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大劇院是南州市重要會議的召開地方,一般市裏上規模的會議都在這裏舉行。經濟工作會議是重要中的重要會議,除了市直,各縣和各縣所屬的鎮、村主要領導都參加了。總人數接近兩千人。這些人一大早就從南州市的各個地方趕到市裏來,然後像一條條小魚般,無比榮幸地鑽到大劇院裏。許多人開始打招呼,許多人開始聊一些若即若離的事。有人就說到即將開始的換屆,自然話題更多,也越說越興奮。這就是大會的好處,可以互通信息,共同猜測。


    程一路來得更早,他七點鍾就從家裏出發,到市委食堂吃了點早飯,然後就讓葉開送他到大劇院。他前前後後地看了一遍,包括門前站崗的武警戰士,都仔細地看了。然後他又到台上,從不同的方向試著坐了幾次,發現前排的椅子擺放得不是十分整齊,就讓王傳珠叫人再擺放一下。最前麵的花盆也作了調整,原來盆內植物有點高,擋了視線,就換成低矮一些的。話筒更是試了好幾次,先是聲音有點沙,調了,又有點過尖刺耳。再調,程一路總算滿意。這期間,他發了兩次火,一次是發現台上領導席上沒有擺放筆記本和中性筆;另一次是他覺得燈光太亮了,照得人不舒服。


    直到八點二十,程一路才從劇院回到市委,他必須回來。待會兒他還要請一次市委的領導。雖然他自己也是領導,但他還是必須請一下書記和各位副書記。省裏來掛職的徐真副書記昨天也趕回來了。程一路吩咐人將近期的有關工作動態文件,都先送了一份;昨天他太忙,也沒有親自到徐書記那兒去。他先進了徐書記辦公室,徐真是個年輕很有些風度的女人。下來前,她是省婦聯的維權處處長。


    程一路和徐真打了招呼,又問了些過年在北京的情況,談的都是家常。徐真是掛職的,本來也就不太問事,與她不宜談深。他看見徐真的臉靠脖子的地方有一道很深的劃痕,想問,卻臨時改了口,問道:“孩子還在北京?”


    徐真說:“還在,不然沒地方放。隻好放在姥姥家。”


    “也好,北京的教育總比省城好。”程一路說:“你先忙著,待會兒走時我再喊你。”


    與幾位書記都招呼過了,也快八點五十了。程一路就從任書記開始又喊一次,大家下來,三四輛車子往劇院開。


    王士達市長早早地到了,他這人有個習慣,最不喜歡別人遲到。他坐在前排,方浩然、遲雨田也都到了,因為不是常委,所以坐在第二排。任懷航坐下後,看了看手表。這年頭,大家都用手機掌握時間,所以戴手表成了另一種身份的象征。不是有錢的,就是有權的,戴的都是名表,基本自己不花錢。任懷航朝王士達點點頭,王士達就宣布會議開始了。


    會議按照議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中途,程一路出來了。就中餐的安排和下午縣委書記縣長會的準備,又作了一次布置。然後,他又回到台上,正好發獎。在雄壯的樂曲聲中,經濟發展的先進單位和個人一一上台來領獎。整個發獎過程持續了半個多小時。


    最後,任懷航書記發表重要講話。程一路坐在位子上,看見徐碩峰坐著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他想:也是,他自己一定知道快調走了。組織人事的事,不會是空穴來風,總是有些由頭。而且,齊鳴說了省裏書記會已通過了,隻是等著常委會過一下。徐碩峰現在也許就是人在南州心在西江。


    徐碩峰空出的位子,到底是為誰準備的呢?


    早些年,程一路坐在台下開會的時候,也曾不止一次地想過:假如有一天,我到了台上,我是不是也像台上那些人一樣正襟危坐?後來真的到了台上,他再看台下人,就知道:一定也會有許多人像他當年一樣地想過,隻是都不說,他在台底下的人群中掃過去,看見了劉卓照,正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又看見了馮軍,雖然聽著,卻好像在想著別的什麽。還有方良華,頭發依然是油光水抹的。黃川坐在後排,兩個人的眼光正好碰上了,就都不經意地使了個眼色。


    程一路又看過去,卻隻是一大片黑的頭發,看不清楚了。


    任懷航講話的中氣很足,正講著,王傳珠悄悄地來喊了一下程一路。出了後台,王傳珠說:“不好了,老百姓把劇院給堵了。”程一路一聽心裏一驚,百密一疏,還是出了亂子。他迅速的拉著王傳珠來到側門,外麵都是老百姓,足足有上百人。


    程一路問:“是哪裏的?搞清楚了嗎?怎麽進來的?”


