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蘭蘭在南州呆了三天,看了仁義縣的礦山,重點看了南日集團。程一路除陪著她到了仁義縣外,就沒有再陪她了,都是由蔣和川和魯胡生陪著。其間,吳蘭蘭曾打電話約他出去坐坐,他以正在忙而婉言謝絕了。不是他有什麽其他顧慮,而是他怕聽見吳蘭蘭說懊悔當年選擇這樣的話。時光永不回頭,懊悔已經沒有一點實際意義。他一直在心裏把當年的吳蘭蘭和現在看到的吳蘭蘭分開。當年的吳蘭蘭,年輕優雅,活潑甚至有些天真。而十幾年後,他現在所看到的吳蘭蘭,已經是一個曆盡風霜的女人了。她的心,已經在這個紛紜的塵世中曆練了一遭,變得陌生而模糊了。


    任懷航書記參加了吳蘭蘭離開南州前的晚宴。地點還是在湖海山莊。蔣和川有請動市委書記的能力,這程一路知道。但是,蔣和川又是一個十分懂得賣乖的人。他專程跑到程一路辦公室,請程一路來請任懷航書記。程一路笑著說:“你已經請好了,不過是借我個牌子。”蔣和川說:“這哪能,


    秘書長不說,任書記是不會出麵的,何況這宴請的是


    秘書長的戰友。我怎麽請得動?我蔣和川多大龍穴,


    秘書長一清二楚。”


    說這話時,蔣和川發亮的頭頂,在程一路麵前使勁地晃悠。


    晚宴因為任懷航的參加,變得正式而高規格。吳蘭蘭畢竟是北京來的人,也沒感到什麽受寵若驚,隻是喝酒間的話多了,說的都是京城裏的事。任懷航聽得津津有味。北京人能侃,這是全國公認的,吳蘭蘭從京城的大大小小的官場,一直侃到了國務院,好像天下沒有她不知道的事兒。


    任懷航為此專門敬了她一杯酒,說長了見識,並且希望吳總以後經常到南州來。


    吳蘭蘭卻在這時望了一眼程一路,程一路隻是笑著。吳蘭蘭說:“我是想常來啊,南州是個好地方,山好水好人好。還有任書記這樣的好領導,我怎麽能不來?何況還有這麽多戰友,


    秘書長,你說是不是?”


    程一路馬上應道:“是啊,是啊,常來常往,多多合作!”


    晚宴結束後,吳蘭蘭就直接坐車到機場去了。程一路送她上了飛機。回來的路上,魯胡生告訴他,吳蘭蘭決定在仁義縣投資開發礦山。程一路沒有做聲,按理說吳蘭蘭也看見了老百姓的情緒,現在倒還要去投資,這裏麵也許有蹊蹺。但他不便直接問魯胡生。隻問南日合作的事怎樣?魯胡生說看來有點戲,吳蘭蘭把項目規劃書帶回去了,說這是大項目,要請一些專家研究再說。


    晚上,程一路給馮軍打電話,問吳蘭蘭投資礦山開發是怎麽回事?馮軍在電話裏支吾了很長時間,才說是他專門找了吳蘭蘭,她的公司投資,縣上派人管理。吳蘭蘭不直接出麵,隻作為控股股東,享受分紅。程一路說:“你這不是害她嘛?礦山開采現在矛盾這麽突出,讓她來投資,風險太大,我看還是不要搞了。”馮軍說:“


    秘書長你不知道,她們公司財大氣粗,幾個錢無所謂,可對於我們貧窮的仁義縣來說,就是大餡餅了。我不能放棄!”


