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把火


    按理說,花木榮是不該蹚這水的,前任幹的事,你攪它幹啥?何況前任還在南山市,且已升任副書記。稍稍有點官場常識的人都會知道:這事惹不得。可是,花木榮偏偏惹了,且惹得有些過分。


    李同早晨剛剛到辦公室,就突然有一種感覺:不太順。


    人還真的不愧是自然界中最有靈性的動物,對許多事物的感知,有時候讓人難以置信。筆者在南山調查時,不僅僅聽到了天飛絲、心渡寺等曆史,更聽到了許多流傳在南山地區的神異之事。那些遠古的已不可考,就是近現代的甚至當代的,也有不少,包括在南山頗有名望的烏以軒老先生(附記中詳記烏老其人其事)。據說文革期間,造反派要批鬥他時,他曾夢見有神人夢中告訴他:盡管隨他們去,你得活著。將來南山有大事要交付於你。果然後來,烏老承擔了《南山誌》的編寫工作,這是何等的大事啊!烏老在《南山誌》的後記中委婉提到:夜夢南山之神,托吾以修誌之大事。謂餘生既存,當為誌也。筆者在南山見到烏老先生時,也曾問過此事。老先生沒有回答。就筆者所有的經驗,堅信人的第六感官是存在的。而這第六感官,便是預知。當然,筆者也曾就此事與三五同好商討,所不解的是:很多大腦中的場景我們已然經曆,但卻在當下發生。李同副書記此刻,也正陷於這種困惑。茶杯落地了,碎玻璃晶瑩剔透,在辦公桌前形成一圈細碎的光芒。這茶杯碎得突兀,碎得意味深長。這是三十年來,李同第一次早晨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打碎了自己的茶杯。


    他站了會兒。


    秘書小王拿著摞文件,到了門口,見李同愣在那兒,想問,卻沒開口。小王又朝屋裏望,馬上便從外麵拿來掃把,進屋將碎玻璃掃了,然後問:"李書記,要不要去換一個?"


    "不用了,櫃子裏有。"李同說著出了門,在走廊上碰見章風。


    兩個人點點頭,章風說:"李書記臉色不太好,昨晚又過了吧?"


    這話一語雙關,既有可能是指喝酒,也有可能是指女色。李同好女色,在南山官場高層,並不是多麽需要遮掩的秘密。領導幹部好點女色,有時就是娛樂。為黨工作千辛萬苦,有點娛樂也是正常。隻要不太奢靡,不太過分,不太張揚,說到底,隻要不因為其他事情特別是經濟問題出事,那就隻能是娛樂。當然,現在的問題是:很多領導說不定哪一天就出事了,一出事,男女問題就不是娛樂了,就是作風問題。作風問題是大問題,是一個共產黨員和領導們時時刻刻需要高度注意的問題。君不見,那些出了事幹部,在台上時,一本正經,誰知道他們底下搞過哪些娛樂?等一出事,後麵的情人全都出來了。不是組織不知道,隻是組織沒查你。關鍵是你給不給組織查你的機會,向不向組織亮出你這個平時是娛樂,出事就致命的"漏洞"。


    "哪裏?最近老是失眠,血壓高了。"李同道。


    "是啊,都是,那得注意。"章風朝宋雄的辦公室看看,門還是關的,便說,"聽說了吧?"


    李同點點頭。


    章風麵色漸漸凝重起來,說:"李重慶這……宋雄同誌說要派一個調查組到機械集團去。我覺得這事……你看呢?"


    "機械集團正在處於艱難時期,這個時候派調查組進去,對經營有影響哪!"李同依然是沒動聲色。


    章風歎口氣道:"我也這麽告訴宋雄同誌的。他說再考慮一下,可能這兩天要開會定。"


    李同也歎了口氣:"也好!機械集團的有些問題,是得調查一下了。尾大不掉,將來是更大的問題啊!"


    小王將辦公室清理好了,又從櫃子裏找出個新杯子。領導幹部有三個用不完:杯子用不完,女人用不完,工資用不完。櫃子裏杯子還有四五個,都是高級的,有瓷的,有不鏽鋼的,還有竹子的。至於這些杯子的出處,恐怕連李同自己也說不清楚。大小會議上發,開業典禮上發,動工儀式上發。反正都是發,杯子隻是其中之一。不發東西的會議,在官場上叫幹會,而發了紀念品的,則是實會。一幹一實,就造就了無數的杯子,無數的公文包,無數的雨傘,無數的床上用品。在南山,還有無數的絲綢製品。南山每年用於各種會議和禮品支出的絲綢製品總額就有兩三百萬元。絲綢集團那邊專門請了三個漂亮的小姐,跑會議和禮品業務。那些小姐潤滑得如同絲綢,讓多少握有財政審批權的領導辦公室裏熠熠生輝……


    杯子洗了,泡上茶,李同才回來,坐下後李同問:"常委會是下周二吧?"


