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突然厲口,竺蘭因為驚駭甚至猛地顫了一下。


    她抬目,看向老太君,臉色又紅又白,心跳得七上八下。


    “老太君,”她不顧周遭金珠等人的白眼相待,啟唇,“是我的過錯,賤民以區區,不過凡夫俗子,魏公子對我恩深義重,由不得我再對他漠然無視。讓老太君失望了,是我的過錯。”


    “嗬!”不光老太君,連金珠也發出了一聲譏誚的笑。


    老太君冷笑道:“你言下之意,倒是赦兒對你死纏爛打,你純是不得已的了?”


    不待竺蘭回話,她又聲音渾厚地發出一道譏嘲的笑,“好!你既然如此說,那我老婆子允你機會,我聽人說起,你想要開酒樓的事。我老婆子在江寧說話算話,便給你一個酒樓,你如答應徹底離開魏赦,再不要談什麽情深義重的話,與他劃清楚界限,你還有什麽要求,隻管提了出來。就算讓你的兒子將來捐官,也不是不可商量!”


    竺蘭吃驚,她斷沒有這般的念頭,被老太君如此譏諷,也是麵紅耳赤,拚命搖頭。


    “不,老太君誤會了,我絕無此意。”


    老太君冷冷道:“那不得了?竺氏你是聰明,知道跟著魏赦能獲的利益遠高於我老婆子,當然要抱住這麽一棵大樹,但我老婆子卻少不得要提點你一句——你知道魏赦他是什麽人?”


    竺蘭心頭突突地跳,什麽意思?


    見她目露茫然,便知道她什麽也不曉,便一頭紮了進去,老太君更是嘲她不知天高地厚,握著鳳首杖的五指驀然收緊,指節突出泛白,冷眼盯著竺蘭道:“莽山的山匪你可知道?連朝廷派兵剿滅多次都依舊無果的悍匪,他們一個一個,全認魏赦做大當家。”


    什麽?竺蘭頭腦一昏,便像是什麽蓋住了顱骨,吞天蔽日地朝她侵襲而來,腦中若有萬種光影掠過,但最終缺什麽也沒剩下。她隻是呆呆地,握住了袖中之拳。


    “他所擁之財,不義之財,所用之人,不可見光之人。他是我江寧魏氏的長公子,他可以保身,老身也自會幫他。可跟著他的你,行麽?”


    一旦事情被捅破,於竺蘭便是無妄之災。


    她,還有她那個兒子,都會被卷入。魏赦有陛下天威護著,有江寧魏家的支持,而竺蘭,微賤之軀,不過隻是一株攀援的淩霄,固然美麗,卻沒有一個真正深紮下去的根,傾軋之間,不過被扯毀了隨手扔棄,便就此枯萎了罷了。從這一角度上考慮,老太太想,這是為了她好。


    盼她趁早清醒,盼她知難而退,莫再行無謂之事。


    竺蘭簡直不知,自己這一日是如何離開的魏府。


    她甚至都快要忘了,自己是如何答應的老太太。


    一夜狂風過境,吹打得庭院枝折花落。


    次日一早,小廝領了馬車上門,卻見竺蘭木然地坐在水池子邊,蕭蕭瑟瑟的,顧影自憐,小廝以為她心思一日一變,又後悔了,立刻拉長了臉色,忍不住連聲催促。


    竺蘭如夢初醒,站了起來。


    小廝冷麵問她:“竺娘子是不是忘了要去了?”


    竺蘭搖了搖頭,“沒有,我們走吧。”


    既然已經做了選擇,就不應該再為旁人三言兩語擊潰,就算魏赦真的十惡不赦,她也應當,讓那個瞞騙了她如此之多的男人親口相告。老太君又不喜她,本就懷著別的目的,她的話,也不能全然地作真。


    竺蘭定了定神,用冷水抹了麵,出門,走上了馬車。


    馬車疾行,一路沿城西而去。


    宿州距離江寧,若馬車疾行也需要半個月,魏赦那邊走得慢慢吞吞的,整整三日過去了,也沒行多少裏路,照魏府下人的說法,也許這一行要耽擱了。


    魏赦的熱症未除,原本身子便感到猶如火煎,偏又飲鴆止渴,因為清粥小菜不入胃口,食了大火之物,愈發頭昏昏沉沉,已整兩日沒出過馬車了,一直便靠在車壁之上閉目休息。


    忽聽到身後犬馬嘶鳴之聲,馬車似為之停頓了一下,魏赦微驚,立刻睜開了雙眼,以為是有人劫道,雖然自己這麽一尊匪頭子擺在這兒這也不大可能,疑惑間,隻見林樾拉開了車門,目露喜色:“公子,是有人追來了。”


    馬車停了下來。


    魏赦停了半晌,終究皺了皺眉,淡淡道:“何人?”


