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杜光輝從林山礦口抬起頭來的時候,天上正聚集著一大團烏雲。陽光從雲縫裏照射下來,照得礦山四圍花花的亮。這裏已經寧靜了。一個月前,這裏在傾盆大雨中,還不斷傳來采掘機的轟鳴,不斷有來來往往的礦工,從井上下來,或者從井下上去。可是現在,一切寧靜。不僅僅是寧靜,而是一種死一般的靜寂。


    小王跟在杜光輝的後麵,最近,杜光輝書記的情緒很不好。孩子生病住在醫院裏,林山礦這邊出事了,還得由他來處理。他幾乎是在桐山和省城之間不斷奔跑。來回省城,基本上都是晚上在車上。杜光輝本來就清瘦的臉,更清瘦了。兩隻眼睛向裏陷著,有一種憂鬱的光。這光讓很多人感到很不自在,又讓很多人覺得同情和傷心。


    今天早晨,杜光輝一到辦公室,就要求到林山礦來看看。小王說:“那裏如今是一片荒廢了,一個人也沒有。”


    “我就是要去看看林山礦現在的樣子。”杜光輝堅持著。


    小王跟了杜光輝快一年了,對杜光輝的心情或多或少算是有些了解了。從林山礦出事後,杜光輝應該說是心裏一直窩著火。礦山剛出事,礦主就跑了。縣裏對這個事,一開始也是很含糊的。等到杜光輝趕回縣裏時,林一達、琚書懷正組織人對事故進行搶救。杜光輝建議立即向上麵報告。林一達否定了。林一達說:“雖然是個事故,但事故也有大小。現在,我們不知道井下到底有沒有人。如果沒人,上報就顯得小題大作了。是吧?還是等搶救結束再說吧。”


    杜光輝說:“肯定有人。葉主任說有三十多。”


    “那是礦工們自己說的。誰清楚?”林一達有些火了。琚書懷卻朝杜光輝望望,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林一達道:“礦山這一塊按縣委會議的研究,由光輝同誌負責。我沒想到出這麽大事啊!這是桐山這麽多年來少有的。要好好總結,認真總結,分清責任。”


    杜光輝陰沉著臉,沒有說話。


    可是,第二天,省城晚報的記者就到了桐山。這個記者沒有到縣委,而是直接到了林山礦。鎮裏的同誌發現後,人已經走了。這一下子,讓林一達感到了為難。再不上報,記者先給捅出來,那就是桐山有意識的隱瞞不報。如果現在如實上報,恐怕到頭來少不了要跟著受到處分。更重要的,一上報,整個桐山的礦山都得停產。現在的政策就是這樣,一家礦出事了,其餘的礦不管你管理如何,也不管你情況怎樣,都一律跟著遭罪。全縣的礦山都停了,桐山的財政就成了空殼。下半年,誰來過桐山的日子?不說縣長,就是他這個書記,也休想當好了。


    林一達頭疼著,找到杜光輝。他想起去年抗雪時,湖東的鋪天蓋地的報道,聽說就是省委宣傳部下派掛職的簡又然搞的。既然能搞正麵的宣傳,就也能阻止曝光。杜光輝也是省委宣傳部下來的,這事除了杜光輝,誰還能搞好?何況杜光輝現在也是桐山的副書記,這事要是捅大了,他是分管領導,不僅僅麵子上不好過,也是背處分的。


    杜光輝一到林一達辦公室,林一達就將意思說了。杜光輝努力地睜大了眼睛,道:“這不行!”


    “不行?”林一達一驚,朝杜光輝仔細地望了望,說:“不行?怎麽不行?”


    “這是隱瞞事實。何況晚報的記者,我也是說不動的。”杜光輝說著,就要出去。


    林一達喊住了他,走上前來,遞過一支煙,“光輝啊,這事其實呢,是有點讓你為難。我知道你的個性。不過嘛,這是工作。礦山這一塊是你分管的,當然我僅僅是指防洪這一段。這件事可大可小。小了,我們妥善處理好礦工家屬的問題,再搞內部整改。大了,就由不得我們了,上頭一追究,處分你我都是小理,整個桐山經濟因此會受到影響。甚至是崩潰性的影響哪!這個,還是請光輝書記三思啊!”