    "是的。"小王是去年剛到市委辦的,原來在團市委搞學少部部長。到市委辦公室來後,保留正科級。


    李同沒再說話,開始看文件,文件不少,每天都是一堆。好在看文件對於像這個層次的幹部來說,已經是日修課了。他一份份看完,在收文上簽上"李同"兩個字,這兩個字是連在一起的,"同"在"李"的下麵,草書李的最後一筆順勢帶出來。兩個字如果不是細看,是看不清楚到底寫著什麽的。簽名就得有藝術,領導幹部的簽名尤其是。能讓人一眼認出,那還能是水平?何況簽字簽得太多了,後來就形成了定勢——以簡單快捷為原則。在兩個字之外,還得畫上個半圍的圈。全包圍了,不好;半包圍了,表示讀了,且認真讀了。讀進去了,又出來了,半包圍是也。


    茶香開始溢出來,茶葉在杯子裏漸漸站立,如同嫋娜清新的少女。李同注視了會兒,想到小米。這會兒,小米也許還正在被窩裏,她那光滑的身子,與上好的絲綢被裹在一起,令李同想著就有了蓬勃的欲望。在小米身上,他找到了作為一個男人的自尊,同樣,也是在小米身上,他得到了那種極致過後難以言表的快樂。雖然那種快樂夾雜著小米的哭聲,顫抖與叫喊……他喜歡!小米如同一枚茶葉,被他揉搓著,揉搓著,便溢出了清新的汁水,便有了覆蓋他的呻吟與痛楚。在小米之前,李同也有過許多的女人。有些是王若樂介紹的,有些是其他人安排的,還有些是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投懷送抱的。但那些大都是應付,或者說逢迎,在她們身上,李同完成的隻是男人所要完成的一套動作,而沒法去完成更多高難度的動作。恰恰那些高難度的動作,吸引了李同。結婚後十年,李同就同妻子有名無實了,妻子似乎永遠對兩性感到羞恥。當然,小米也是,可是小米配合了他的一切。每當早晨醒來,他看到小米身上一塊塊的紫青後,便心疼不已。他會丟下整信封的錢,小米在這時候也總是無言的,她縮在被子裏,如同一隻受傷的蝴蝶……


    不會是小米有事吧?


    李同掏出手機,給小米發了個短信。一般的問候語,這是他們短信的開頭。他不會在沒有確定小米方便接收他的短信的情況下,發任何親昵的語詞。這是對自己的保護,也是對小米的保護。發完後,李同繼續看文件,電話響了。


    建設局長劉會明拖著濃重的鼻音,如同感冒了一般,說:"李市長,啊,不,李書記,在辦公室?"


    李同"嗯"了聲。當然在,不在,你打這電話有人接?


    劉會明又道:"那我馬上過來,有事要向書記匯報。"


    劉會明在南山處級幹部當中是個傳奇人物,這人三上三下。二十多歲時,他從大學畢業,分配到團市委,後來被領導看上,剛剛三十歲就到桃源縣擔任副縣長。副縣長幹了三年,正要轉崗到副書記,被人告了,說其同桃源縣的團縣委女書記有關係。雖然最後調查不了了之,但他在桃源也沒法待了,回到團市委任副書記,再後來又到桐山縣搞副書記。挨到要提縣長時,又因為重大安全事故被停職。半年後安排到市交通局任黨組書記,再到建設局任局長。這人身材魁梧,乍一看像個北方漢子。說話鼻音濃重,有時,說得稍快就難以讓人聽懂。從到桃源縣開始,劉會明和李同就很是投機。那是李同在市委辦,兩人打交道也多。喝酒,打牌,唱歌,幾乎每周都要聚會一次。李同當了副市長後,正好分管建設。在李同眼裏,劉會明會做事,但膽子太大,沉不住氣,這也一直是李同反複告誡劉會明要改正的地方。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人生成了眉毛長定了骨,哪能輕易改得?劉會明要來匯報,八成是為安置房項目的事。或許正是這事,讓李同從早晨開始到現在,一直心神不寧。早在上周,政府那邊就傳出話,說花木榮暗中請人對安置房這一塊進行了檢驗。他給花木榮打電話,讓她將安置房的後期款子撥了,花木榮也是搪塞。看來,這事還真有其事。且看劉會明怎麽說吧。