    語未竟,一道姣柔的身影猶如被一層雲浪送入,便這麽出現了車上,魏赦掀目朝她看去,竺蘭著素衣羅裳,挽著綠雲般的青絲,盤成他最愛的傾髻,姽嫿地,邁入車門,貓腰,跪坐於他的身側。


    她滿身風塵,鬢含凝露,情狀狼狽。


    但卻是魏赦見過的最好的模樣。


    “魏公子。”


    他尚如墜夢中,竺蘭轉過俏麵望向他,輪到魏公子眼睛發直了,竺蘭忍俊不禁,驀見他臉麵鮮紅,又感到擔憂,一隻素手伸了過去,手背碰到了魏赦的額,胸口便緊了起來:“你好燙!”


    作者有話要說:  魏赦:女人,你這是在玩火!


    第58章


    魏赦的坐姿、神態, 依舊維持著第一眼見到竺蘭在他意料之外地闖入馬車之時。


    俊容上覆了一層由恬淡的陰翳, 薄唇微翕, 在別人看來,是有些錯愕的。


    良久,他如夢初醒, 朝林樾喝道:“出去!”


    林樾隻好溜下了馬車, 一句話也沒說。或是說了什麽, 但竺蘭也沒聽見。


    她已經被他的聲音攝住了, 一動不敢動。


    馬車無人驅使, 平穩地向前。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軋過的一塊突兀的青石,幅度巨大地顛簸了一下, 竺蘭險些便一頭撞在身側的車壁上, 魏赦雙膝點地滑了過來,眼疾手快地護住了她的後腦勺,以免她的頭砰地一聲撞在車上發暈。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竺蘭都快要想象到那種痛感了, 可是魏赦的手卻替她遮住了後腦,避過了這場無妄之災。


    她的腦袋撞在她的手心上,他的手背抵在了車壁上。


    魏赦的俊臉挨得極近, 鬢角的絨毛幾乎摩擦著她的耳垂,竺蘭的心驀然跳得很快,幾乎要從嗓子眼中破出來了般。他臉頰上的火熱,也似隨著什麽,一點一點地撲到她的耳垂之上來, 弄得她既緊張,又害怕,窘然無措。


    “魏公子。”


    魏赦聽她又喚了一聲,袖口似被什麽掙動,他垂目,她的小手抓住了他的長袖,可憐兮兮地拽動了一下。


    像是為了引起主人注意的可憐小獸,也不知,為什麽前幾日在他最難過,也病得最厲害的時候,她怎麽不來。魏赦原本也不氣了,隻是,這會兒人也被追上了,也露了底,忍不住氣笑起來,哼了聲,“你這又是做甚麽?”


    碰到麻煩了?結海樓的賽事她不繼續了?那不是比跟他出來重要得多得多,在當下沒什麽任何可以阻她的事了麽?這不是她起早貪黑地忙碌著,為此連阿宣也不接了,將他一個人拋在書院的人生大事麽?


    魏赦又哼了一聲。


    竺蘭心頭莫名愧疚難當,見他隻橫著一張臉,言語間隱隱泛酸,就曉得自己真是將他得罪狠了,便也愈發惴惴。


    馬車裏一片長久的岑寂。


    誰也不再說話。


    在這片漫長的對壘之中,拚的仿佛便是誰先開口,誰先服軟。


    魏赦以為這個人不會是自己,是她主動追過來的,他並沒有勉強或是怎麽,就算是有求於人,也該是她先張這個嘴才是,難道她竟要恃寵而驕到,還要他低三下四地求她來求他?魏赦暗暗地擰了眉頭。可等了太久,依舊沒見竺蘭有半分開口的意思,這時,魏赦漸漸地坐不住了。


    好吧,她不說便不說,當誰是沒脾氣的呢!


    一句不問,就讓他這麽走了,現在又不聲不響地追上來,算什麽?魏赦惱火不已。


    對峙間,車窗外忽響起一道劇烈的尖聲嘯叫,兩人心頭皆是凜然,跟著便又一人仰麵臥倒,發出氣絕之前的呼喊。


    有人刺殺!


    這是兩人陡生的共識。


    魏赦與竺蘭對視一眼,他伸出雙臂,將竺蘭一把抱起,安置在馬車內部,沉聲道:“乖乖待著!”


