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驚動她,默默地在身後立了半晌,直至竺蘭擦拭了一下汗珠,似乎顯天熱,她的背後已沁出了大團香汗,魏赦心頭一動,快步走了上去,一手將竺蘭的水壺奪了下來,竺蘭一愣,接著一條幹淨清素的帕子便被遞到了自己手中。


    她抬眸。魏赦握著她的手腕,道:“別累著自己,擦擦。”


    竺蘭從住進了魏赦的這座別院以後,便一直不安縈懷,到底是別人的宅子,自己竟就這麽分文不付地住了進來,因此搬過來了後,便時時想著能夠為魏赦做些什麽,見他牆根處有些花草因為缺水而打蔫兒了,便心生不忍,替他養護起了這幾株薔薇來。


    哪知魏赦並不怎麽在意,“它們死了就死了,你喜歡就養,不喜歡就撂在一旁算了。”


    竺蘭看了眼魏赦背後,幾名女婢魚貫而入,想著魏赦也實在太客氣了一點。在她來之前,可從來沒見過他這別院裏置了幾個仆婢,而來了以後,便多了四個人,對她伺候得無微不至,仿佛將她當成女主人了般,竺蘭心裏頭別扭,受之有愧,正想讓魏赦不用對她太好,把她們全撤走服侍他一個人就是了。


    “蘭兒?你想什麽?”


    竺蘭恍然抬眸,忙把手腕從魏赦的掌心之中抽了出來,胡亂擦了擦汗,定神,才把心頭的顧慮和別扭說了出來。


    魏赦挑眉,看了一眼身後默默佇立的女侍們,對竺蘭笑道:“我可沒讓她們做甚麽。不過,她們當下人久了,還不會看主人家臉色麽,知道我喜歡你,當然要待你好,周到地伺候你了,不然得罪了你便是得罪了我,還不得被逐出去。”


    “你……”竺蘭臉色一紅。


    她生得本就秀美,肌膚盈潤,便似珠玉,一旦紅暈上臉,恰如美玉生暈,異花初胎,為原本的素淨姣好又添了幾分渾然天成的唯有婦人才能有的媚意。朱顏膩理,情致兩饒。


    魏赦的目光忽然定在了竺蘭身上,喉結上下地微微動了幾下。


    有點渴。


    竺蘭有意避過了魏赦的目光審視,臉頰燒得厲害,加上心頭對魏赦種種虧欠,一句話便脫口而出:“魏公子,你餓了麽?我去為你準備晚膳。”


    魏赦的心又跳了一下,繼而墨眉微揚,“嗯。”


    她徹底放下水壺去了。


    魏赦獨自回了房,稍事梳洗,便側躺入圈椅之中閉目養神。


    朱又征有備而來,想來未來半年之內自己的日子不會好過。對朱又征,他算是知己知彼,誠然如朱又征所言,魏赦想不到任何理由讓陛下來不滿這個堪稱完美的監國太子。朱又征實權在握,麾下想必也能人無數。


    他從前並不畏死,人以死畏他,在魏赦而言猶如兒戲。隻不過他終於找到了一絲值得貪婪地去眷戀的溫情,在這個時候,與太子交鋒,會不會累及蘭兒?


    如果朱又征僥幸殺了他,而蘭兒又要怎麽辦?再度守寡嗎?


    魏赦揉了揉眉頭,理智告訴他,需要忍過這半年,才能再去糾纏她,但情感上……她美貌至廝,讓看盡風情的他都能一見忘俗,江寧這地方的男人德性他太了解了,一旦他稍稍放手,立馬便會有登徒浪子糾纏上來,所以魏赦必須把她安置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以免被人虎口奪食。隻是,他是不是自私了點兒?


    “魏公子。”


    竺蘭呼了一聲,嗓音低回溫婉。


    魏赦放下揉皺眉心的右臂,看向她,竺蘭手裏端著砂鍋,熬的是香菇雞,他的嘴角翹了起來:“你怎麽知道我想吃什麽?”


