了你身子不好,你帶著病體進宮,怎麽不記得穿厚實一點。”


    燕燕站在翟似錦身後,連忙將罪責攔了過去:“太子妃娘娘莫怪郡主,是奴婢大意疏忽了,一時沒照看好郡主……”


    秦氏嘴角微彎,笑起來很溫柔,輕聲詢問道:“時辰不早了,你一個姑娘家回府去也不安全,正好本宮和你皇兄順路,送你一程吧。”


    翟似錦不知想到了什麽,垂著眸角輕輕“嗯”一聲。


    趙奕下一刻將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來,邊給秦氏係上,邊給翟似錦遞去不悅的目光:“下次出門記得穿厚實些,免得你皇嫂擔憂。”


    翟似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剛想要道歉認錯,趙奕就牽著秦氏走在了前邊,絮絮叨叨的話傳到後邊來:“你管她做什麽,太醫說過你多少次了,你身子虛弱,受不得寒。”


    翟似錦默然片刻,明明剛才在宴會上沒吃什麽東西,現在卻覺得肚子梗得飽飽的。


    三人同乘一車,很快出宮回到了郡主府。


    原本一路翟似錦都沒開腔,光顧著聽趙奕和秦氏那些蜜裏調油的情話,當即掀了簾子就要趕緊下車。


    常夏趕著馬湊到馬車前來回報:“殿下,後麵有人跟著咱們。”


    這朗朗乾坤之下,竟然有人有膽子尾隨東宮太子的車駕,怕不是活膩了。


    三人眼中不約而同地流露出了耐人尋味的神情。


    很快,有一道沉重的馬蹄聲趕來,那人湊近馬車說道:“叨擾太子殿下了,我家大人遇到了些棘手的事兒,想請殿下過去解解燃眉之急。”


    趙奕:“???”


    他秉著陳熠那廝又在弄什麽幺蛾子竟然能在這種時候來求上他的念頭,沉吟著點頭應下,“他在哪裏?廷尉署?還是在家?”


    費康指著身後不遠處的街角,正是燈火闌珊,那裏立著一人一馬,黑黢黢的一片,叫人看不真切。


    趙奕:“……”這就是要他過去的意思了。


    這才幾日功夫,陳熠的膽子就越發大了,連這種以下犯上的事情也做得順手極了。


    罷了罷了,誰叫陳熠手裏捏著李家的把柄,他也算是有求於人家,等翟似錦那件棘手的事情過了,他再尋法子好好收拾陳熠。


    翟似錦瞅著趙奕以肉眼可見沉下去的臉色,以及剛才聽到的“廷尉署”幾個字,她心中已經有了想法。


    但趙奕也沒跟她們解釋什麽,自顧跳下了馬車:“孤去去就回,你安心待著。”


    這話自是說給秦氏一個人聽的,翟似錦忽然覺得心裏有點酸酸的。


    秦氏眉眼溫柔,吩咐常夏幫他撐傘,免得被雪淋濕衣襟。


    都到郡主府門口了,翟似錦索性朝秦氏施禮告辭。


    秦氏送她下馬車,單薄的身子裹在趙奕給的玄黑色大氅裏,朝她微笑道:“晚上睡覺記得關窗,別踢被子別貪涼,好生照顧自己。”


    翟似錦偷偷看了眼趙奕離去的方向,那處街角晦暗不清,隻能隱約看見兩三道淺淺的身影,看不清人臉,也分不清哪個是趙奕,哪個是陳熠。


    “啊……知道了皇嫂,似錦記下了。”她後知後覺回話。


    秦氏被逗笑,“時辰不早了,快回去歇息吧。”


    翟似錦點頭,朝郡主府走了幾步,腳步頓在台階上,忽然回頭看了一眼。


    她這時站在府前懸掛的燈籠光亮下,更加看不清街角的那處了,滿眼都是天空飄落的霜雪,裹挾著刺骨寒風,跟刀子似的刮著臉頰,瞬間澆滅了她心裏那丁點兒不可抑製的衝動。


    即便她知道,那個為她收屍為她落淚的人就站在那裏,她也不能冒失上前去跟他打招呼。


    如今兩人還未有過交集,她想要報恩,也無從報起。


    秦氏正要回馬車上去,見到翟似錦回頭看過來,笑問她怎麽了。


    翟似錦沉默著搖了搖頭,裹緊狐裘,轉身踏進了府門。


    而正跟趙奕低聲交談的陳熠,早在翟似錦下馬車時,那一抹朱紅身影便入了他的眼,鮮妍惹人,好似冬日裏最鮮豔的那株紅梅,悄然立於枝頭。


    偏偏她停留了一瞬,就毫不猶豫轉身回了府。


    ……


    ……


    冬至家宴過後的第二日,翟似錦顧念著外麵漸漸傳開的流言,窩在府裏哪裏都沒心思去,倒是東宮派人給她送了東西來。


    是一封書信,還有一把陳舊的匕首。


    燕燕幫她拆了信封,將裏麵的兩張紙翻出來,遞給翟似錦。


    翟似錦看了兩眼,捏著紙角的指尖微蜷縮在一起,抬眸看向麵前送信的常冬。


    常冬比常夏木訥些,但也看得出翟似錦這一眼所透露的意思。


    他回道:“這是殿下今早特地去找陳廷尉要來的,說是郡主看了之後自然明白。”


    翟似錦當然看明白了,而是明白極了。


    這就是關於李謙早年失手殺人的罪證。現在趙奕直接把東西送到她手裏來,李謙那雙腿應該還能救得回來,隻是名聲就被她握在了手裏。


    隻要她想,她隨時能拿著這道供詞和罪證去廷尉署立案,叫李謙染上汙名,再也與仕途無緣,甚至連他父兄也會受到牽連。


    翟似錦低頭仔細看了看供詞上的細節,以及那把短匕。


    供詞上殺人凶手的描述跟李謙尚有出入,但那把短匕手柄上的特殊花紋,她有些印象,曾經她在李謙身上見過一塊同樣花紋的腰牌。


    “這種證據雖然算不得廷尉署的機密,但皇兄是怎麽從陳廷尉手中要過來的?”


