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首長依然威嚴,程一路一看見他,馬上就回到了部隊時代。他第一個動作,不是握手,而是敬了個軍禮。老首長也還了一個禮,馮軍、劉卓照也都跟著做了,一時間,氣氛真的像在軍營裏一般。


    吳蘭蘭在邊上笑著道:“別磨蹭了,快到賓館吧,老爸也累了。”


    程一路說也是,大家上車,很快到了湖海山莊。閻麗麗早在門口接著,下了車,進了別墅,老首長看著房間,說:“一路啊,是不是太……”


    “啊,這是我們市委的接待賓館。您的級別,住這合適。”程一路知道老首長的意思,先把話挑明了。


    老首長卻道:“我是來看看你們的,卻不是來搞腐敗的啊!”


    “您這話,老首長,您盡管放心,在您麵前,誰還敢腐敗?您一來,我們都回到了純潔的部隊時代啊!”程一路開玩笑說。雖說是玩笑,可程一路心裏真的有這種感覺。在地方上,他被別人認為是一個很部隊化的領導。當別人這樣說他時,他不僅不惱怒,而且感到很高興,很自豪。


    “你看,你看,一路也說起假話了,這不好!”老首長邊坐下邊道。


    大家都笑。程一路將所有在座的一一作了介紹,特別是現在的官職。老首長很高興,說:“都不錯啊,看來還是部隊出人才,是吧?”


    “當然是。我們現在四個縣,有兩個縣的書記就是您的部下,南州還有不少部隊出身的幹部,關鍵是素質好,覺悟高。這完全是由於部隊的培養啊。”程一路遞上茶。


    “也不能這麽說,地方上的同誌也很不錯的。”老首長笑說,“你們到了地方,就是地方上的人了,不過部隊的傳統不能丟。我最看不慣的就是那些還沒到地方上三年,就連軍歌都唱不成調的家夥。這是部隊的恥辱!”


    “現在還說這些,老調子了。”吳蘭蘭在邊上插話道。


    老首長掃了女兒一眼,程一路支開話題:“先休息一會兒啊,然後用餐。”


    晚宴就在湖海山莊的小餐廳裏,程一路特地打了招呼,菜做得精些,但數量一定不能多。老首長的個性他清楚,見不得鋪張。果然,菜上來的都是些野菜,有野生的甲魚,花兒菜,蕨菜,地衣。程一路想這個閻麗麗,看來是下了功夫。每個菜都恰到好處,不多不少,正好吃完。酒也是南州自家產的南州米酒。這也是程一路特意安排的,他要讓老首長感到親切,樸素。


    老首長情緒很高,喝了三杯米酒,大家回憶的都是部隊裏的輝煌歲月。老首長激動時,還講了一段在中越反擊戰中的故事,說的是一個越南女子,不知怎麽看上了我們部隊的一個小戰士,尋死覓活,一直跟著部隊。老首長當時是師長,知道後也很奇怪,就通過望遠鏡看了看。確定是事實後,他讓小戰士提前回到了後方。那個越南女子,在小戰士走後,也就不見了。後來,部隊在攻打一個高地時,敵人火力很猛,部隊傷亡很大。正愁沒法時,卻看見一個越南婦女走到了交戰的戰場上。她好像用越語與越軍講了一會,然後進了越軍的工事。幾分鍾後,工事爆炸了。


    一桌子的人都靜靜的,老首長說:“我當時就流了淚。”


    “也是,”吳蘭蘭含著口菜道,“那時,她是救了你們。可是,我不喜歡。那不是賣國嘛?”


    “胡說,我們進行的是正義的戰爭。”老首長聲音提高了。


    程一路趕緊看著吳蘭蘭道:“也別說了,當時的情況與現在不同。”


    馮軍也站起來,敬老首長酒。魯胡生側著臉問吳蘭蘭,上次所談的項目怎麽樣了。吳蘭蘭說:“基本定了,我這次來,就是要再跟你們深入地談談。”


    “那好,我馬上告訴蔣總。”魯胡生說著就拿出手機,邊出門邊給蔣和川打電話。一會兒回來說:“蔣總明天趕回來,親自接待。”


    “蔣總不在南州?”吳蘭蘭問。


    “到省裏去了,同任書記一道。”魯胡生答道。


    程一路聽著魯胡生的話也沒做聲,心想剛才葉峰打電話說中午和任懷航一起,大概蔣和川也在。


    話題不知怎麽就扯到了腐敗上,老首長顯然有些激動,“我就想不通,腐敗有什麽意義?錢多了有什麽用處?還是懲處不到位,要嚴懲,嚴懲!黨中央不滿意,人民痛心啊!”


    劉卓照按著老首長的肩膀,輕輕地拍拍:“腐敗是個社會問題。複雜!”