    不到十分鍾,劉會明就到了。先是將包裏一個小包遞給李同,說:"這是一個朋友從西北帶來的,地道的蟲草。不錯,先用著看。"


    蟲草可是好東西,這李同明白。他也曾用過一些,身體立馬就有感覺。他趕緊將小包放到抽屜裏,然後望著劉會明。劉會明轉身關了門,說:"那花……木榮市長聽說找人對安置房進行檢驗,這事,李書記應該知道吧?"


    李同抬了下頭。


    劉會明有點急了,他一急,鼻音更濃重:"這不是明擺著要動你李書記嗎?要查我,也無妨,在南山,我也算是混到頭了。可是這……她也太……女人一當官,就更毒了。"


    "不要亂說。"李同製止了他,問道,"實際情況到底是怎麽樣的?"


    "情況是透明的,不就是三十多幢房子嘛!而且工程是嚴格按照招投標程序,進行公開招標的。招標時,花……她當時在宣傳部,不也有新聞媒體都參與了嗎?我看她這就是新官上任,想找碴。"


    "我要實際情況!"李同提高了聲音。


    劉會明一顫,頓了會兒才道:"這個……六千套房子,全部是按當初招標進行的。我們在房屋建設過程中,專門招標請了監理機構,全程監理。房屋竣工後,驗收也合格。這都有監理方和驗收專家的意見。實際情況就是沒有問題,如果說有問題,那就是花木榮她在雞蛋裏挑骨頭。"


    "就這些?"


    "就……這些。"


    "那好,我問你:房屋麵積現在是多少?與設計麵積是否一樣?"


    "應該一樣吧。"


    李同突然站了起來,走到劉會明麵前,壓低聲音道:"我的劉大局長,連房屋麵積都沒搞清楚,怎麽監管的呢?馬上打電話,叫王從誌過來。"


    劉會明說:"就打,就打。"立即撥了房管局長王從誌的電話,讓他火速趕到市委李書記辦公室來。


    房管局是市建設局下屬的二級局,副處級。局長王從誌,是南山王姓家族中少有的行伍出身的人。論輩分,他應該是老懸壺王的侄子輩,也就是與現在的王若詩、王若書、王若禮、王若樂四弟兄是堂兄弟。王從誌的祖父和這四弟兄的祖父是親弟兄。王從誌十七歲參軍,在部隊裏憑著機靈,一直幹到了正團職師後勤處長。轉業後本來早安排在市文明辦搞副主任,但隻幹了一年,他就找人瞅到了房管局這個空位,鑽了進來。房管局雖然是建設局下麵的二級局,但人、財、物都是獨立的。房管局的人員,是建設局的五倍還多。而且,房管局人員的結構也是十分複雜的,全南山市的領導幹部,三分之二有親戚和親屬在房管局。這是因為房管局一直是事業與自收自支相結合的雙重機構。領導幹部的親屬和親戚,不好安排了,就到房管局,自收自支,逐漸過渡。也正因此,王從誌到房管局後,首先就注意到了這人員結構的特殊性。他一開始就給全局職工下了條死命令:每個人都得想辦法,通過各種路子為局裏掙項目搞錢。掙項目與所搞來的錢,與工資直接掛鉤。這一招盤活了房管局的三百多號人,每年僅靠職工們通過領導的關係,找來的各種項目和資金,數量是相當可觀的。職工的工資也比王從誌去之前翻了一番。這兩年,隨著國家政策對民生工程的投入,房管局抓到了保障房和安置房這兩大塊項目。王從誌這個副處單位的一把手,變得比大部分正處單位的一把手還要牛氣了。去年底,由房管局投資的南山大廈正式開工,按五星級設計,集餐飲、客房、會所、商業於一體。王從誌在給李同他們描繪南山大廈時,用了個時髦的詞:hold,就是說南山大廈要鎮得住南山現有的同類型建築,成為南山市的地標。


    "李書記!"王從誌滿臉通紅,帶著一團酒氣,衝了進來。


    李同把茶杯蓋蓋上,又揭開。劉會明道:"從誌,李書記要安置房的數字。"


    "數字?"王從誌揉了下眼睛,說,"數字都報過了吧?"


