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話聽起來像挑撥離間。”魏赦一笑。


    武烈帝惘然垂麵,發出了一道歎息,臉仿佛更滄桑了許多,“罷了,你去吧,朕不會再問了。”


    但魏赦卻停了下來,笑意漸漸散去,不知怎的,脫口而出:“我的魏,非江寧魏家的魏,之所以還用,隻是因為二十多年習慣了,並不是我心底裏就承認是這樣。”武烈帝怔忪,似要抬起頭來,目光露出了幾分驚訝的光采,魏赦立刻又令光采黯淡了下去,“我也不姓朱。”


    他說完這話,轉身大步走出了王帳,不再回頭。


    武烈帝望著消失了魏赦蹤影,仍在不斷飄飛著的帳簾,似在出神,良久都沒有動。


    魏赦拿了炙肉回去,竺蘭已起了,坐在行軍床上等他,見魏赦回來,忙迎了上去,利落地接過了他手裏的肉,取出魏赦送的匕首,細致地片起肉來。


    但沒過一會兒她就發現了魏赦的興致並不高,於是出聲詢問:“怎麽了嗎?”


    魏赦搖搖頭,對她笑道:“沒什麽,見了陛下,說了兩句話而已。”


    他和陛下不合,一向說不到一起去,竺蘭已經不奇怪了,見他很快投入了片肉的事宜,似乎不再想方才的事,竺蘭也放心下來。她嚐了一塊,烤肉是新鮮的,除了油鹽以外,並未撒任何的醬料,她親自調配了一盒蘸醬,與魏赦蘸著吃烤肉。


    肉質酥軟,入口即化,配上竺蘭調好的醬料,直讓人回味無窮。


    “蘭兒,明日狩獵,你與我一騎。”


    他突然放下了手中的箸子,正色說道。


    竺蘭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點了點頭,“好。我要見識夫君的騎射狩獵,肯定也是高手!”


    魏赦望著她,驀然笑了出來,忍不住朝她的嘴唇啄了一口。方吃了肉,還未擦嘴,這個吻充滿了油水孜然味道,竺蘭輕輕哼了一下,有些不滿,魏赦忍笑,拿起帕子替她細心地揩拭起來,道:“讓你別這麽乖,誰讓你勾我親你。”


    他居然還在這一本正經地叱責是她勾引了他。竺蘭又是一哼。他差點再度情難自禁,但才靠過來,便被竺蘭躲了過去,再要親,他的小手就堵在他了胸前,不許他再進犯了。


    “魏赦。”


    他停了停,朝她微微挑動了下眉峰,笑容又壞又無恥。


    竺蘭麵色鮮紅,一動不動地覷了他片刻,燈燭之中,魏赦的俊顏猶如鍍上了一層猶如蜂蜜的暖色,顯得那雙眼愈發絢爛而多情,她朝他撞了過去,伸出臂膀摟住了魏赦的後頸,再也忍不住,一口咬住了魏赦的嘴唇。


    “唔。”咬得還有點疼,魏赦都扛不住了,發出了沉悶的嘶聲,但那聲音也被竺蘭吞了,到了最後,隻剩下仿佛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良家婦男聲。他被竺蘭拐帶著,一下被扣在了床上。


    等她終於停了下來,彼此都已衣衫不整,雙眸瀲灩,微微發紅,卻還相視對望著。魏赦渾身都紅透了,竺蘭也沒比他好多少,她氣喘微微,壓住了魏赦的胸膛,聲音也幹得發啞:“夫君。我好心疼你。”


    她說著說著,自己眼中竟慢慢濕了。


    魏赦怔了一下,竺蘭忽然躲進了他的懷中,哽咽失聲。


    他說在他還是宣卿的時候,最後的那段日子裏,他已經恢複了記憶。


    那時候,他是怎麽想的呢?


    明明都知道,自己是魏赦,宣卿的出現隻是一個意外,他卻仍然願意留在漠河村,隻想當個無所事事的閑人,陪著她,做她的夫君。她認識的魏公子猶如九天之鷹,高傲如此,怎會甘心自折羽翼?


    他是一直都想逃開,一直都不想麵對陛下和魏家的那些人,可是現實從來沒有讓他如願過。


    他明明都那樣了,可是為了救她的母親,他還是寧可犧牲自己,還抱著純潔崇高的善意。


    這世上,隻有她還能心疼他了。她多心疼他啊!