    “是機械廠的,武警根本阻擋不了,人太多。”王傳珠臉急得通紅的,望著程一路,說:“怎麽辦?是不是請示一下任書記?”


    “現在請示有什麽用?我出去看看。他們到底有什麽要求?”程一路連走邊問。


    王傳珠上氣不接下氣道:“他們主要是覺得安置費太少,不同意破產。”


    “啊,就這事?”程一路回頭問。王傳珠說就這事。程一路就走出側門,老百姓們都站在門邊。四名武警戰士正擋著門。王傳珠朝著人群喊道:“程


    秘書長來和大家說說,有什麽想法好好解決。”


    人就一下子圍了上來,把程一路擠在中間。有人就趁機在裏麵推搡。程一路正色道:“我是代表市委來和大家談談的,誰要起哄,我就不談了。大家的目的就是想解決問題,起哄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如果大家願意談,就請靜下來。”


    這一席話說得不溫不火,卻有力度,有道理,鎮得住人。人群一下子靜了,個別幾個人還在來回推,就被同行的人狠狠地用眼光製止了。程一路看著靜了的人群,說:“我知道你們來的用意,就是要提高安置金。這我理解,大家的要求是合理的。首先我代表市委感謝大家對企業改革改製的支持,安置金我們研究後,再作一定幅度的提高,盡量能夠達到大家的要求。就是暫時達不到,以後也會逐步達到。”


    人群裏開始議論,有人就問:“你說的話能算數嗎?以前也有不少人說過,到頭來都是騙我們。”


    程一路望著說話的人,提高聲音說:“我說的算數,大家放心。今天開會,還是請大家理解理解,先回去。大家呆在這兒,對解決問題沒有好處,隻有壞處。我知道大家的意思了,我會盡力去解決。請大家放心!”


    王傳珠也在旁邊說:“請大家先回去,


    秘書長說了會算數的。”


    人群開始鬆動,程一路繼續說:“謝謝大家了,我一定會給大家一個圓滿的答複。”


    老百姓都走後,程一路感到背上一陣涼,剛才一急流汗了。王傳珠依舊漲紅著臉,說多虧了


    秘書長,不然出大亂子了。程一路鼻子哼了一下,說:“有什麽亂子?老百姓是最純樸的,也是最講理的。”


    回到主席台,程一路裝作沒事一樣繼續坐著。任懷航的報告完了,全場鼓掌,猶如潮水。


    在車子裏,程一路才把剛才老百姓上訪的事,給任懷航書記匯報了。任懷航皺了皺眉,問:“機械廠的改製不是士達同誌親自抓的嗎?”


    程一路說是。任懷航就不做聲了。他摸著頭,仿佛頭上長了什麽似的,好久才說:“怎麽搞的?都上訪到會場上來了。像什麽話?”


    程一路隻聽著,對於任懷航的這種問話,最好的辦法就是聽而不答。好在他本身問的時候也就不指望你回答。任懷航接著說:“一路同誌你處理得很好,要不然就成了政治事件。士達同誌工作做得不紮實啊,不紮實!”


    程一路依然不說話。隻是哼哼地應著。


    按照效能建設的要求,中午禁酒。因此中餐也就隻安排了吃飯的菜,雖然是下飯菜,但標準不低。市委辦預算的標準是每人三十元。中午卻隻到了三分之一的人。程一路知道:一些人出去找地方喝酒了,特別是那些鄉村幹部,沒有酒,再好的菜也不上味。還有一些人,可能正好抽這個時間,去走走親戚,畢竟還是正月。人少好,開支就更少,節餘就多,下半年市委辦的福利也好些。


    程一路陪著任懷航吃了飯,王士達沒有參加,省建設廳來了幾個人,他要去陪一下。任懷航的精神很好,席間還講了好幾個小笑話。雖然並不十分搞笑,但大家的笑聲卻是熱烈的,也是由衷的。吃完飯,任懷航便回湖海山莊休息了。程一路沒有回去,他徑直到市委。張曉玉打電話過來,告訴他老家的一個親戚來了。程一路問是誰,張曉玉說是你的一個侄兒,我也不認識,不行你回來一下吧?