    "我要的是實際的數字,不是報告上的。"李同將茶杯蓋重重地扣到茶杯上,說,"不要水分,說真實的。"


    王從誌又揉了下眼睛,卻並沒有回答,而是自己給自己泡了杯茶,坐下來,才道:"數字都是真實的。六千多套房子,四十九萬多平方米,這有驗收報告和監理報告。"


    "每套房子的麵積呢?"


    "八十三。"


    "是嗎?"


    "啊,後來因為土地原因,每套實際竣工麵積是八十二到八十三。"


    "什麽叫八十二到八十三?"


    "就是一部分房子在八十二或者八十二多一點,絕大部分房子接近八十三。"


    "是嗎?"


    李同這一問,讓王從誌和劉會明都沒聲音了。李同盯著王從誌,說:"你們糊塗啊!房屋麵積能做得了假?說說,還有沒有其他的問題?這少的麵積,在財政列支中是不是直接扣了下來?"


    劉會明望望王從誌,王從誌抹了下臉,說:"沒扣。我馬上按照李書記的指示,把它從財政列支中提出來,扣掉。其他……李書記,真的沒問題了。"


    "沒問題就好。"李同移了移身子,將正在震動的手機按了下,繼續道:"兩天之內必須把這個算清楚。所有麵積都算出來,全部按成本價扣除。然後將材料報到我這裏,同時送一份給政府木榮市長。"


    王從誌還在猶豫,劉會明馬上答道:"行,我們馬上辦。"


    李同看了看手機,電話是小米打來的。他直接回撥了過去,一般情況下,小米給他打手機,都是先打,李同並不接。然後再由李同回過去。小米一接電話,就說:"我要到北京去。"


    "出差?"


    "幾個同學一道。另外一個在北京的同學結婚。"


    "啊!那……"李同斜視著劉會明和王從誌,說,"那好吧,什麽時候過去?要……"


    "明天。當然要些,你晚上來吧!"小米打了個哈欠。


    "今天不行。你去吧,注意安全。我馬上給你打過去。"李同本來還想說兩句親昵話,但礙於劉會明和王從誌在,便掛了電話。然後從抽屜裏拿出張小紙片,遞給王從誌:"按這上麵的賬號,打點錢過去,一個朋友急用。"


    王從誌看都沒看,直接將紙片放到包裏道:"好,我馬上讓人打。"


    劉會明和王從誌走後,李同掩上門,又給小米打了個電話,叮囑她在北京要靈活點,不要太傻。另外,錢馬上就打過去。在北京碰到好的衣服,盡管買些。早去早回,這個周末,如果沒特殊安排,我將過去。


    小米說你放心,周末盡量趕回省城。


    中午,李同陪同中央理論精神宣講團一行,稍稍喝了點酒。午飯後就直接在國際大酒店開了房間休息。剛躺下,身子就有些發熱。他便給王若樂打電話,問他在哪兒?王若樂聰明透頂,一聽就明白領導需要什麽,就說自己正在外麵有事,李書記在哪個房間?我馬上安排人過去。李同沒說話,掛了。話說得多,沒意思,說到彼此能懂,就是高明。


    下午三點,李同在市委這邊主持南山旅遊年規劃研討會。專家們唾沫橫飛,學者們意氣激昂,領導們指點南山,會議好不熱鬧,充分顯示了與會者對南山旅遊年的關注與期待。李同隻坐了會兒,便委托秘書長章風繼續主持,說自己還有點事,待會兒再來。回到辦公室,他靜坐了足足有十分鍾,腦海裏浮現的不再是小米的影子,也不是中午那個在他懷裏叫死叫活的女人的影子,而是花木榮。劉會明說得對,花木榮的目標並不是建設局,也不是房管局,而是李同。女人當官,要麽沒有手段,要麽就特別有手段。這就像女人在床上,要麽死氣沉沉,要麽波濤洶湧。