    陳熠可從來不是個助人為樂的人。


    常冬思忖了下,如實道:“這屬下便不知了。”


    翟似錦悵然歎氣。


    原以為她難得衝動一回,做了一件多了不得的事,沒想到趙奕輕輕鬆鬆就替她擺平了,連將能夠拿捏李謙的罪證直接送到了她手裏。


    這種被人護著的感覺挺好,但她心裏還是不舒坦,有種不能明麵跟李謙大幹一場的遺憾。


    是了,她想要報複李謙,並且這種強烈的感覺一直都揮之不去。


    常冬留意到翟似錦的神情有些愣怔,稍一頓,又補充了一句:“殿下還說,這個時候陳廷尉應當如約帶著太醫去探望李公子了,相信這兩日李家一定會給郡主您一個交代的。”


    翟似錦把兩大頁的證詞按著折痕疊了回去,塞回到信封裏,交還給常冬,“你拿回去給皇兄吧。”


    常冬下意識問:“為什麽?”


    殿下費好大一番功夫才從陳廷尉那裏把東西要了過來,就是為了送給郡主做防身之用,她怎麽不收呢。


    翟似錦皺著眉,把信封和匕首塞到他手中,“跟李謙有關的東西,我看著心煩。”


    何止心煩,還犯惡心。


    “堂姐,我能進來嗎?”一道嬌膩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瞬間激起翟似錦一身的雞皮疙瘩。


    說曹操曹操到,這位堂妹上輩子惡心了她還不夠,這輩子又來她跟前晃了。


    燕燕握起了拳,壓著心火淬道:“她怎麽又來了,怎麽沒皮沒臉呢。”


    常冬順著往門口看了一眼,瞬間懂了。


    翟嫣兒挽著食盒走進來,察覺屋裏的氣氛有些怪異,笑容就僵在了臉上,諾諾道:“……康姨娘昨夜做了玫瑰酥餅,堂姐你當時入宮赴宴去了,康姨娘覺得堂姐一定會喜歡吃,她今日便起了早,做好了就讓我送來。”


    她打開盒蓋,將一碟精致泛香的玫瑰酥餅擺在了桌上。


    翟似錦看也不看一眼,語氣冷到極點:“拿走!”


    燕燕上前將酥餅倒回食盒裏,也沒忍住發脾氣,衝她吼道:“你們翟家休要欺人太甚,我家郡主整日閉門不出,你們還要這般存心來惡心人!趕緊滾出去!”


    翟嫣兒縮著肩膀,嚇壞了。


    要說前日燕燕還隻是輕蔑嘲諷她幾句,那今日燕燕就是毫不遮掩的嫌惡了。


    她好歹也是翟府錦繡堆裏養大的五姑娘,何曾受過這等委屈,眼睛眨了眨就眼淚花花了。


    翟似錦看她哭得心煩,腦仁都疼起來,側眸看了眼門外幾個湊熱鬧的丫鬟,冷聲道:“把她送回隔壁府去,往後也不準再放翟家人進來,否則我這郡主府也不會再養閑人。”


    郡主府仆從數百,差事最是輕鬆,大家誰也不願丟了活計,幾個丫鬟嬤嬤趕緊進來把翟嫣兒架出去了。


    常冬站在原處,親眼目睹清陽郡主從軟和變得滿臉戾氣,轉瞬彈指間,她又恢複成了往日人畜無害的模樣。


    她扶著額頭躺回了榻上,揮手吩咐燕燕將常冬送出去。


    於是常冬揣著信封和匕首來,現在又揣著它們走。


    快要走到外院時,常冬遲疑了下,對燕燕道:“你們就沒考慮給郡主請個太醫來瞧瞧?”


    燕燕看著他,等他的下話。


    常冬撓了撓後腦勺,“郡主這般大喜大怒,對身子可不好。”


    燕燕白了他一眼,口吻尤帶嗔怒:“你懂什麽,郡主這是心病,隻要那姓康的肯安分,我家郡主就能日日燒高香了。”


    第6章


    送走常冬後,翟似錦倚在繡榻上困倦入夢,重生後頭一次夢到了從未見過的母親。


    見倒是見過,隻是沒親眼見過。


    她的母親南康長公主,據說文能提筆與文豪儒師寫詩論文,武能為皇帝提劍斬殺武將於馬前,大寧朝對她的讚譽有多高,對她年華早逝就有多惋惜痛心。


    這樣一位奇女子,死於難產。


    翟似錦作為她拚死生下來的唯一骨血,除了相貌上遺傳了她,其餘一切都讓大家感到無比失望,隻有長寧帝時常召她進宮,對她指著南康長公主的畫像輕輕喃著。


    “眼睛生得像她,眉毛也像她,不過你這脾氣不像她……若是她還在的話,每日罷朝時,她總要端著一疊折子來問罪於朕。”


    “問罪,似錦,你懂嗎?”


    “向來沒有人敢將朕不放在眼裏,隻有她有那個脾氣,也有那個本事。她指著朕的鼻子就罵,罵朕不爭氣,在朝事上非要顧著麵子不敢跟那些老臣撕破臉麵,朕也委屈啊,朕跟他們虛與委蛇,是要幫襯著百姓的。她卻說,朕如果徹底除去那些頑固貪佞,才是真的為了百姓好。”


    “後來,朕做到了,她卻連一句高興話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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