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打眼四顧, 才發覺自己竟一路揣著心事回了琅嬛閣, 勉強定下心神,裝作無事地往寢房裏走。入了屋,也不叫人伺候, 自癱在胡床上挨著, 胡思亂想著。


    竺氏是她一手提拔招入魏家的,如今看來,倒像是未卜先知, 事先布了一步好棋,又或是上天助她故天降神兵下來。那竺氏的兒子,她從前竟未見過。


    今天若不是意外碰著了, 她還真不知,原來竺氏之子,竟與魏赦如此相像!


    她當時觀察老太君反應,就知道原來不止她一人這般以為。


    若旁人也罷了,魏赦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 又在老太君的慈安堂養過幾年,幼年時還有退回江寧的宮廷畫師為其作畫,那畫如今還藏在臨江仙。但孟氏沒動翻看過去那幅畫的念頭,因魏赦那小賤種幼年時便足為人稱道的模樣,她還記憶猶新!


    這小賤種一日不除,她心頭始終梗著一根刺!


    她記得自己入門幾年,一直無所出,而魏赦卻愈長大愈是風姿秀奇,容色如玉,如此這般,江寧總免不得稱道魏大公子龍姿之輩。彼時魏赦還沒養歪,在外人眼中,家世顯赫,俊逸無雙,自是江寧一等一的好人才。隨著對魏赦的稱讚日盛,她這個入了門幾年卻生不出兒子的大太太,難免被人暗中譏笑詬病。孟氏聽在耳中,更是憤恨惱火。


    後來魏赦從她心願果然長成了浪蕩子弟,她又生了宜然,這日子才算安逸些。


    隻是,魏赦始終占著一個嫡長子的名頭,若是不徹底將他從魏家的族譜上劃去姓名,她一日不能安生。


    老太太動了心思要讓他娶永福郡主,若真成了,他有了玄陵王的助靠,自己更撼動他不得。因此,孟氏又怎甘心令他成事?


    幸而,老天竟讓她發現了竺氏和她兒子這兩顆遺珠!


    孟氏隱隱激動地攥著手,興奮地想道,她必要好好利用這二人,把這婚事徹底攪黃了!


    ……


    傍晚,阿宣睡上了從沒睡過的單人軟床,舒坦地在小床上撒潑。


    看娘親把屋內的燈火點燃,從淨室沐浴而出,身上穿著單薄貼身的衫子,燈下顯得尤為清潤,宛若蘸了春波的梨花般皎豔,阿宣鬼使神差地想道,啊呀,幹爹說要送娘親的衣服,娘親穿了的,他自己卻沒看到!


    好可惜!


    娘親穿華服是最好看的,阿宣心裏想。


    等竺蘭走過來,把他調皮搗蛋擱到外頭的小腿擺回了被衾底下,阿宣眨著眼睛,又想方才奇奇怪怪的老奶奶,問道:“娘親……剛剛那個老奶奶是誰,她為什麽那麽看阿宣,對阿宣好凶!”


    阿宣問了那句話以後,老太君臉色垮了下來,怒目看了一眼阿宣,轉麵便走了,未置一詞。當時竺蘭也沒猜透老太君的想法,想或許是阿宣貧賤出身卻生得與王侯公子相似,衝撞了貴人,老太君才心懷不滿吧。


    她也沒多想,此刻聽了兒子的話,微微皺了眉頭,道:“阿宣,那是這家裏地位最尊崇的人,是這家的主人。”


    “可娘親說,幹爹也是這家裏的主人。”


    竺蘭忽然張口:“以後不許喚他幹爹!”


    娘親極少對自己疾言厲色,阿宣正欲反駁,張了張嘴巴,卻見娘親麵色陰鬱仿佛山雨欲來,他小小年紀竟也懂得“識趣”二字,立馬把辯駁之語咬了回去,又心道:不讓我叫,我在娘親麵前不叫就是了,在幹爹麵前,還是可以偷偷地叫的。


    兒子耷拉著小腦袋,一副鬱悒不樂的委屈模樣,竺蘭心軟如棉,抬手撫摸他的臉蛋:“魏公子也是這個家的主人,不過魏公子也要聽那位老奶奶的話,所以阿宣聽不聽?”