    程一路有點生氣,但又不好發作,就說:“這事確實要慎重。我們不僅僅單純地看吳蘭蘭的麵子,還要考慮到老首長的麵子。”馮軍說:“我會處理這事,請


    秘書長放心。”


    “放心個鬼!”程一路放下電話後在心裏罵了一句。


    因為一個人在家,程一路顯得無所事事。家中這樣空蕩蕩的,還是第一次。他坐在沙發裏,看看四壁,一片寂靜。以往張曉玉在家,這時候一定會送上一杯熱茶。可現在,水瓶裏連熱水也沒有。他看著突然有點傷心。沒有女人的家庭確實是不完整的,也是不溫暖的。


    好在這時電話響了,程一路迅速地爬起來,他以為是張曉玉的電話,接起來卻是一個陌生的聲音,自報家門說是什麽什麽局的副局長,想找


    秘書長匯報點工作。程一路自然知道這匯報工作是什麽意思,就說:“我已經休息了。”打電話的人說:“我正在您的門前,一會兒就走。”程一路隻好說:“那你等等。”放下電話去開了門,果真人就在門前。


    程一路讓來人坐下,來人自我介紹說叫張風,現在是建委下屬的工程局的局長。程一路看看他:這人還年輕,大概也就三十五六歲,留著板寸頭,有點像香港影片中的黑社會小頭目。


    張風開口道:“


    秘書長家裏真安靜,一直想來拜訪


    秘書長,就怕影響


    秘書長休息。今天聽常書記說您在家,就來了。”


    原來是常振興介紹來的,程一路知道點眉目了。張風接著說:“我在工程局也幹了兩年局長了,想到建委去,這……還想請


    秘書長多多關心。”


    “啊。”程一路點點頭,也沒有表態。


    張風就說:“


    秘書長忙,我就不打擾了。我走了。”同時將手中的一張卡放到了茶幾上。程一路說:“你這是……”


    張風沒有回答,趕緊開了門,站在門邊上說:“謝謝


    秘書長。”


    程一路關了門,看看卡,是一張五千元的。現在他總算弄明白張風來幹什麽了。上次常委會否決了吳太平的任命後,讓組織部重新考察人選。這張風大概就是組織部正在考察的人選。工程局是個科級單位,升一級就是副處。張風到他這兒來,隻是個走場子。他的重點是副書記和書記。書記會通過了,常委會上這些常委們,不支持沒關係,但千萬不能反對。走這個場子,就是讓常委們不說話。不說話就是同意,沉默原則上是默許。


    程一路將卡放到書房裏的抽屜裏,以前張曉玉在家時,這些卡和別人送的煙酒都是由她處理的。他原則上是過分大額的一律不收。抽屜裏還有一張卡,是上次方良華送來的,一萬元。他和張曉玉意見一致,這卡不能要,以後還要想辦法還過去。並不是所有的卡都能收,像張風的這種走場子的卡,盡管收了,反正大家都有份。但程一路也還有自己的想法。年前,他曾讓張曉玉匿名給希望工程捐了十萬元。不僅僅是求得心安,也是想拿著這些本不該拿的錢,去做些實實在在的好事。


    這一夜,程一路一直睡得不太踏實。被子裏老是冷。以前張曉玉總是偎在他的懷裏睡覺,像個孩子一般。現在,被子的一半空了。房間裏也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程一路睜著眼,想起以前聽過的一個故事,說一個女人剛結婚時特別煩丈夫的打鼾聲,總是睡不好覺。後來習慣了,離不開了。丈夫出去不在家時,就隻好先把丈夫的打鼾聲錄下來,放在枕邊,一邊聽著一邊睡覺。這故事當然有些誇張,但程一路感到也確實還是說出了一種心境。


    早晨起來匆忙地梳洗下樓,葉開早在等了。程一路看看表,已是八點二十。他睡過了頭,上了車子,葉開說


    秘書長昨晚是不是酒多了,眼睛有些發紅。程一路笑笑,歎口氣。到了辦公室,剛坐下,馬洪濤就過來了。


    馬洪濤站在窗子前,看著香樟,自言自語道:“人間春色又一年哪!”


    程一路笑道:“洪濤又在寫詩了。”馬洪濤說:“還寫什麽詩?早就不寫了。案牘勞頓,碌碌無為啊。”


    回過頭來,程一路感覺到馬洪濤好像有話要說,就望著他。馬洪濤小聲地問:“聽說王市長昨天在湖西發火了?”