    “複雜什麽?隻要像你們這樣的官員,都能潔身自好,腐敗從何而來?”老首長的火氣更大了,弄得劉卓照臉一紅。程一路接過老首長的話題:“是啊,是啊,老首長教導得對。腐敗關鍵是自身。人心一正,腐敗自然沒了市場。老首長教導得及時啊,我們都記著。”說著他看了一下大家,說:“時間也不早了,老首長坐飛機也累,這樣,我提議大家共同為老首長舉杯,再次歡迎老首長來南州!”


    大家都起立,老首長也要站起來,被程一路按住了。喝完了酒,又吃了點主食。一行人出小餐廳時,閻麗麗過來,問吃得怎樣。程一路說很不錯。閻麗麗拉過程一路,悄聲地說:“張省長過兩天要來。”


    “啊,知道了。”程一路含糊地應付著。


    晚上大家坐在老首長的房間裏,說些南州的趣聞,也談些部隊時的往事,不覺就到了十點。吳蘭蘭說老爸要休息了,他每天晚上十點上床,雷打不動。道了晚安,各人回去。程一路也要走,閻麗麗說反正回家也是一個人,幹脆就在這裏住好了。程一路就住了下來。他看閻麗麗,好像還有話說。就問道:“還有事嗎?”


    “沒事,


    秘書長你休息吧。不過……”閻麗麗有些吞吐。


    “不過什麽?”


    “我好像感到張省長最近有些心事。”閻麗麗道。


    “啊,工作忙吧?”程一路心裏其實也是一涼,但口頭上還是勸道,“沒事的,放心!”


    “那就好。”閻麗麗說了再見,掩上門走了。


    程一路也有些疲憊,雖然不像往常那樣上班,但是這一天,也算是用了心的。他衝了澡,坐到床上看電視。電視裏正在播黃金周的旅遊情況。他看著有點懊惱。他想像得出其他人正在九寨溝,那如畫的風景,也真令人心醉。不過想回來,能見到老首長,而且老首長還這樣健康,他也就釋然了。


    閻麗麗剛才說張敏釗省長要來南州,這可能是隻給她一個人說的。那麽,程一路也不可能問。領導的事,即使是親戚,也不能問得太多。有時,你不問,就是不知道,別人問起來含糊,人家也以為你知道。早些年,張敏釗還在南州時,有幾次嬸子問到張敏釗與閻麗麗的事,程一路隻說沒聽說。並且勸道:一個當官的,在外麵有一些謠言,那都是別有用心的人幹的,信不得!其實就是信得,嬸子也沒有什麽辦法。如今在官場上走的,有個別關係走得近的異性,已經是正常不過的事了。這幾年,有許多領導幹部出了事,一查出來,每個後麵都有一些,有的甚至用“mba”來管理了。


    這些事,對於程一路這樣在官場上泥一把、水一把地混了十幾年的人,見怪不怪。但是,閻麗麗說她感到張敏釗心情不好,聯想到上一次張敏釗神秘而匆忙地來到南州,程一路就覺得有些不能不讓人要往別處想的念頭了。官場猶如江湖,有時甚至比江湖更加險惡。


    程一路想著這些,就沒有心思再看電視,幹脆關了,一個人坐在床上點了一支煙。他一般情況下是不在床上抽煙的。隻有心裏有事的時候,而且是一個人,才偶爾抽一支。南州的官場一向以來,應該說還算平靜的。這麽些年,雖然也有個別人因為腐敗而受到處分,但沒有出現過驚天的大案子。最大的案子是原來的桐山縣的縣委書記,因為收了一個鄉長的一萬塊錢,最終因為這個鄉長落選而案發,被免了職,留黨察看。這個案子曾被張敏釗當作一個反麵典型,在全市的幹部大會上反複宣講。任懷航書記來了以後,多次說到:南州的班子是團結的,南州的幹部是團結的。一個地方發展的快慢,與班子的團結與幹部的團結密不可分。團結,擰成一股繩,就是經濟發展的動力。言下之意,一個地方不團結,窩裏鬥,班子動蕩,人心不安,經濟也就無從發展。


    看起來,南州這幾年算得上風平浪靜。就是任懷航與王士達之間有大大小小的矛盾,但也還沒有矛盾到影響整個班子團結和影響經濟發展的地步。作為市委班子中的一名成員,程一路從內心裏希望南州是平靜的,他不希望出現問題。就像拔蘿卜,一個不拔,一片平靜。拔出了一個,泥土鬆了。鬆了的泥土就會帶出另外的一大片蘿卜。這是程一路不想看到的,也是最不願意看到的。


    湖海山莊的夜十分安靜,程一路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間睡著的。早晨醒來,外麵鳥兒正在一聲高一聲低地鳴叫。程一路走出房間,馬上就看見吳蘭蘭正站在樹陰下,一扭一扭地扭著腰。他想轉回頭,吳蘭蘭已經看見他了。吳蘭蘭問:“昨晚上沒回去啊?”