    竺蘭哪裏知道,愣了一下,便順從地走了過去替他布菜。


    她的衣袖一如幹活的時候,挽到露出一截纖細小臂,臂若玉筍,皎然白皙。因為下廚,額角與鼻尖均沁出了細汗,縱然擦拭去了,又源源不斷地冒了出來。竺蘭自覺尷尬,布菜之後立馬就要退了,魏赦卻拉住了她的小手。


    “逃什麽,一起用。”


    “魏公子……”


    “還魏公子?”魏赦有點不滿,微微攢了長眉抑鬱地望向她,“是不是該換個親近點兒的?”


    “你……”


    魏赦道:“曉得你害羞,不過我以為咱倆現在關係已經非比尋常了,你心裏有我無我是瞞不住我的。”


    “我……”


    還支支吾吾的,魏赦長長地吐了口氣。她聽得他呼吸沉重,心頭更是亂撞了起來,便像是豆子入了鍋劈啪迸濺,竺蘭心慌了。


    “你……你別瞧著我,我要去梳洗,去睡了。魏公子,咱們之間什麽關係也沒有,若有,你是阿宣的幹爹,我是阿宣的娘,就這一層,別的沒有了。”


    魏赦眼眸明亮,玩味地一笑,將她的玉腕捏得更緊了一些:“蘭兒,之前你可不是這樣,你忘了因為我和阿宣的事,你恨得要殺了我,現在承認得這麽爽快,是不是你害羞,故意借著阿宣的名義讓我親近你一點?”


    竺蘭咬唇,“我才沒有,是你救了阿宣,又讓他很是喜歡,我這才沒有反對了……魏公子你切勿多想,我們之間真的沒什麽。”


    她頓了頓,慌亂的聲音慢慢平靜了下來。


    “我是一個寡婦,我夫君死了,無依無靠,蒙你不棄搭救,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但我不能騙你。我心裏,我心裏就是隻有宣卿,哪怕以後或又多了別的什麽人,宣卿都在那兒,誰也趕不走,誰也撼動不了他的位置。”


    話音一落,她明顯地感覺到魏赦圈住自己手腕的輕薄之手,似脫力般慢慢地鬆落了下去,他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你確定?”


    竺蘭用力點頭。


    仿佛惟其如此,才能說服自己一般。


    魏赦輕哼了一聲。


    他起身,朝書桌走了過去。


    “那又如何。”


    竺蘭詫異地看向他,他走到了書桌之後,對她招了一下手,“這段時日,我想我在阿宣心中地位已經穩固了,想了想,覺得他不能沒有名字,所以替他取了一個。”


    竺蘭走了過去,心頭莫名澎湃,又不想表現得過於明顯,讓魏赦譏笑,於是把臉色裝得淡漠如常,腳步放得極輕。


    偌大書案之上攤著一張白色宣紙,魏赦研墨曲筆,揮毫淋漓,在宣紙上寫了一個字。


    筆走龍蛇,功夫爐火純青,哪裏像是個遊手好閑的白丁少爺。


    竺蘭盯著那字看了很久很久,最終,她抬起頭,不甘心,又必須承認自己的目不識丁:“這是什麽字?”


    魏赦手下一抖,筆落在了宣紙上。


    “哦。此字念——玨。合在一起的美玉之意。”


    合二為一的美玉。竺蘭心頭喃喃地念著,便仿佛什麽一響。


    是啊,她與夫君,便是心靈相通而結合,才有了他們愛情的產物阿宣。她覺著這個字的寓意甚是美好,如果這個惡劣的魏公子沒有欺騙她的話。


    她雖是不甘心,又猶豫了半晌,見魏赦臉色認真,應是沒有欺哄自己,於是點了下頭,笑道:“好,下次我就告訴阿宣,他再也不必沒有名字了!”