    話音未落,一支突兀斜飛而出的長矛,便筆直而深徹地摜在馬車之外的轅木上。


    長矛貫穿車轅以後兀自震顫,馬匹受驚,仰天長嘶,朝山穀疾奔而去。


    說時遲那時快,魏赦扯開車門,縱身越出。


    蟄伏不知多久的,埋伏於此處易守難攻的高低的訓練有素的黑衣人,猶如蟻軍入境,一股腦流出,見人便殺。


    魏赦這邊所配備的人手,不過都是魏家事先安排的,前往宿州雲氏提親的家仆,在這群儼然經過了磨煉的殺手麵前脆若瓜果不堪一擊,頃刻之間,無數人被砍翻在地。


    魏赦的瞳孔如地震般緊縮,臉色難看至極。


    身後傳來仿若無聲的疾風之聲,魏赦突然轉身,馬車蓬蓋之上落了一個黑衣人,背上負弓,螳螂般一躍而下,雙手舉刀欲砍,魏赦側身抬腳揣在他的膝骨上,一臂鉗住了他的咽喉,奪了他的樸刀扔入車內,另一手剝了黑衣人的背上的弓。


    竺蘭驚魂未定,一柄樸刀被魏赦扔了進來,不用說也知道他何意。他這是要讓自己防身。


    從未曆過如眼前這般驚險局麵的竺蘭,嘴唇發白,哆嗦著,一雙平日裏隻用來切菜的素手,也被迫拾起了重逾五斤的樸刀,嚴陣以待。


    隻聽見車外傳來脖頸斷裂的聲音,應是活人氣絕在自己眼前,竺蘭嚇了一跳,唯恐魏赦受傷,“魏公子,你……你小心……啊!”


    蓬蓋忽然被揭開,露出一線天光,竺蘭手裏舉著樸刀不敢動,那大腦袋猶如鬼魅般突兀地於頭頂出現,揮刀便刺竺蘭發出一道驚叫。魏赦回神,一刀劈斷了車篷上的黑衣人的脖頸,將車蓋再度闔上。


    但這已來不及,死人的頸血早已噴濺開來,大片淌在竺蘭的雪白俏麵之上。她呆愕地握住了樸刀,一動不動。


    魏赦……魏赦是什麽人嗎?


    這根本不像是馬匪劫道,而是有蓄謀的殺害!


    她腦中在這時不禁想起了老太君的話,事情隻怕不那麽簡單!


    震動間,魏赦半邊身跨入車中,微靠在堅固的車壁旁,從容應敵。他的白裳上已染了斑斑血痕,滿身凜然殺意和血氣,沉凝之姿猶如一頭蓄勢待發的野獸,雙眸血紅,目光鋒銳,如一柄長刀,仿佛朝著竺蘭的整個人和整顆心劈落去。


    她認了。她確如老太君所言。她一點也不了解魏赦——


    江寧首屈一指的紈絝公子,莽山的匪首,殺手們的目標。


    竺蘭瞬也不瞬地凝視著魏赦半蹲跪的身軀,目光充滿震動和畏懼。他似嗅到了危險的記號,取長弓,拉弦放箭,箭鏃破空而去。


    怪叫之聲隨之響起,砰地如巨石滾落。


    魏赦殺人不驕不餒,從容不迫,一箭,又是一箭。直至從敵人手裏奪來的箭用光,已無法再殺人。


    失去了主人駕馭的馬車,已疾馳到了山穀深處,一側便是懸崖峭壁,似臨萬丈深淵。


    魏赦料理完了表麵的凶徒之後,返回車中,拽住竺蘭發抖的臂膀,將她抱在懷裏,縱身跳出了馬車。


    竺蘭上次便吃過虧,從疾馳的馬車裏跳出來,是很難不受傷的,何況這遍布蒺藜怪石的林間,魏赦為護著他,令自己身子先著地,竺蘭仿佛聽見他發出了沉悶的哼聲,似痛楚所致,心頭發緊,雙臂抱住了他的胳膊,低低道:“魏公子,你是不是受傷了?”


    絕殺關頭,魏赦沒能想到,還能有女子溫婉如水的撫慰之聲,原本無暇顧及的傷口,此時簡直要了他命去了,劇痛難忍。魏赦箍住了竺蘭的纖腰,把因為疼痛攢起的眉梢一點一點放平,“我無事,你莫擔憂。”


    竺蘭愕然發覺,他的胸口竟中了一箭!


    魏赦中箭了!


    隻是一刹那,竺蘭的眼眶發紅了起來,“魏公子,別逞能了,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們避一避。”


    魏赦確實是想殺出去,親手宰了這群暗箭傷人的雜碎。


    可是他無法拋下竺蘭了。


    帶著她,他殺不出去。


    何況他已受傷。


    魏赦抿唇,看向眼中似有淚珠將落未落的美人麵容,心頭湧上來無邊柔軟,他撫了撫竺蘭的眉,溫柔無比地笑了下,讓她心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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