    花木榮這女人還真了不得。當年,花木榮從婦聯主席位置上進入常委,李同也是冷眼旁觀的。那時,他說不上話。作為南山地區赫赫有名的花政委的女兒,花木榮身上還真的聚集著花政委的果斷與膽識。與她的兄弟南山一中的花立不同,花木榮作風張揚,為人粗礪。在宣傳部長任上,她就做了幾件一般市領導不願為之也不敢為之的大事。一是搞了個"我與領導麵對麵"係列訪談,讓那些處級幹部在電視鏡頭前回答老百姓提出的種種問題,搞得很多處級幹部相當難堪。二是改革南山地方戲劇團。南山地方戲劇團建立於一九五二年,到新世紀初,因為地方戲劇種的局限,長期處於無戲可演、演了也沒有人看的尷尬境地。但是,劇團是事業單位,國家全額撥款,這十年來,很多南山市大大小小的領導幹部子女,一旦沒有把握上大學,就考江南戲校。學習倒是其次,關鍵是畢業了有個地方戲劇團來接納他們。二○○○年,劇團隻有八十多人,到二○○八年,劇團已經膨脹到了一百八十多人,八年時間增加了一百人。而每年演出,隻有屈指可數的十來場,還都是"兩會"和重大活動期間由市委市政府包場。每年財政在劇團這一塊的投入達到了四百多萬。花木榮當宣傳部長後,就帶隊到劇團調研,弄出一個《關於地方戲劇團改革的意見》,報給了市委市政府,提出三條意見:一是精簡人員,先破後立;二是政府買戲,變養人為養事;三是強化創新,改革地方戲。按照這三條意見,南山地方戲劇團要從一百八十人精簡到五十人。所謂先破就是劇團解散,所有人員全部下崗,關係轉入社會養老機構;所謂後立,就是在精簡的基礎上,重新組建南山地方戲發展有限公司,以精兵強將打造新的南山地方戲劇團。至於政府買戲,說白了就是將政府每年給劇團的四百多萬,由養人變成養戲。劇團每演出一台戲,政府給予兩千元的財政補貼。同時,她還提出要南山地方戲劇團改革南山戲,吸收其他劇種的優點,將南山戲過於冗長的唱腔,改革成適合於現代觀眾的唱腔。這三點意見得到了時任市委鍾雷的充分肯定,很快在常委會和政府常務會議上獲得通過。南山地方戲劇團由此宣告結束,新的南山地方戲發展有限公司成立。在人員精簡上,花木榮坐鎮劇團,不問誰說情,不管是誰的關係,一概不問,唯業務論去留。那一階段,南山官場議論得最多的是花木榮,被人罵得最多的也是花木榮。但也就是這兩件事,讓花木榮在南山官場上樹立了威信,甚至江南省都知道:南山市有個女宣傳部長,其改革力度,非一般人所能為。


    現在,花木榮到了市政府,李同聽政府那邊的人說,花市長正在著手兩件事。一是南部新城的重新啟動。雖然宋雄書記和莫大民市長對此都沒有明確表態,但她卻已召開了相關部門參加的會議,並且到新城去實地查看。第二件事就是安置房。本來,安置房是在李同任常務副市長期間安排並建設的,到花木榮這裏,房子早就建好了,隻剩下最後的一部分財政資金到位問題。按理說,花木榮是不該蹚這水的,前任幹的事,你攪它幹啥?何況前任還在南山市,且已升任副書記。稍稍有點官場常識的人都會知道:這事惹不得。可是,花木榮偏偏惹了,且惹得有些過分。李同覺得:花木榮這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燒得不是地方,她應該在發展經濟上燒一把火,而不應該在如此敏感和如此牽動官場神經的工作上燒火。這不是分明對著我嗎?李同越想越生氣,但他得穩著。他得等劉會明和王從誌他們拿材料來。沒有證據,一切說法都是瞎說。不過,對這兩個人,特別是王從誌,李同確實在心裏沒多少底。王從誌這人軍人出身,處事果斷,膽子也特大。他也是因為王若樂,而結識王從誌的,後來他發現王從誌和王若樂各有所長。王若樂從來不在工作這一塊找李同,而王從誌恰恰從來都是在工作這一塊找李同。兩個人的共同點是:保密性好。做過的事,說過的話,到了他們那裏,就是進了保險箱。你就是用三噸炸藥,也難把那些事那些話炸出來。這點讓李同放心,也正是這放心,當初在安置房建設上,李同也沒太多過問。他給王從誌和劉會明明確了一個態度:保證質量,廉潔建房。現在看來,如果花木榮那邊掌握的資料是真實的,那就是王從誌在他李同麵前耍了手腕。憑直覺,李同覺得王從誌和劉會明在安置房建設中一定有貓膩。一點沒有不現實,但有得太多,則是錯誤,則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任了。


    民生問題是首要問題,中央領導都多次強調。在民生問題上犯錯誤,那可不是一般的錯誤,那是得承擔雙重責任的錯誤啊!