    “在防洪開始,我就一再提醒縣委,要注意礦山的安全。可是,我的建議怎麽樣了呢?很多人都是走個過場,一些領導也是……我就不說了。現在出了事,難道我就……”杜光輝搖搖頭繼續道:“我認為晚報的曝光是好事,至少對我們是個教訓。三十多條人命啊!”


    “光輝同誌,怎麽能說這樣的話呢?不還是正在搶救嗎?沒有定論的事,千萬不能隨便說。你是領導同誌啊!至於記者那邊,你有想法,我也理解。可是,該說的我都說了,要不要開個常委會研究一下?”


    “這事確實要集體研究,不然……”


    常委會的結果自然是杜光輝預料到的。幾乎所有的常委,甚至包括琚書懷,都同意請杜光輝副書記活動活動,及時阻止個別記者因為不了解內情而有可能進行的不實報道。杜光輝覺得這個用詞十分的有意思:因為不了解內情,不實報道……因此要及時阻止,也是理所當然的了。對於常委會的決議,杜光輝並不抱著什麽特別的希望,但是,他必須堅持有這樣的一個程序。走了程序,杜光輝再去活動,是代表縣委了;不走程序,僅僅是林一達的直接指示,到頭來,杜光輝代表的就僅僅是他個人。這兩者的區別,甚至可以決定一個人的命運。官場的敏感,也許就在這有意無意之間了。


    會後,杜光輝帶著縣委宣傳部長楊成意到了省城。畢竟是省委宣傳部的工會副主席,杜光輝很容易地找到了那個跑到桐山去的晚報記者。然後他通過晚報的一個副總,將這個記者請出來喝茶。


    茶喝了,該說的話說了,該做的事也做了。杜光輝打電話給林一達,說事情基本上辦好了。不過,這個記者要求在全部事件處理好以後,要將情況給他作個通報。林一達說這當然行,沒問題。杜光輝放下電話想:你是沒問題了,可是我覺得有問題。他心裏一直在擔心: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要是……


    林山礦最後的搶險結束後,一共死亡了二十六名礦工。麵對最後的結果,縣委常委會保持了應有的沉默。礦主走了,礦也散了。但是,縣委不能不對這件事有個交待。這交待除了礦工的死亡賠償,更重要的是縣委如何向上麵交待?事情剛出來時,因為最後的結果尚是未知,含糊一點是能說得過去的。可是現在,水落石出,再不匯報,是不可能的了。縣委常委會一直開了一天,最後確定以縣委縣政府的名義,立即向上級匯報。同時,林一達、琚書懷和李長、杜光輝分頭到各相關省直及市直單位,當麵匯報。並且正式向新聞媒體通氣。


    在林山縣委宣傳部散發的新聞通稿中,杜光輝看到:“林山礦因為久雨,導致山洪暴發,礦井沉陷。在事故發生後,林山縣積極組織人員進行了搶救。整個搶救過程措施得當,行動有力,最大限度地保證了礦工的安全和國家財產。到目前為止,整個搶救工作已經全部結束,共死亡26人。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中。”


    桐山縣委特別成立了林山礦事故善後領導小組,下轄三個組。調查組,宣傳組,接待組,同時,緊急召開了縣直各部門和鄉鎮主要領導幹部會議。在會上,林一達黑著臉,強調了三點:一是統一口徑,二是統一思想,三是統一宣傳。林一達在說了三個統一後,話鋒一轉:“林山礦出事了,我們的有些同誌,甚至是一些領導同誌,在思想認識上有很大的誤區,甚至想不通。有的同誌,在一些場合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我想,從會後,這些都當止住。林山礦是桐山的礦,林山礦出事,是桐山的慘痛教訓,也是對桐山礦業的一次警示。這個責任,是應該由縣委縣政府集體負責的。對林山礦出事的認識,是大是大非的問題,是關係到一個同誌的黨性原則問題,是我們的幹部是否與縣委保持高度一致的態度問題。馬上,省市和有關部門的調查組就會進駐桐山,我希望大家能頭腦清醒,態度明朗,不做對不起桐山經濟發展的事,更不做與縣委縣政府唱反調的事。如果……”


    林一達停了下,掃了眼會場,道:“如果在這個重大問題上,我們的幹部違反原則,違反組織紀律,縣委將嚴肅處理,決不姑息。”