    “不回去了,你讓他到這兒來找我。”程一路說。中午葉開也回去休息了,何況在家,也打擾張曉玉休息。


    程一路的老家在湖西縣,就是現在錢昊管的那個縣。湖西是個革命老區,戰爭年代這裏曾經為革命奉獻了十萬英雄兒女,其中有七萬犧牲在戰場上。建國後,這裏一共出了一百一十個將軍,是個有名的將軍縣。程一路的父親當年也參加了革命,不過他後來轉到了地方上,因為他有文化,讀過私塾,當時地方上奇缺人才。程一路的父親到地方後,當過區長,當過副縣長,再後來,就走下坡路,一直到平反。平反時,他已經到了離休年齡,就退下來了。早在五十年代,因為程一路的母親是南州人,父親就把家安在了南州,自己兩頭跑。老家湖西,對於程一路隻是一個概念,隻是在填寫祖籍一欄時所要填寫的一個名稱。


    父親在世時,每年至少要回一趟湖西,程一路在家時就陪著他。他是家中最小的兒子,也是父親最寵的兒子。在部隊時,父親每個月都要給他寫一封信,回地方後,父親給他八個字“誠實做人,老實做官”。雖然都是“實”,但意義不同。做人關鍵是信用,是名節;做官關鍵是老實,不能耍小聰明。父親去世後,遵照他的遺願,葬在湖西老家的祖墳山上。這樣,程一路每年也必得去上一兩次,清明和冬至。母親早在父親去世之前就走了。老家湖西的本家卻並不因為老人家的去世而斷了來往,特別是程一路當了市委領導後,來得更多些了。有的是為這樣那樣的小事,有的隻是來看看,帶上一點土特產,吃餐飯就走。有時甚至連飯都不吃。程一路說不上對這些本家有多少感情,但是,有什麽事要找,他還是盡力地給辦。其實都是小事,打個招呼就能辦到。


    泡了茶,靜靜地坐了一會,就有人叩門,程一路知道那個侄兒來了,就說:“進來。”


    程一路首先看到了一個光禿禿的腦袋進來了,接著進來一個個子不高身材發胖的中年人。這人臉不知是跑了路還是激動,漲紅著,喊了聲:“小叔。”


    程一路問:“你是?”


    來人說:“我是成山家的,按輩分,是您侄。我父親和叔一輩,我爺爺和您父親一輩。我就得喊您叔。我叫二扣子,大名程飛躍。”


    “啊,好像記得。”程一路答道,他覺得這人說話還挺有意思,看得出來是個見過點世麵的人,就又問:“有什麽事嗎?”


    “這……”二扣子停了一下,說:“是有點事。叔,您知道我們縣的高速公路馬上要建設了。這幾年我也在外搞些工程,想在高速上找點事。可是,憑我自己去找肯定不行,我想請叔給說說。”


    “高速公路建設是重大工程,對質量要求都很嚴格。有資質嗎?”程一路問。


    二扣子馬上答道:“有,我們是乙級資質,可以上高速工地的。湖西縣正在搞招標,是不是能請叔給錢書記或者朱縣長說說。不瞞叔說,錢書記那兒我也疏通了下,但是,您說一下,把握更大些。我們那工程隊,都是鄉裏鄉親的,山上有貨不值錢,田裏老是不出貨。說起來是革命老區,光榮得不得了,可還不是窮?家家窮得要死,我也就是看著過不去,才拉了個隊伍,想給大家找點事兒。有工程做,就有收入,叔說是不?”


    二扣子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程一路沒有想到這個大光頭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麽,隻望著二扣子,過一會兒才說:“這樣吧,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會說的。”


    二扣子也是個識禮的人,馬上起身要走,同時從腰裏摸出張小卡,準備放到桌上,一邊說:“嬸我也不熟,就放這了。一點意思。”


    程一路馬上喊住了他,讓他把卡收回去,臉上卻笑著,說:“不要這麽搞,都是本家。能說的我一定說。好吧?”


    二扣子紅著臉,把卡握在手裏,說:“叔,我記著。餘情後感!”


    二扣子走後,程一路也有點累了,就躺到長沙發上和衣睡了一會。下午會議的間隙,程一路找到錢昊,把二扣子托的事說了一遍。錢昊聽了,開玩笑說:“


    秘書長說的事,我還能不聽?湖西是貧困縣,您當


    秘書長給家鄉做了許多好事,以後到政府那邊,更要為家鄉說話啊。這事我先記著,


    秘書長放心!”


    晚上市委辦本來也安排了晚餐,可是會議一結束,大大小小的書記縣長全都走了。任懷航也另外有事。晚餐就成了辦公室的內部聚餐。程一路陪同任懷航到湖海山莊,任懷航的一個老同學來了。酒當然沒有少喝,任懷航書記的同學又是海量。程一路有些頭腦昏昏地回到家裏,張曉玉就喊:“快來看看,專訪你。瞧這主持人,好像從沒見過。”


    程一路就朝電視上看一眼,自己正侃侃而談。簡韻在電視上看起來比電視下看更有氣質,張曉玉問:“才來的吧?”


    “好像是。”程一路答著,接過張曉玉遞來的茶,一屁股躺到了沙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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