    別人家的小孩兒,都是生下來以後爹爹賜名,可惜的是阿宣沒有爹爹。竺蘭曾十分仰慕夫君博聞強識的才華,心頭一直懷著這般的期許,但宣卿沒能等到。魏赦是阿宣承認的幹爹,就……隨他吧。


    與此同時魏赦心中暗暗地想。


    這字他可琢磨了太久了,難得找到這麽一個,無論是從宣姓還是以後從魏姓,都是極好聽的。


    作者有話要說:  狗子泥垢了,想得真的好遠哈哈哈哈。


    蘭兒現在是動心了,不過這種動心還沒有到能夠讓她“背棄”宣卿的地步,所以暫時有點兒別扭,很快就會憋不住了向魏狗子真情表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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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沁水亭, 烏金西墜之際, 四麵聚風的涼亭之中設有一盞水酒, 杯中已空。魏赦小坐了片刻,稍事歇憩,很快便有人拽著一五花大綁之人過來了, 他放下酒盅, 和顏悅色地看著被押解跪在階下的中年男子, 微笑喚了一聲, “三叔。”


    魏明則怎麽也沒想到, 自己竟會著了侄兒的道,讓魏赦用這般恥辱的姿態審訊,他懊惱鬱燥, 一張臉憋得紫紅腫脹, 睨了一眼魏赦,冷冷道:“侄兒,若還看在你我叔侄的情分上, 就不該不分青紅皂白地捆了你三叔。”


    “侄兒對三叔一向恭敬,想了想,也沒得罪三叔的地方, ”魏赦道,“但三叔要卻看上了侄兒的竺氏。這倒也罷了,叔侄倆爭奪一婦這樣的惡聞,我也不在乎身上多背一件,隻是, 三叔千不該萬不該,就是用了強,讓竺氏受了傷。”


    這點魏明則屬實是不知,他有幾分驚訝。


    “我對竺氏用強?”


    他納悶不已,喃喃反問了一句。他是見竺蘭容貌秀麗動了幾分綺念,但自認為藏匿極好,也從無端倪可露,也絕沒有想過用強迫的手段,令竺氏向自己臣服。畢竟當日家宴之上有眼睛的都看得出魏赦對竺氏的在意,魏明則知曉魏赦的真實身份,對他一向是避而遠之的。當下他在心中思忖了一番,驀然昂起了頭。


    “侄兒,這樁事事有誤會,你三叔我雖風流花心了一些,卻絕不是強迫婦孺之輩,像是姨娘小妾不懂事,被我冷落已久,以為如此便能借著竺氏重新討得我的歡心。她可太沒有眼力見了!侄兒你不如放了我,我回去便將她打發出門。”


    他的姨娘,在魏府伺候他不是一兩年了,輕而易舉便能說了打發,魏赦一雙漆黑的桃花眼沉靜地審視著魏家這最後一個看起來有幾分聰明和情義的男人。


    他笑了一下,“三叔,姨娘為什麽要綁了竺氏討你歡心?你喜歡竺氏?喜歡得讓家裏小妾都知道了?那真是深情至廝。”


    魏明則身後,是幾個黑衣蒙麵的匪首,虎視眈眈。他心頭惴惴,早已猜到魏赦與莽山匪徒沒斷幹淨,沒有想到他們這些朝廷通緝犯竟敢把手伸入江寧來。魏明則心頭大駭,許久之後,才稍得平靜,頓了一頓,諂諛笑道:“純是誤會,絕沒有此事,三叔對誰也沒說過,再者竺氏雖美,但三叔也不過是喜歡美色,欣賞了幾眼罷了,絕無將她搶來的動機和打算,好侄兒,你就放了你三叔……”


    對魏赦,魏明則本不畏懼,但今日刀架在脖子上了,又是匪首之刀,要說殺人,這群山匪什麽幹不出?魏明則渾身的骨頭仿佛都被抽去了,隻剩軟趴趴的一副皮肉,幾乎癱跌在地。隻能不斷對魏赦示好,讓他免了對自己的殺心。