    她的魏公子,她願意付出很多很多,去換取他的自由。


    如果可以的話。


    反正老天對他們也從來沒有公平過。


    作者有話要說:  馬上就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了,正文在慢慢地結尾啦~


    第89章


    是日, 天朗氣清, 山間的雪融化了大半, 日光朗照,溪水如練,沿山穀朝下流奔湧而去。


    這才是春狩真正的麵目。


    過了午時, 整裝已畢最好的武士追隨者陛下挺入山中。


    皇子和公主也各自分道揚鑣, 為了追尋最多的獵物, 在武烈帝麵前顯露自己的真本事, 一個個摩拳擦掌已久。朱又征昨日得來一則消息, 說是有人已事先安排了人手,將買回來的獵物放在一處陷阱之中,隻等人去取了。聽到這個消息, 朱又征也隻是不動聲色, 並不起爭執之心。


    竺蘭是第一次騎馬,那馬匹幾乎比她還要高,神駿燁采, 令她不由地有幾分心怵,幸有魏赦在身後托住她腰,將她輕盈送上馬背。鞍韉之上, 竺蘭穩穩坐著絲毫不敢動彈,很快魏赦也翻身上馬,將胸膛留給她倚靠,竺蘭既畏懼又心折,仿佛被抽去了身上的骨頭般融化在了男人懷中。魏赦單臂摟住她腰, 雙腿夾緊馬腹,撮口呼了一聲,馬兒便靈性地朝前走去。


    他們已經落後了,魏赦和竺蘭慢了諸人許多,悠悠地入了山中。


    馬業成等人為魏赦準備好了弓箭,不過魏赦無心射獵,偶爾瞧見梅花鹿,剛動了幾分心思,竺蘭就心軟地求他放過。


    無奈之下,魏赦隻好徹底地泯滅了此念。


    竺蘭有些不好意思,“小鹿還很小,你要不挑一些大點的……”


    魏赦笑道:“無事,我也不想贏陛下的彩頭,我們就在山中遊玩一圈,累了便回去。”


    竺蘭聽他這麽說,也歡喜地點了下頭。


    山林之中到處是動物撒開了蹄子奔騰逃竄的聲音,以及陣陣猶如坼地的馬蹄聲,呼嘯而過。隱隱地,似有人大笑,好像是得了獵物一般。


    一直到最後,魏赦也兩手空空,沒獲得一點獵物。但他記著武烈帝的話,載著竺蘭到南坡之下。


    果不其然,轉過塘坳,隻見武烈帝已在等候,他的箭下,還有一隻倒懸的麋鹿,被掛在槍尖之上,受傷的血口還在不斷地往地下滴著淋淋鮮血。


    魏赦停了下來,與竺蘭對視一眼,翻身下馬,將竺蘭也抱了下來。


    兩人一同朝武烈帝走去。


    武烈帝在試弓,拉了一下,臂肉繃緊,幾乎要掙破勁裝,聽見魏赦走來的動靜,看了他一眼,見魏赦兩手空無一物,也扯了一下嘴角:“朕知你不會乖乖聽話。”要是他不說讓他獲得獵物,也許今日魏赦還會帶幾隻獵物過來,讓他這個場麵功夫做完。


    但事已至此,那些花俏功夫,不做也罷。


    魏赦道:“陛下。”


    武烈帝抬臂,讓他過去試弓。


    魏赦依言接了過來,他臂力過人,又有內力修為為輔,但這張弓要拉開,卻並不輕鬆。


    不過,他的滿月已足夠令武烈帝方才的努力相形見絀了。武烈帝微笑起來:“朕就知道你合適,這個送給你了。”


    魏赦不明其意,握著弓一動不動。


    武烈帝負手走了過去,“你從小朕就不得見你,也沒送過你什麽禮物,這張弓,便當作朕送你的最後一件禮物。”


    他望著魏赦露出了困惑和迷茫的神色,不知怎的,心中明明是有幾分酸澀難舍的,卻仍帶著笑,“赦兒,收下吧。”


    他在魏赦的心中,一貫是一個自以為是之人。對魏赦的好,被視作強加之難。


    可作為一個不怎麽合格的父親,他其實已不知道,還能送給魏赦什麽,能夠令他真正地展顏,即便心底裏依然排斥也好,至少,也給他少許安慰罷。可惜他總是做一些徒勞之事。


    “竺氏。”


    武烈帝突然張口喚了一聲自己。


    竺蘭從魏赦身後走了出去,迎了上去,武烈帝看向她,笑道:“朕聽說你在江寧頗富名氣,可惜了,朕是無法吃到你親手做的湯羹了。”


    竺蘭驚訝,扭麵看向魏赦。


    魏赦亦是目光怔然,半晌都沒有動,盯著武烈帝,忽然,臉色有些隱忍:“陛下這是何意?”


    如果他意會得沒有錯,陛下之意,莫非是要放了他?