    會場裏靜極了。杜光輝甚至能聽見一些人的歎息聲。這年頭,什麽事都可以攤上,但是事故千萬別攤上。特別是出人命的事故,一旦攤上了,接著來的是什麽,大家心裏都清楚。也許明天,各級的調查組就會湧到桐山,各新聞媒體的記者就會出現在桐山的大街小巷,各報紙和電視台的新聞關注欄目就會不斷地閃出桐山這個地名,同時連接著死亡26人的礦難。桐山,這個江南省並不富裕的山區小縣,一夜之間,“聲名鵲起”了。


    杜光輝也為林山礦的事傷神著,甚至他有些自責。在抗洪前的安全檢查中,是李長副書記到林山礦的。杜光輝因為有別的事,沒有去。也許他去了,可能……當然,也許他去了,事情也還是照樣要出來。即使這次不出,下次還是跑不了的。杜光輝在自責之餘,私下裏覺得林山礦的出事,對桐山也許是個好事。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也應該能讓某些些的神經再繃回來些了。


    省市聯合調查組很快就到了。林一達、琚書懷一直陪同著。杜光輝從省城安頓好凡凡,也趕了過來。一看,杜光輝心裏有了些底了。調查組帶隊的,竟然是他的一位中學同學。姓劉,叫劉安。上學時,同學們都稱他劉二耷拉。不過,杜光輝已經有很多年沒見過這個同學了。一見麵,兩個人都愣了下,隨即就驚訝起來。劉安說:“早聽說你在省委宣傳部,這次才碰上了。”


    “你啊,我怎麽一直沒見著過你?”杜光輝道。


    劉安笑著,“我上個月剛從部隊轉業到地方上。現在在省政府辦公廳。”


    旁邊跟著劉安的人補充說:“劉主任在部隊是副師,現在是廳裏的副主任。”


    “啊,厲害!”杜光輝想,這個中學時候的二耷拉,現在竟然也混出了個不小的模樣了。


    林一達看著杜光輝和劉安的親熱,本來一直黑著的臉,開始有了些笑意。熟人好辦事,尤其在官場,熟人之間能把事情說得透些,能把結果處理得更妥當些,也能把事情的影響在盡可能的範圍裏,掩飾得更加微妙些。調查組是劉安帶隊,安全局的蔣局長其實也還得看著劉安的臉色。按照規定,縣裏是不能把人陪同的。可是杜光輝是個例外。一來杜光輝是劉安副主任的同學,二來杜光輝又是從省委宣傳部下派對掛職的,與正宗的桐山幹部還有區別。正是基於這兩點理由,杜光輝成了調查組與縣委之間的一座橋梁。這會兒,林一達似乎看出了杜光輝的重要。林一達把杜光輝拉到門外,說:“光輝書記,這件事的分寸就完全靠你了。需要什麽,盡管說。而且情況你也了解,關鍵是要讓他們知道,林山礦的出事,主要是客觀原因,是人力不可抗拒的。至於管理上,雖然還有一些不足,但總體上是好的,至少不是造成事故的主要原因。”


    “這個我知道。不過,主要還是看他們的調查。”杜光輝說著,劉安出來喊他,劉安說:“林書記,從今天起,我們調查組就要獨立工作。除了光輝同誌,你們就不要再陪同了。有什麽情況,我們,還有蔣局長會及時同你們溝通的。”


    “那好,那好!我們隨時聽候調查組的安排。”林一達臨走時,向杜光輝笑了下,這意思很明顯,這裏就交給你了。換一句話說,不僅僅是將這裏交給了杜光輝,而是將湖東的一班幹部,甚至包括林一達在內,將這些人物的命運交給了杜光輝。這一笑,讓杜光輝一下子感到了沉重。當初礦難剛剛發生時,葉主任打電話告訴他。他就在電話裏強調要立即上報,不能隱瞞。可是,縣委最後定了,先搶救,再上報。林一達當時的考慮,現在杜光輝想來,是有雙重意義的。先搶救,看結果。如果沒有人員傷亡,就不再上報了。如果有,再報也不遲。