    阿宣一聽,立即點頭,“阿宣聽話!”


    “乖,時辰不早了,早些睡吧。”


    阿宣順從地被娘親推倒,躺了下來,側臥向著外頭。竺蘭替他把棉被掖好,吹滅了阿宣床頭那盞微明的小燈。未有一語,歎了一聲,也回了自己床榻。


    放下帷帳,將最後一隻火燭的幽暗微芒抵在外頭,惟餘一粒豆子般的亮點,有些微地刺著竺蘭的眼睛,令她難以入眠。


    其實她心裏清楚,她不是為了這盞燈而睡不著。


    漸漸地,連兒子翻身的動靜都沒有了,想是真的已經睡熟了,而她依舊睜著一雙眼,對著空蕩蕩的帳頂,始終睡不著。


    今天又發生了一些事,令她隱隱不安。


    魏赦又救了自己一次,這一次算是救命之恩了,縱然他舉止有些輕浮放蕩,說了那些讓人聽了去臉紅心跳的話,她也不能真的如同對待調戲她的登徒子一般凶惡回絕。


    夫君走了以後沒兩年,她就又惹上了桃花債。盡管她克己自持,又帶著一個兒子,但那男人卻如狗皮膏藥般陰魂不散,見了她,便色眯眯地用那一雙看起來因縱欲過度眼泡疲乏青腫的惡心雙目盯著她,露出一口鑲了大金牙的血盆大口,像是她活吞她似的。若是等閑未嫁小姑,隻怕要嚇破了膽,但竺蘭沒有,她刻意引他到鬧市去,他還不知收斂欲輕薄她,竺蘭就拿起剪子,當街捅傷了那個賤男人。


    事後就鬧到了官府那兒。


    但鬧到官府竺蘭也不怕,橫豎自己是清清白白為夫守孝,加上她常出入市鎮,始終一身縞素,對人對事無比端莊守禮,靜容自好,在民間頗有讚譽。本朝為彰寡婦之節義,會賜予貞節牌坊以示嘉獎,並享十戶食俸。竺蘭有數十人證,再對比那登徒子素日一貫作風,府衙清明,當即斷定登徒子受杖刑二十,而竺蘭無罪,非但無罪,反而為正清明怒斥狂徒,實為婦人之表率,得了縣官讚揚立傳。當時,竺蘭還在她們的縣鎮小賺了一個好名聲,也為後來順理成章地入魏府有了一個機緣。


    可以說,她從來就不怕登徒子的鬧事。


    但是這個魏公子……他是個例外。


    第一,他家世顯赫,絕不是鬧到府衙就能管的。


    第二,他是她的主人家,又對她屢屢施恩,作為被施恩的人,不能以怨報德。


    若還有,便是魏赦那人,真的生得一副好相貌,她有時會無法控製地想到宣卿,若教她也拿剪子對他狠狠紮一下,她舍不得。


    她舍不得看到那張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一點也不。


    即便不把對夫君的愛慕轉嫁給魏赦,她也不希望看到他皺眉的樣子。


    竺蘭懊惱地砸了下腦袋,黑夜裏頭無比清晰,便就此睡了過去。


    她本以為魏公子臉皮既厚如經書,想必不會立刻就知難而退的,但從那日以後,她竟足足有兩三日沒見著魏赦了,也聽說,這兩日他常常不在魏府裏頭。


    老太君一如既往地讓她每日準備早膳清粥,這日用膳畢,老太君單獨留了白神醫下來,連金珠也避著。白神醫精明著,知道是大事,先立了毒誓不會把這事說出去,老太君這才稍安,開了口。


    其實這兩日,老太君也想過把那小孩兒麵容拋下,隻不去管,但心頭實在耿耿,又打聽到魏赦對那小孩兒的種種維護之處,前不久竟為了他警告了千戶李玄禮,老太君怔愕地想道,恐怕不能繼續放縱下去了。


    她召了白神醫來,起頭:“你可知,有什麽驗親的法子?”