    “是嗎?”程一路低頭整理了一下文件。馬洪濤接著說:“王士達市長昨天到湖西檢查工作,事先沒有給湖西那邊打招呼。他是從省裏開會回來中午時直接到的,結果到了就是找不著人。錢昊和朱瀟峻都不見蹤影,連手機都不接。王市長發了火,一直找到縣委辦公室,最後錢昊和朱瀟峻過來了,都喝得臉上通紅。王市長什麽也沒說,就離開了湖西。”


    錢昊怎麽這麽糊塗?程一路沒有想到在機關效能建設正抓得緊的時候,縣委的一二把手竟然都還在中餐喝酒。這不怪王士達生氣,換了別人也不行。程一路就問王士達說什麽了?馬洪濤說王市長講這事要嚴肅處理,主要領導頂風違紀,不處理難以推動效能建設。一定要處理到位!


    正說著,電話響了。程一路一看是王士達市長辦公室的。他就心裏清楚了幾分。王市長在電話裏要求效能辦立即就此事展開調查,從領導幹部開始,不論是誰,嚴懲不貸。程一路嘴上答應著,說馬上安排人員到湖西縣調查,隨時向市長匯報情況。


    馬洪濤在旁邊道:“唉,這個錢昊,怎麽撞上了王士達?這下……”


    程一路知道馬洪濤對王士達也有些想法,好幾次馬洪濤主持起草的文件到了王士達手裏都被槍斃了。王士達甚至在有些場合公開地說:政研室養了一班書呆子,不重調查研究,專做書麵文章。這讓長年苦寫的政研室筆杆子們心裏不是滋味。據說這些筆杆子們就曾編了一個關於王士達的小段子:身有寬度沒高度,臥在一地八年整;見人就是三分罵,嘴尖皮厚腹中空……


    馬洪濤走後,程一路一個人坐著想了一會。按理來說他同錢昊的關係也很不錯,前不久,他還為二扣子的事找過他,錢昊也很爽快。錢昊和朱瀟峻平時都是比較低調的。湖西在南州的四個下屬縣中,屬於差的,隻是比仁義好一點。但外麵普遍傳說湖西的日子最好過。有人打了比方,就像兩個人吃飯,湖東是把好菜放在碗頭上,明擺著;而湖西是把好菜埋在飯裏麵,深藏著。湖東有麵子,而湖西殷實。湖西的班子也是四個縣中配合最好的。現在,縣級班子的問題,已經成了製約地方經濟發展的最大問題。錢昊和朱瀟峻,兩人年齡雖然有差距,但工作配合得很好,而且思路很一致。關鍵是不存在爭位問題。錢昊走了,朱瀟峻上。而朱瀟峻又不希望錢昊就走,他還年輕,資曆上還不是接書記的最佳時機。這兩個人,就像一台磨麵機,不緊不慢,踏踏實實地磨著。


    效能建設自然是大事,上次處理了兩個幹部,應該說取到了一定的震撼作用。但是,如果效能建設真的處理到了縣委書記和縣長的頭上,怕就不太好收場。程一路思前想後,還是決定先把這事給任懷航書記匯報一下,聽聽任書記的意見再作決斷。


    任懷航聽了程一路的匯報,習慣性地摸了摸頭發,問程一路:“你看呢?”


    程一路剛才在匯報時已經注意到任懷航幾次皺了眉頭,就大概知道他的想法了,就說:“這事當然是個大事,但是,我們還沒調查清楚。王市長中午過去,匆匆忙忙,也許所了解的情況與實際有所出入。因此,我想,是不是先請效能辦的同誌下去看看,弄清事實後再作處理。”


    任懷航說:“這很好!昨天晚上錢昊同誌已經給我作了匯報,說他們中午來了外商。招商引資,不搞感情投入怎麽行?遇事衝動,主觀先行,領導幹部最忌諱這個!”