    而現在,結果是26名礦工永遠地回不來了。這個結果不是大家願意看到的,卻實實在在地發生了。


    林一達走後,劉安把杜光輝找到房間裏,兩個人互相問了問這些年的情況。劉安說:“二十多年了,一直跟著部隊走南闖北,跟大家聯係得少。這次轉業回到江南省,也想著要與老同學們聯係。可是,剛接手工作,事頭兒也多。這不?還沒顧上。倒好,遇見你了。有一年回鄉探親,鄉親們還說到你,說你在省裏當官了。”


    “哈哈,那不都是說說嗎?哪有你……”杜光輝說著,點了支煙。


    劉安道:“沒想到你到桐山來掛職了。這是一條路啊!更沒想到,我們這麽多年第一次見麵,竟是為了礦難這事。光輝啊,時間真快啊!你我都是四十多快五十的人了吧。”


    “是啊,快。在學校時的生活,還像昨天一樣。可是老了。老了!”杜光輝歎了口氣。最近因為孩子,加上礦山的事,杜光輝感到自己一下子老了許多。坐在劉安的對麵,他甚至覺得自己比劉安要大。其實,他還記得,劉安是班上年齡較長的學生,而杜光輝,當時在班上是最小的。


    劉安問到杜光輝的家庭情況,杜光輝苦笑了下,說:“一般吧,就這樣。”


    “怎麽就這樣?孩子呢?”


    “啊,剛剛高考了。成績還不錯。可是……”


    “可是什麽?有事?”


    “剛剛查出來是再生障礙性貧血,正在等著幹細胞移植。”


    劉安頓了下,也歎了口氣,說:“現在孩子的事就是最大的事。不過你也別急,幹細胞移植的技術很成熟了。隻要有合適的供體,是沒問題的。孩子一定會好起來的。”


    “合適的供體難哪。我和黃麗都做了體檢,都不行。醫院通過網絡向全球請求幫助,目前還沒有消息。”


    “別急嘛,一定會有的。”劉安說著上前拍拍杜光輝的肩膀,道:“別太想了。晚上咱們好好喝一杯。”


    下午,杜光輝剛回到辦公室,琚書懷就打來電話,問調查組的動靜。杜光輝說下鄉去了,到礦上去了。具體情況,也不清楚。


    琚書懷笑著說:“光輝書記啊,這事可得慎重。有人是在下套子啊,你可別把責任攬了。我的觀點是該誰的責任,就是誰的責任。這事可不是一般的事情啊!”


    “謝謝琚縣長的關心,我知道了。”杜光輝放下電話,想了想琚書懷說這話的意思。似乎是在指著林一達,又似乎不是。不過,既然琚書懷說了,說明他有這樣的考慮。既然說之,姑妄聽之,總不會錯吧。


    窗外傳來下雨的聲音,秋天了。


    快下班時,劉安打電話來告訴杜光輝晚上就在綠楊山莊。這讓杜光輝有些吃驚。綠楊山莊,到現在為止,杜光輝才去過一回,還是在酒後被李長和孫林他們拉過去的。桐山一般的幹部是很少到山莊的。這裏長年來往的是那些礦主們。當然,杜光輝也聽說,縣裏的很多領導幹部也是經常出入的。山莊幽靜深致,曲折回轉。一兩台車子進去,很快就會消失在林蔭深處。而且,也很少有領導幹部是坐著自己的車進來的。最起碼的官場智慧,也造就了他們最極致的官場策略。


    小王送文件進來,杜光輝問他綠楊山莊到底是啥名堂?小王笑笑,說:“其實也沒什麽。隻是大家都這麽傳著。什麽事,一傳就神秘了。綠楊山莊也是。不少領導不也去過?甚至林書記不也……”


    杜光輝沒讓小王繼續說下去,而是問林一達書記在不在?小王說好像出去了。這兩天,林書記臉一直黑著。聽說省裏要處分林書記,還有琚縣長。


    這哪有的事?調查才開始嘛,怎麽就談到處分了?杜光輝道。


    小王說我也是這麽想。可是外界都傳著。還有人說杜書記你,也可能……


    杜光輝哎了聲。


    小王道:“不過剛才我聽他們說到,這次來的劉主任是杜書記的同學。林書記好像也為此感到高興。是杜書記同學吧?那可就好了。”