    白神醫行醫多年見多識廣,也曾熟讀各類醫學典籍,老太君對他十分信任。


    當下,他便搖了下頭:“尚無確鑿之法,可證親緣。”


    見老太君張口似欲說什麽,白神醫想了想,又道:“民間所謂滴血驗親之法,其實不可盡信。小人就曾經見過二婦爭子,血皆相融的奇事。”末了,白神醫又覷了老太君臉色,小心地道,“若真是有,二十五年前,不是……早該試了麽。”


    “住口。”老太君突然色厲內荏地命他打住。


    白神醫曉得這事戳破不得,在魏家便隻能永遠是個秘密。他佝僂著腰,將藥箱子往肩上又挎上了少許,再度說道:“老太君如果有什麽想不破的,不妨直接去問,或許可得出什麽呢,這也說不定。”


    老太君歎了口氣,道:“我何嚐不知。”


    她看向那白神醫的目光帶了一分自責:“當年,我就該勸著大老爺,拿命也得把赦兒護住了。他卻不明白,如果赦兒有什麽閃失,魏家也是一損俱損的!淮陽那幾年,赦兒常常失蹤,又曾與莽山那群人鬼混,險些便真從一個官家子弟落草為寇,每每思之,我老婆子真是既心痛如絞,又怒其不爭!我怕他在淮陽惹出什麽事端來!就算沒什麽天翻地覆的大事,也怕他為美色所累,自己貽誤了自己。要他真是個乖覺的,在淮陽麵壁六年,我倒沒這麽擔心了,就怕是……在外頭,惹了什麽出來……”


    說著說著,老太君麵前仿佛又浮現出了阿宣那張俏生生的,與魏赦幼年時生得一般粉雕玉琢的臉蛋,心下是既驚且恨。


    倘若猜測無誤呢,那就是魏赦連她這個奶奶也瞞在鼓裏,暗中生子,偷偷借著孟氏的手把相好竺氏弄到了魏家裏,是為了給她一個名分?如此大費周折也就罷了,他瞞著她這個一心為了他的奶奶,老太君實在太恨!


    “白神醫。”她扭過頭,道,“你去走一趟淮陽,把大公子這幾年的起居注給我拿來。”


    “小人這就去。”


    白神醫去了。


    但令老太君煩心的事卻依舊沒有完,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江寧忽多了一陣風言風語——魏家的長公子魏赦,原來已有相好,並與他的外室私下已育有一子!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老太君聞訊,豁然大驚,立即變了臉色,猜想這是竺氏要借輿論行逼宮之事,要犯上要位分了,當下便要發落竺蘭。


    “金珠!去把那婦人給我叉到這兒來!”


    眼見得玄陵王就要給答複了,這個節骨眼上,竟鬧出了這事!


    她決不允許有人耽誤魏赦的終身,若有人行絆腳石事,那便是與她老太太過不去。


    “奴婢這便去。”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人們往往更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尤其是朱門裏頭見不得人的陰私,魏府這般高門大戶的私隱,立時便如千裏走馬,不出一日,已是傳得滿城沸沸揚揚。


    作者有話要說:  狗子:今天的我也是神隱~


    人們確實更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老太太自己也是一樣,沒實證就斷定魏狗子與蘭兒有了苟且,阿宣是他們的兒子,沒辦法。


    二更在晚上~


    第39章


    一大早, 消失了幾日的魏大公子厚顏無恥地來慈安堂後廚房蹭吃蹭喝了, 美其名曰是為了給慈安堂的老太太問安來的, 可真真假假,誰又知道他的心思呢。


    竺蘭熬了一碗蛇羹,湯羹的色澤白皙嵌綠, 濃鬱, 大補, 不過魏赦這身體像無底洞似的, 無論多少補藥下了肚, 於他的脈象也不改變分毫。


    他吃著,竺蘭便隻能在一旁架柴,一會兒迭羅帶人把老太君的早膳取了, 灶台小鍋上蒸著的饅頭, 就著鹹菜,便是她的早膳了。


    用完湯羹,魏赦掌中的碧綠青瓷小盞落在了案上, 他的桃花眸子笑眯眯的,眼周似蘊著層如調淡了的水彩般的淺淺粉色,似是精神不濟所致, 但添在魏赦身上卻顯得分外妖異而美。竺蘭愣了一下,手掌突然一暖,她猛地垂目看去,正是魏赦的一雙手將她的素手捉住了,她往回抽, 他不讓,捏得正緊。


    “做甚麽?”