    “啊,太晚了,就睡在這了。”程一路上前道。


    早晨的空氣中還有些許的水霧,但是清新。吳蘭蘭笑說:“我不知道,不然昨晚我一定要拉你出去喝酒。”


    “是吧。我晚上很少出去的。這裏條件還行嗎?”程一路茬開了話題。


    “不錯,”吳蘭蘭又扭了一下腰,“當然不會錯,皇家飯店哪!”


    “哈哈,皇家都在北京。南州地處偏遠,是江湖啊!”程一路望望吳蘭蘭。吳蘭蘭沒有上妝,臉上顯得蒼白而鬆弛。


    “我老了,是嗎?”


    “啊,不不,不!很好的。你老了,我豈不成更老了嗎?”


    “我知道。歲月不饒人啦!”吳蘭蘭說著,看了一眼程一路。程一路並沒有接她的眼神,而是看著不遠處的湖麵,兩隻水鳥正在水中悠然地遊動。


    老首長也起來了,程一路問了好,並問休息得怎樣。老首長說好極了,不過不比硬板床舒服。吳蘭蘭說:“老爸就是喜歡硬板床,睡了一輩子還嫌不夠。”程一路笑著應和道:“這不僅僅符合傳統,也符合現代醫學的養生觀。”吳蘭蘭說就你會說話,總說好聽的,難怪老爸那麽喜歡你。說完她也覺得說得有點過了,臉一紅,馬上止住了。


    上午,按照程一路的安排,程一路、馮軍陪同老首長在南州市區看了看,重點看了南州老街,就是沿江即將要改建的濱江大道。老首長興致盎然,走走看看,特別是對一些古建築很感興趣。在南州古塔上,老首長極目遠眺,居然口占一絕:


    萬裏長江水茫茫,


    奔騰不息春浩蕩。


    願作江水洗塵埃,


    政通人和國興旺。


    程一路笑道:“老首長的詩,氣勢雄渾,胸襟開闊,真是將軍氣派啊!”


    馮軍也在旁邊說:“回去後,請老首長再親自把這詩寫出來,我要把它放在辦公室裏。願作江水洗塵埃,政通人和國興旺,好啊,好!”


    老首長隻是笑,吳蘭蘭卻在邊上冷不溜地來了一句:“我覺得也就一般,老掉了牙。還放辦公室呢?馮書記拍馬的功夫真的不小!”


    程一路拉了吳蘭蘭一下,示意她別再說了。老首長的臉也有點垮。一行人下了塔,車子又帶著大家繞城跑了一圈。老首長說南州城市規劃還是不錯的,手筆很大。然後大家說到現在全國各地的城市化進程,老首長卻不太高興了,說各地都在擴大城市,浪費了多少良田。民以食為天,以後怎麽辦啊?這都是吃祖宗飯啦!而且如果真的是擴大城市還好辦些,關鍵是在圈地。老首長問程一路:南州有沒有這種現象?程一路說應該沒有。“那就好,”老首長說,“中央下一步要重點整治圈地,土地政策不緊,將來後人罵我們哪!”


    程一路點頭稱是。蔣和川電話到了,說他趕回來了,而且任懷航書記也一道回來了,還有黃川黃局長,大家正在湖海山莊恭候老首長。程一路趕緊對老首長說了,老首長有些不快,說這次來南州,純粹是私人行為,最好不要領導出麵。程一路說我知道老首長不願意驚動地方,所以提前並沒有說。但是,您是將軍,您來了,南州市的領導不出麵,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您就給個麵子,大家坐坐。老首長說:也好,不過一定要簡單。


    一回到湖海山莊,程一路就趕緊給閻麗麗通知:“中餐一定不能太過豐盛。”閻麗麗說:“我知道,要精但不能多,我親自把關!”


    任懷航畢竟是見過大場麵的市委書記,一看見老首長,講話的風格和方式都變了。他很簡單也很實在地介紹了南州的一些情況,接著就說到了省裏他認識的幾位老將軍。其中有兩位早些年還是老首長的戰友。這樣,話題就挑開了。老首長好像也放鬆了,話也多了起來。蔣和川早和吳蘭蘭出去,談他們的合作了。黃川坐在邊上,程一路看得出來,黃川的眉頭並不舒展,偶爾笑一下,也是心不在焉。


    任懷航今天成了最好的傾聽者。他一直聽著老首長的談話,即使老首長說得有些過火,他也隻是聽著。程一路心想這才是任懷航的火候,守得住,沉得下來,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這種老道。


    中餐的氣氛自然是意想不到的融洽,任懷航說現在搞效能建設,中餐禁酒,所以請老首長諒解。老首長更是高興,說一個書記能這樣帶頭,沒有辦不好的事。講的就是認真二字。程一路很少看到任懷航這一番表演,心裏也是驚歎。平時,任懷航總喜歡摸頭發,今天程一路卻一次沒有看見。可見,人的很多習慣,也是在一定的情境下才出現的。他突然覺得任懷航書記有一點陌生了。但是陌生在哪裏,他也說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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