    杜光輝點點頭,沒有做聲。小王出去後,杜光輝一個人坐著,又起身看了看窗外的香樟。那些樟樹在秋風之中,有些許的落寞。綠鬱之中,又好像藏著深深的憂傷。


    今天是回不去了,明天,也許後天,杜光輝可能都得陪著調查組。而凡凡,正躺在病床上。想到凡凡那雙懂事的眼睛,杜光輝的心就疼。他打電話給黃麗。黃麗正在病房裏。杜光輝問凡凡還好吧。黃麗說還好。杜光輝說那讓凡凡接電話吧。黃麗說孩子正睡著呢。杜光輝說這兩天我可能不能回去,你辛苦了。黃麗歎了口氣,把電話掛了。


    黃麗在凡凡檢查出病以後,放聲地哭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她到公司去辭職了。朱少山給了她十萬塊錢。黃麗回來告訴杜光輝,就這是她該得的。正好孩子生病,也需要錢。杜光輝本來想說她幾句,可是看著黃麗有些紅腫的眼睛,也就不好再說什麽了。本來在凡凡高考前,杜光輝曾跟黃麗說過,等孩子高考結束後,兩個人就去辦手續。可是,凡凡這病?兩個人都不再提那事了。黃麗本來還紅潤的臉,杜光輝是看著她一天天消瘦的。杜光輝每一次回家,黃麗都似乎又瘦了一圈。有時,看著黃麗累著睡在凡凡的病床前,杜光輝的心就緊了。杜光輝也想上前去撫摸下她的頭發,可是,他卻感到了一種拒絕,一種無聲卻充滿力量的拒絕。


    杜光輝讓司機直接把自己送到了綠楊山莊。司機也感到意外,杜書記怎麽了?你可是從來不到綠楊山莊的?何況還坐著自己的車來了。杜光輝卻不言語,到山莊後,他打劉安的電話。劉安說在山莊的第八幢。車子到了第八幢。杜光輝沒有看見其它的車子,正疑惑間,葉主任出來了。葉主任招呼說在這呢。杜光輝一愣,怎麽?跑錯了嗎?不會吧?


    葉主任說就這。劉主任正在等著呢。


    這是一幢小巧的別墅,上一次杜光輝在綠楊山莊雖然睡了一覺,但是對裏麵的情形一點沒有印象了。進了門,轉過門廳,杜光輝聽到劉安的聲音,正在和人談話。他稍稍停了停,葉主任笑道:“是一達書記。正在和劉主任說話呢。”


    杜光輝進了裏屋,隻有劉安和林一達兩個人。劉安笑著說:“林書記客氣,非得做東。本來我是想我們老同學好好地喝一回的。”


    杜光輝笑著,點了支煙,林一達道:“光輝是個很能幹的幹部啊。他到我們桐山來,做了大量的工作。比如劉主任現在喝的蘭花香茶葉,就是光輝同誌親自在山區開發出來的。雖然是掛職,可是我覺得光輝同誌比任職的幹部還要到位,做出的貢獻還要大啊!”


    “哈哈,光輝同誌我們同學時,就很出色。當時是我們班年齡最小的,成績最好的。了不起啊!這次到桐山來,看到老同學,是最大的收獲啊!”劉安說著,葉主任進來,說準備好了,請劉主任到餐廳來坐吧。


    每套別墅都有獨立的餐廳,這餐廳設計得也相當有風味。四個人坐下後,菜上來了,都是些精致的小菜。林一達說:“今天晚上是專門為劉主任和光輝書記同學相見而聚會的。大家就放開來,好好地喝一次。”


    劉安道:“今天晚上,咱們隻是喝酒,不談公事。”


    杜光輝說這好,好好喝酒,一醉方休。


    說是隻喝酒,不談公事。可是這四個人的心中,誰都藏著心事,能不談嗎?果然,酒喝到五分意思,話題回到了礦難上。林一達說:“不瞞劉主任說,桐山這一塊把個礦山安全可是放在最高位置的。我是日夜都想著這事啊。光輝同誌知道,他一到桐山,首先做的工作就是到礦山調研,檢查礦山安全。人算不如天算哪,還是出事了。唉!”


    葉主任把酒端著,邊敬劉安邊道:“桐山幹部大腦裏就兩根弦,一根是經濟建設,一根就是礦山安全。不容易啊!我們曾經笑話說,在桐山工作的幹部,頭發都要比別人早白三年。杜書記去年到桐山,還是一頭黑發,這不?也花白了。操心哪!”