    武烈帝一笑:“赦兒,你走吧。”


    他拍了拍手。


    這時魏赦仿佛才留意到,這個消失了很久,令他甚至有幾分懷疑的福全,終於現身了。


    一輛馬車從山林之間穿了出來,慢慢悠悠,馬車蓬蓋之上四角懸著的風鈴,隨著馬車的行駛在風中碰撞,發出清脆的如鳴佩環的樂音。


    馬車走近,還沒停下,一隻小腦袋突然從車窗裏頭鑽了出來,竺蘭嚇了一跳,才發現原來是自己的臭兒子!


    阿宣神氣十足地朝他父母揮手,大喊:“爹爹娘親,來哇!”


    把阿宣一人留在蘅芷別院,竺蘭也不是不擔心的,見他完好無損地在車裏朝自己揮手,竺蘭眼眶一熱,忍不住拔腿跑了上去,將兒子從馬車裏接了下來。


    魏赦仍然停在原地,身體猶如石樁,已深深嵌入了地裏,見武烈帝仍在和藹地望著自己,忽道:“陛下!”


    武烈帝拂了拂手:“朕因為對你們母子虧欠甚多,總是想補償你,連帶著,將原本應該補償給你的母親的,全部都補給你。但是朕錯了,赦兒。你說得對,一直以來,朕都隻是自以為是。朕給的東西,你也從來都不願收下。那麽這一次,朕予你自由,盼你接納。”


    說罷,他歎了口氣,似笑,似無奈:“朕苦心準備的彩頭就是這一個,原本是相信你的箭法,相信今日獲勝的魁首必定是你,可惜你竟是兩手空空而來的,讓朕白費了一番心血。圍獵結束以後,朕還要重新再花心思備一份禮了。”


    他揮手道:“你走吧,朕已經打點好了,不會有任何人阻止你的去路。往後,朕的大梁隨意你雙腳涉足,無論在何地,朕隻要知道你平安便已足夠。”


    他知道,在他的一眾皇子公主之中,有不少瞧魏赦不慣,猶如昌國公主一樣,對他甚至有殺心。怕他出京遇到麻煩,武烈帝動用自己的軍隊,將沿途必經之道,包括飛龍徑,已經打掃了出來。魏赦歸去,不會遇上任何的阻力。


    說完這話,他不再看魏赦,怕自己心中仍然存有不舍,強硬地扭過了麵,就著福全牽到自己身側的寶馬,握住韁繩,踩馬鐙翻越而上,雙手執韁,欲朝前走去。


    “父皇!”


    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


    武烈帝怔住了,他強製撐直的脊背,猶如山崩,恍然間失去了全部力氣。


    武烈帝難以置信地回頭,馬兒也隨之調轉馬頭。


    魏赦仍然立在原處,隻是已轉過身來看向自己,在一片風沙之中,因為隔得已經不近,武烈帝正能看見魏赦袖中緊握的拳,那一聲“父皇”喚得是何其艱難,卻擲地有聲!


    武烈帝的眼眶迅速地漫過了一片緋紅,但很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頻繁地眨眼,將眼中湧起的澀意抿了回去,笑了一下。


    這時,魏赦身後,逐漸靠過去的竺蘭母子,小人兒緊緊依傍在他的爹爹身後,也抬起了頭,對武烈帝的方向脆生生地喊道:“皇爺爺。”


    這一下,猶如一記重錘,撞在了武烈帝的心上。


    再也忍不住,他的眼眶徹底地一紅,口隨著心脫口而出應道:“哎!”


    年過五十的陛下,一生翻雲覆雨,世人皆敬畏,卻轉過了麵,抬起了顫抖的手臂,用衣袖擦拭著難以忍住而洶湧流出的熱淚。


    福全可看得要流淚了,嗓音也啞了,走到陛下的馬下,啞聲道:“陛下……”


    便要遞上一塊幹淨的帕子。


    武烈帝卻搖了搖頭,推說不必,隨即綻開了嘴角,揚鞭打馬,“朕走了。”


    福全知道,這話是說給魏公子和小皇孫聽的,話音落地,武烈帝的馬已奔馳了起來,轉眼之間便越過了道路盡處的重重杉木,消失得沒了蹤跡。


    魏赦也停在原地,久久都沒有動。竺蘭望著他,覺他眼中似有些寂寥,微微發紅,但她知道他不需要帕子,也陪他在原地站著。


    直到魏赦轉身,衝她微笑,牽起了兒子的小手,道:“蘭兒,我們走吧。”


    “嗯!”


    阿宣最是歡喜,當先用他那矮墩墩的胖身子擠上了車,魏赦將竺蘭扶了上去,最後,他自己跳上馬車,取了馬鞭。“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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