    她微慍道。


    魏赦道:“近日江寧流言四起,你沒聽說過?”


    竺蘭奇了,她近日裏在魏府深居簡出,閉目塞聽,什麽流言,她可沒聽過。


    魏赦扯了下嘴角,悠悠道:“近日有一則流言傳出,言你為我魏赦外室,阿宣,乃是你我無媒媾和所生之子。傳得倒是有板有眼的,說實話,若不是作為當事人被牽扯其內,我都快信了。蘭兒,你竟還不知。”


    竺蘭微微吃驚,沒有想到是哪裏傳出了這般的無稽之談,且先不說魏赦了,要她做他人外室,竺蘭是萬不能容忍的。她是宣卿明媒正娶的正妻,縱然宣卿身份低微,可能在江寧人看來不算什麽,但寧為屠戶妻不做王侯妾,竺蘭這一生就沒想過給人做小。再加上,他們又往阿宣的出身上潑了一桶髒水,竺蘭怒不能遏。


    於是魏赦便沒壓住,任竺蘭抽回了手去,她咬牙道:“胡說八道,全是汙人之辭。”


    魏赦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竺蘭臉色,末了,順從地點頭:“對,他們胡說八道。”


    竺蘭惱火,又乜了眼魏赦:“你也不是什麽好人。”


    話一出口,她便抿住了唇,曉得自己又犯上了,但偏偏不願對魏赦服軟,皺眉把臉轉向了別處。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魏赦湧上來一陣委屈,盯了竺蘭那白皙雪膚的側顏半晌,道:“我是壞人。可流言不是我傳的。”


    男人的嗓音聽起來,竟仿佛有幾分滯悶憋屈?


    竺蘭一愣,又掃向魏赦:“若不是魏公子幾次三番地那般出格地對待阿宣,我想,他也不會被人盯上,更不會傳出這則流言了。”


    她語調微沉,雖麵色是恭敬的,但話中之意卻充滿了不客氣,魏赦的長眉從中一折。他知曉她會為了這樁流言而生氣,畢竟,她的心裏隻有她那個因為死了在她心底便千好萬好無一處不是的夫君。眼下她是因為這則流言對他有所遷怒而已。


    為女子者,無不在意名節二字。此二字從前能救竺蘭於地痞惡霸之手,卻也能害了她。他知道她在意。當下也不能為自己辯解什麽。


    他又看了她因為隱怒而浮出微微粉紅,那猶如清水芙蓉般的俏麵半晌,默默地念了一句什麽,又道:“我要對誰好,並不需要避忌誰,或者任何名聲大義,旁人若瞧不慣,是他們眼皮淺手太長管得寬,於我無損。”


    竺蘭一聽,秀眉更是攢了起來,有些惱魏赦怎麽還不懂,非要將她們母子架在火上炙烤,正要說話,雙眼瞥過去,魏赦卻忽道:“但我以後會收斂。”


    不至教你為難。


    竺蘭卻頓住了,愣愣地望著魏赦不動,要說的話含在唇間,卻到底沒有說出來。


    這時,老太太身邊的女侍金珠入了後廚房,站定,原本平靜的眸光在掃向屋內,發覺大公子也在時,卻突然冷了一冷,露出些許不快來:“竺氏,老太太命你過去。”


    竺蘭心亂如麻,實不願再繼續麵對魏赦,忙起身用圍裙擦淨了手便要去,誰料隻邁出了寸步便被身後魏赦抓住了玉腕,她一愣,心頭突突地跳,方才不是還說會收斂麽。魏赦卻將她扯在了身後,揚唇對金珠微笑:“老太太找人麽,不妨找我吧。”


    “大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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