    “三叔嚴重了,我信你。”


    魏赦微笑。


    魏明則點了下頭,慢慢地也賠笑起來。


    但魏赦的笑容很快變了味道,“不然這樣好了,這半年,你就不要出現在江寧了。”


    “你……”


    魏赦的眼眸似被沁水亭外的一抹嬌花豔影暈染上淡淡藕紅,變得妖異了起來,甚至,有幾分魏明則前所未見的詭詐,他的心頭咯噔一跳,便聽見魏赦能猶如宣判他死刑的聲音傳來:“我有個極好的去處,三叔你不妨先去享享清福好了。”


    “什、什麽去處?”


    魏赦一笑,並不說話。


    魏明則身後,蒙麵的馬業成答了一句:“莽山,缺一個挑糞的。”


    “你……魏赦!魏赦你幹得出來麽!我是你三叔!”


    “拉走。”魏赦修長的指碰了一下鈞窯牡丹紋胭脂花色蘋果尊,唇角微微下拉。須臾魏明則擾人的聲音便漸漸遠去,近乎消失在了耳邊,魏赦抬目看了眼馬業成,“他不是寵愛他那個小妾嗎,一並綁了送去,你挑糞來我灌園,一直這麽夫唱婦隨的,多好。”


    馬業成忍笑,但忍不住,朝魏赦豎了根大拇指,“大當家你真是絕了。”


    “省得他老礙我的眼,時不時抽風地到魏新亭跟前攪和,我實在煩了他那一套。”如今人發去了莽山,眼不見為淨。


    “不過,”魏赦微微揚眉,“那晚上我一直留心蘭兒,別的倒沒查,聽說晚間從雨花台有秘密的馬車送了什麽人回來?”


    “回大當家,像是太子召見了什麽人。小的見不得光,便沒有細查下去了。”


    “太子。”魏赦嗤了聲道,“又是太子。他那個見一個愛一個的德行,我懷疑他才是魏家生的種,別是看上了魏府什麽人,又不想負責,所以晚上偷偷摸摸幹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吧。”


    “大當家要查麽?”


    “不查。”太子身邊能人無數,他警惕性也極高,馬業成雖然辦事牢靠足可信任,但難保不會讓朱又征警覺,乘機挖出他什麽把柄,反而不美了。


    ……


    江寧最大的最富有盛名的酒樓結海樓要籌備庖者賽事,自然吸引了無數庖者的目光,竺蘭第一日去報名時,便得知,前麵已有百餘人排過隊了。而最終能獲得百金與招牌的,隻有一人,不啻於百萬軍中殺出一人。


    蘇繡衣本也有意參與,不過這些時候孟氏對她打壓得有點緊,再者她自詡不如竺蘭,去了也爭不來那獨一份的牌匾,便也很快放棄了,轉而專注地幫竺蘭留意賽事進程。第三日,她臉色誇張地告知竺蘭:“逾五百了!這麽多人,爭奪魁首談何容易,竺家妹妹,你有信心麽?真的有?我真不太相信了。”


    竺蘭笑道:“各憑本事罷了,我不論有沒有信心,總是想把自己的真本事拿出來給人瞧瞧,輸了也無妨,總會還有別的機會的。”


    蘇繡衣見她執拗,也就不說什麽了。


    但其實竺蘭私下裏也是憂心忡忡,她的廚藝,她一向是頗有信心的,夫君當年行商走過那麽多地方,還是離不開她的一雙巧手,對她讚不絕口,魏公子也是,魏府上下,連同老太君在內,對她無不肯定。可人外終是有人,結海樓名動大梁,吸引的,必是來自天下各方能人。她專注於淮揚菜多年,雖也有些川魯派係的底子,但眾口難調,難保不會碰上博采眾長的高手,那必將成為勁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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