    李同揭開杯蓋,他發現手竟有些微微的顫抖。他趕緊用左手握住右手,但那沒被握住的手指,卻依然在顫抖著。這一會兒,他竟然想起了李唐。李唐是原江南省建設廳的副廳長,是南山狀元李家當時最大的官,李氏家族曾為他驕傲。可是他出事了,剛剛四十多一點,就因為受賄兩千多萬,成為江南省新時期以來第一個因為受賄腐敗被執行死刑的廳級幹部。李唐成了南山狀元李家族的疼痛。李唐被執行後,骨灰就安放在南山紅白塔邊的公墓裏。那墓正處於紅白塔的中線上,獨立而富有意味。


    "李書記,宋書記請您過去。"秘書小劉過來喊。


    李同"嗯"著,端起杯子就出了門。他走得很慢,活像一尊正在慢慢移動的佛。到了宋雄辦公室,他聽見宋雄正在同章風交代:"將經濟局的範定也叫來。"


    叫範定過來?是為了……


    "正忙呢。"李同進了門,邊招呼邊坐下來,又用兩手攥了攥臉龐。宋雄說:"機械集團的事,咱們得好好研究下。"


    "李重慶那?"


    "李重慶這種走法,會把機械集團帶進死胡同的。我們發現了問題,就得及時去糾正。"宋雄說,"為這事,我想了好幾天。也同大民同誌交換了一下意見,還分別征求了李馳同誌和花怒波同誌的意見,南山機械集團的有些問題,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了。"


    "有這麽嚴重?"


    宋雄回到座位上,歎了口氣,他的頭發又開始向後使勁地伸著了。


    章風又進來了,身後跟著花木榮,還有經濟局長範定。大家坐定,宋雄問範定:"機械集團的具體情況,經濟局清楚吧?"


    "這個清楚。"範定不假思索就答道。


    "是吧,那說說。"


    範定道:"機械集團這兩年因為國際國內市場的問題,產品嚴重積壓,出口降低了一半,企業效益明顯下滑。李重慶也多次向市委政府遞過報告,要求政府在關鍵時刻給機械集團注資,以期渡過目前的難關。"


    "僅僅是因為市場問題?"


    "是的,市場問題。當然也可能有內部管理的問題,但不是主要問題。"


    花木榮在邊上插了句嘴:"我可聽說李重慶在南方投資搞房地產,有這回事吧?"


    "這個,我們不清楚。應該沒有吧?他沒有那麽大的資金去搞房地產開發的。即使有,也應該是參股開發。機械集團的資金讓他覺都睡不好,他還會抽資金去搞房地產?"範定在南山處級幹部中,算是個秀才。這人一臉學者樣,講話喜歡用反問句。他的嶽父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南山市委副書記花山。因此,他也可以算得上是南山花姓的子弟,與花木榮他們搭得上界。不過這人很少與花姓來往,大概是作為花姓的女婿,他不想讓人感到他是靠花姓而混上來的。往往是,在官場上特立獨行的人,就是最想向別人證明自己能力的人。


    "範定同誌!"宋雄喊了聲,"你這個經濟局長,對經濟不敏感哪!南山機械集團的大部分資金這三年內,不斷地向南方流動。這個情況你們掌握了嗎?"


    "這……沒有。"範定的臉更白了。


    "李同同誌,還有木榮同誌,你們說說看。"宋雄道。


    李同喝了口茶,就在他準備張口時,花木榮先說了:"南山機械集團是個老集團,這幾年效益不好,我想兩個方麵的原因都有:一是國際國內市場的波動,二也跟管理有關——管理層老化,觀念陳舊。李重慶把資金轉移到南方搞房地產開發,這完全有可能。關鍵是他個人去開發,還是以機械集團的名義去開發的。如果是個人的,那就不合法。如果是以機械集團的名義,那說不定也是一條拯救機械集團的路子。至少能幫助機械集團暫時渡過難關。現在全國的房地產市場一片紅火,到處都是金子,就看誰有能耐。李重慶如果真的抓住了這機會,那就說明機械集團從產品運作走向了資本運作,這是好事啊!"


