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點燈,發泄似的把外裳、長裙、披帛都解了,隨手丟在地上,扯了件薄紗衫披在身上,坐在妝台前發愣。


    外麵風更大了,天空是深淵般的黑暗。


    她沒有關窗,任由大風浪頭似的一陣一陣撲打在臉上。


    院中到處都是氣流在廊簷柱欄間拂竄的尖嘯,山石旁的石榴樹也像被瘋狂撕扯般的搖晃,枝頭未謝的花也殘落殆盡。


    那樹聽說是母親剛嫁進府時,與謝東樓郎情妾意一道種的。


    石榴寓意子孫繁昌,闔家美滿,可時至今日,永昌侯府也沒有繼嗣的男丁,闔家美滿更成了笑話。


    謝櫻時幽幽歎了口氣,沒心思再看,將窗子掩上,也懶得再叫人折騰換衣沐浴,一頭倒在榻上,拿被子將自己蒙得嚴嚴實實。


    .


    外麵風聲小了,周遭的一切都靜了下來。


    好久沒這麽安適了。


    然而,迷迷糊糊間,卻好像有人闖進了這片寂靜。


    身下的床鋪有微陷的觸感,緊接著有隻手伸過來,順著臉頰溫柔地撫上頭鬢。


    是他麽?


    有些不像,他的手有些粗糲,而且是暖的。


    可這份觸覺卻是纖骨細潤,似乎連手心都帶著一絲冰冷。


    再然後,她聽到一絲憐惜的輕歎,幽幽的悵然縈繞在耳邊,久久不散……


    謝櫻時猛地驚醒過來,眼前卻隻有輕晃的帳幔,探手去摸,旁邊床榻微陷的地方還有餘溫。


    真的有人來過!


    她揭開帳幔,一骨碌從榻上跳下來,趿上鞋的一瞬,聽到樓下房門掩閉的“吱呀”聲。


    她心頭怦然直跳,知道方才那是母親無疑。


    難道自己想錯了,雖然表麵上不聞不問,但其實母親心裏從未放下她。


    方才那樣溫柔的輕撫,全然是出於母女間最難以割舍的牽掛,絕沒有惺惺作態的道理。


    謝櫻時眼眶間湧起一片潮潤,再也坐不住了,徑直衝下樓去。


    正廳沒有熄燈,燭光似比之前更亮。


    到廊簷下便放緩了步子,輕輕走上石階,抬腳跨過門檻。


    “這些年來,你可曾盡過一天為□□母的責任,居然還有臉敢來質問我!”


    冷凜的聲音戳入耳中,驚得謝櫻時渾身一顫。


    她滿心期待,卻怎麽也沒想到謝東樓會在這裏,整個人立時怔住了。


    “我有什麽不敢?倒是你,敢不敢說一說如何在妻子身懷六甲之時,背地裏另結新歡?嗬,那新歡居然還是你發妻同父異母的親妹!”


    皇甫甯冷笑反問,寸步不讓。


    “哼,事情已經過了八年,我現下已不想跟你做口舌之爭。”


    “怎麽,好歹是堂堂的永昌侯,廣陵謝氏的當家人,你心虛什麽?”


    “夠了!”


    謝東樓一聲怒喝中夾雜著瓷盞碎裂的聲音:“容你,讓你,當我真是對不起麽?居然還有臉提什麽身懷六甲,你自己做出的事,自己倒忘了麽!”


    “不用吹胡子瞪眼,憑你也就隻能嚇唬那些無膽鼠輩。”


    皇甫甯好像在嘲弄一個可憐又可笑的人:“不就是懷疑阿沅不是你的親骨肉麽?自她出生之後,你便不曾有過一次好臉色,其實都是做給我看,因為你放不下禦賜婚配的妻子被孿生兄弟染指,哪怕心裏知道我和東亭是被人陷害,也要親手把這個家毀掉!”