    杜光輝搖搖頭。劉安說:“我知道你們下邊的苦處。我雖然一直在部隊,可是地方上的事,也略知一二。誰都有難處,什麽事都有主客觀原因。你們的想法我知道了,好吧?咱們喝酒。”


    林一達便不再做聲,劉安和杜光輝說起同學時候的事,兩個人越說越投機,越說越興奮,竟都喝了不少的酒。林一達看著,眼角漸漸有了笑意。他瞅準了機會,敬劉安的酒,便敬邊說:“劉主任這次到桐山來,看得出來是對桐山很很關心羅。何況劉主任又和光輝書記是同學。這事……哈哈,這事……”


    葉主任也在一邊笑著。劉安放下杯子,朝林一達望了望,說:“剛才可說好不談工作的。怎麽又談了?桐山這件事,處理是肯定的。事情明擺著嘛。至於怎麽處理,處理到什麽程度,我們還正在考慮。而且這事最後還得省裏領導定。光輝在這兒,事情我都清楚了。大家不說了,喝酒!”


    杜光輝心想這劉安對官場上的一整套的的運作也是了然在胸了。有張有弛,張馳得度,不簡單哪!


    酒席散了後,劉安堅持和杜光輝坐一個車子回城裏。路上,劉安問杜光輝:“我是不是醉了?光輝,你看呢?”


    杜光輝道:“依我看,你還沒醉,一點也沒醉。拿捏得到位啊!”


    “老同學,你這是罵我了。我怎麽拿捏了?下午,省裏的程書記專門給我打電話,說到桐山礦難的事。林找了他,我不就順水推舟了嘛?這事最後還是他們定,我們來調查也隻是走走形式。不過事情是要處理的,26個人哪,不處理難以交待。”劉安問杜光輝:“桐山的前三任書記都是因為礦山,出了事,是吧?”


    “是的。詳細情況我也不清楚。礦山對桐山來說是塊寶,可是也燙手啊!這次出事,對大家也是個教訓。”杜光輝問劉安這事將來要是處理,大概會是個什麽結果。劉安說哪知道,兩個一把手當中肯定有人要背著的。當然還在其它的一批幹部。光輝你是分管抗洪期間礦山安全的,我也替你擔心哪!


    杜光輝沒有說話,沉默了會,說:“該我負的責任,我負。責任分明,才是最基本的原則嘛。”


    劉安也哈哈一笑,說老同學還是當年學校時的性格,較真。可是,如今在官場上,這樣的較真怕不太好啊。不過,再怎麽說,既然省裏讓我來調查這事,我還能讓老同學背鍋?不會的,至少不會背一口多大的鍋嘛!


    車子將劉安送回賓館,杜光輝剛回到房間。琚書懷就打電話來了。琚書懷問光輝書記晚上是不是在綠楊山莊?杜光輝一驚,這消息也太快了,才幾個小時,就傳到琚書懷的耳朵裏。他含糊了下,琚書懷道:“我聽省裏有人說,林一達找了個別領導,想把礦難的責任推給我。這太不像話了吧?光輝書記,你說是吧?如果真這樣,我琚書懷也不是軟頭子,逼人嘛!”第五部 第八十二節


    “沒有這回事吧?林書記也正在想辦法斡旋這事。他不會這麽想的。這可能是一些人造出來的,書懷縣長哪,還是少聽為妙。晚上,大家也沒這麽說嘛。林書記應該不會……”杜光輝沒說完,琚書懷就搶道:“光輝書記,你是有所不知啊。這個,不說了,不說了。劉主任是你的老同學,你的意見很重要啊。很重要!”


    杜光輝說:“我沒有意見,也不會發表意見。調查組是獨立工作,我能說什麽?”


    “那倒也是。好了,不說了,打擾了。”琚書懷剛放了電話,杜光輝的手機又響了。這回是林一達。林一達問杜光輝,劉安主任對礦難處理是個什麽態度?杜光輝說我不知道,也沒有問。林一達說這事還真得留心著。這可是關係到桐山的經濟發展和幹部的大事啊!杜光輝笑笑,林一達又說了幾句,便掛了。


    杜光輝洗了上床,卻怎麽也睡不著。朦朧中,他似乎看見林山礦井邊的那些開得慘然的小花。那麽絕望那麽幽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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