    程一路聽得出來任懷航話中有話,也不便搭腔,稍稍坐了會,就出來了。


    下午,效能辦的李主任就帶領幾個人到湖西縣轉了一趟,過了幾天,提出了一個《關於湖西縣有關領導中餐飲酒的情況報告》。報告的主體就是當天因為一位外地投資商過來了,這個投資商要在湖西建設沿江最大的養殖基地,錢昊和朱瀟峻出於招商引資的需要,出麵陪同並且禮節性地喝了些酒。在報告後麵,還附錄了有關人員的證詞,同時附上了一份外地投資商與湖西縣建立養殖基地的意向合同。


    程一路看後,覺得這個報告還是有一點小問題。事實是清楚的,情況是屬實的,但是,沒有提出很好的處理辦法。王士達市長十分重視此事,後來又來過幾次電話,不提出處理意見是不合理的,也是不全麵的。他同李主任商量,最後提出了一個“口頭警告”的處理意見,報給任懷航書記和王士達市長。任書記很快同意了,王士達市長卻有些想法,但是市裏在當初搞效能建設時,曾有過這方麵的規定。陪同外商等特殊情況可以適當飲酒。他隻好不再說了,他也知道,本來是處理中餐飲酒,他要是再堅持,就成了對錢昊和朱瀟峻沒有及時接待他有意見的表現。而且中間,錢昊和朱瀟峻也親自到王市長那兒作了口頭檢討。


    事情處理完後,有一天晚上,錢昊和朱瀟峻到程一路的家裏來了。都是老熟人,大家說話就不拘謹。朱瀟峻說王士達這是純粹借棍子打人,程一路趕緊製止了。程一路說:“坐坐可以,但是我們不說這些。事情完了,就不要再說了。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錢昊同意程一路的說法,隻是心裏多多少少還窩了些氣。但窩氣歸窩氣,感謝歸感謝。他們給程一路送來了台手提電腦,說張醫生出國了,


    秘書長一個人在家,有個手提上上網,也好輕鬆輕鬆。程一路堅決不要,說老錢、小朱,你們這不是害我嗎?這麽貴重的東西,我是絕對不會要的。錢昊推著有些生氣了,說:“


    秘書長,我可沒說這電腦就送你了,隻是暫給你用用,你不用了再給我,我再來用。這行了吧?”


    程一路笑著說:“老錢哪,你……唉,那好,我先用著。平時在辦公室也沒時間上上網,現在看來還真得抽點時間來弄這東西,知識更新快啊,我們都跟不上了。不像小朱,年輕型知識型幹部,前途大好啊!”


    “


    秘書長可不能這麽說,下一步


    秘書長成了市長,可還得一如既往地關心湖西啊。”朱瀟峻笑著道。


    “你們都盡猜測,連我都不清楚的事,說得像真的一樣。”程一路遞給錢昊一支煙。


    錢昊說:“快了,”然後站起身點了煙,說時間不早了,


    秘書長也忙,我們就走了。程一路還客氣了一下,錢昊說再說我可翻臉了。程一路哈哈笑笑,看著錢昊和朱瀟峻下了樓梯才關上門。


    電腦是聯想的,以前程一路也有一台,但是被程小路給弄得不成樣子,就一直放在書房裏。程小路走後,他再沒上過網,他找出網線,開了電腦,連接上了。這天晚上睡覺前,程一路基本上是在電腦前度過的,他看了很多新聞。特別是各地有關換屆的人事新聞。他還重點搜索了有關澳洲的網頁,發現那裏比他想像的還要美。他雖然去過一次,但浮光掠影,沒看到精華。網頁一點,五彩繽紛。他還用一分鍾打十個字的速度給兒子寫了一封電子郵件。關機時,他想:程小路讀到郵件,說不定會嚇上一跳。他老說老爸沒有創新意識,這回你看到老爸也是一個很有現代意識的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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