    "不是好事!"李同悶悶地堵了句,然後道,"李重慶這是置機械集團好幾千員工於不顧。主業荒了,副業能振興?"


    花木榮動了動嘴,宋雄示意她讓李同說下去。李同繼續道:"不過,從產品運作向資本運作過渡,是一個企業集團走向成熟的必經之路,這我一點也不反對。關鍵是資本如何運作了?建議市委責成經濟局牽頭,成立個調查組到南山機械集團,對機械集團的資本運作情況進行一次全麵了解。防患於未然哪!否則等集團倒了,誰來承擔這個責任?李重慶是不會承擔的,他可以抽身就走。企業家是最自由的,中國的企業家尤其是。"


    章風聽李同的一席話,知道李同是在明白了宋雄的意圖後,有意識地這樣建議的。這建議一方麵迎合了一把手的意圖,另外又否決了花木榮剛才的提議。其實,李同同李重慶的關係,也是相當複雜的。李重慶在南山十幾年了,南山沒有哪個市級官員敢站出來說:他跟李重慶沒有工作以外的任何關係,或者說他同李重慶是絕對清白的。無非是關係深淺而已。李同同李重慶的關係應該也不淺,但在今天這個問題上,李同如此態度明朗,那隻能說明了李同的老道。南山人稱李同為"官佛",佛的最大智慧就在於悟。李同是悟出了宋雄的心思,他要把作為市委副書記的第一把火燒在宋雄書記身上。他要讓宋雄書記感到:在南山,李同可以是一把手杖,或者是一把雨傘,甚至是一枚炮彈……


    宋雄猶豫了一下,將向後的頭發向前攏了攏,說:"那就請李同同誌牽頭,組織經濟局、紀委、審計等部門,到南山機械集團去調查一下。要注意方式,講究效率。另外,在事情弄明白前,不要對外有任何表態。"


    "這個可以。"李同答道。


    花木榮扭過頭,看著窗外。天下起了小雨,遠處的南山山頂,正在雨霧裏縹緲著。


    李同和範定一道回到辦公室,擬定了參加調查組的人員名單,對外名義上是進機械集團,調查集團應對市場的相關情況,對內則重點是查集團資金的流向。範定走後,李同又仔細地看了看名單,所抽的幾個人都是他信得過的。宋雄把第一把火燒在南山機械集團,這說明宋雄抓問題會抓主要的。而現在自己主動來攬這活,那正是因為南山機械集團因為李重慶跟自己跟南山的領導層關係太緊密了。他怕其他人控製不了局麵,一旦調查起來,什麽事情都會發生。局麵一旦失控,那後果可能將是南山官場的一次海嘯。


    臨近下班,李同接到李馳的電話,問他是不是在負責對南山機械集團的調查工作。李同說是的,這是宋雄書記的意思,重點是調查南山機械集團的資金流向。李馳說宋雄這是做給南山的幹部們看的。現在是市場經濟時代,他李重慶隻要不侵吞國有資產,隻要不胡來,他有經營企業的自主權。市委來牽頭搞調查,這不是幹預企業經營的行為嗎?李同啊李同,這事你應該阻止宋雄同誌。他對南山的情況不了解,難道你也不了解?我們不能因為懷疑,就挫傷一個對南山經濟發展作出重大貢獻的企業家的積極性。我們挫傷不起啊,同誌!


    李同解釋說所謂的調查,李主任還不清楚?我會把握分寸的。你放心。有什麽情況,我再給你匯報。


    那好!我等著。李馳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明顯帶著情緒。


    這,李同理解。在南山,官場上人都知道李重慶是李馳最賞識的企業家。李馳的女兒早年從大學畢業,一開始就安排在李重慶的集團內。當時,很多人都不理解:堂堂市委副書記的女兒,怎麽就安排到了一家企業?半年後大家才知道:李重慶以職工出國培訓為由,將李馳的女兒送到美國公費培訓了。三年後,李馳的女兒辦了綠卡,成了李重慶的南山機械集團駐美國辦事處的全權代表。能把這一步棋走得如此縝密如此高明,沒有李馳和李重慶的相互配合,是不可能的。這也就顯見李馳跟李重慶的關係,早已超越了領導與企業家的關係。就像李同自己與王若樂的關係一樣,說不清,道不白。處處都不見他,卻處處都能看見他的影子。


    每個官員後麵都有另外的影子,或許正是指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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