    “你……”


    “東亭,你那從小形影不離的親兄弟已經去了,但你想拔掉我這個眼中釘卻沒那麽容易,你想要利用阿沅的終身來換你那一己私欲,也不要指望能得逞。”


    “嗬,不管阿沅是誰的孩子,現下都是我謝東樓的女兒,謝家女自有謝家女的歸宿,輪不到你來插手……”


    謝東樓還沒說完,就聽到外麵門扇上的撞響,轉身繞過屏風衝出去,隻看到一抹霜白的人影掠過高高的院牆,消失在迷茫的夜色中。


    第52章 撥雨撩雲


    斷折散碎的異響穿透綿如鼓點的雨聲, 劃過耳畔。


    狄烻凝滯的雙眸終於泛起一絲微動, 抬眸望向欄外的天井。


    積流成溪的青石板上, 幾塊從簷頭衝下來的灰瓦已經摔得四分五裂。


    雨太大了,殘破的屋頂四麵漏風, 落水如雷,嘈雜得連他也有些心煩意亂。


    片刻怔愣之後,他移回眸,食指輕點,一下一下碰觸著手邊的西域短刀。


    那刀旁還有一張揉皺的信箋。


    “生無留戀,可否一見。”


    他劍眉緊蹙,目光淵沉似海,仿佛這八個字已經深印其中。


    雨聲中傳來促促的踏響。


    他收起短刀, 把信箋反扣在案頭上,抬眸見阿骨繞過半坍的側廊走過來,把托盤放在桌案上。


    “大公子, 用晚膳吧。”


    狄烻垂了一眼, 托盤中是一碗加蛋的白水麵, 還有兩碟佐餐的醬味。


    “這裏尚且不比洛城, 非常時期,以後不必再麻煩單做了。”


    他站起身,走到側旁隻有半幅牖扇的窗前:“今日突襲傷亡如何?”


    “已經統算過了, 斬敵三百餘,咱們死傷倒不多。不過……軍中染病者不少,且多數臥床難起, 再這麽下去,恐怕會元氣大損。”


    阿骨跟在近旁回話,不自禁地麵露愁容:“好在那些僮蠻連敗了幾陣,被斬首數千級,一時之間恐怕是耗子不敢出窩了,咱們正好趁機急調江陵、夏口各鎮府兵補員,隻恨這鬼天氣總沒個晴的時候,真他娘的誤事!”


    可不是麽,陰雨連綿,不知不覺又下了十來天,這南疆的雨仿佛沒完沒了似的。


    漫天暴雨傾盆,風一裹,便一陣陣的卷進廊下,那溜風燈的紙罩子受了潮,火光黃朦朦的糊成一片。


    “調兵隻怕沒那麽容易,還會處處掣肘,就算調來了,受了瘴氣也要染病,不用多久就垮了。”


    狄烻的目光穿透雨簾,又越過院牆,望向殘破荒敗的街市,不知在看些什麽。


    “眼下隻有募兵了。”


    “募兵?”


    阿骨一驚,若有所思道:“大公子的意思,招募本地鄉人流民入伍,便不怕他們水土不服,況且本鄉人守本鄉土,也不用擔心士氣。可募兵須得朝廷下旨,私下裏做是大忌,咱們好端端的被調離洛城便是有人從中作梗,朝中此刻定然在盯著大公子……”


    話沒說話,已被狄烻揚手打止。


    “顧不得那許多了,一旦坐失良機,等僮蠻緩過這口氣,不但白流了將士們的血,反而更給了人家口實。你隻管放膽子去做,敕令的事,朝中自會有人幫忙。”


    阿骨應了個“是”,跟著恨聲跺腳:“娘的,這打的什麽窩心仗,要是咱們中州神策軍在,哪怕隻有幾百人,也早將這些土蠻料理了。”


    無奈的歎口氣,剛要退下,忽然又被狄烻叫住。


    “選個人,到中京和潁川皇甫老令公那裏走一趟,探探可有什麽事沒有。”


    相隔千裏之外,這時候還管那裏做什麽?


    阿骨不明所以,但也沒多問,躬身領命去了。


    雨勢依舊,滂沱如傾盆倒灌,夜光映著狄烻的雙眸,反而愈發顯得沉靜。


    默然半晌,他眼底閃過一絲決然,像是打定了主意,回身將那柄西域短刀還入鞘中,帶在身上,撐傘繞過屏牆,從條門轉入後進的院子。


    那裏更加荒敗,滿地碎石亂草,若不是還留著幾處斷壁殘垣,幾乎和郊野無異。


    然而在那院中卻有一株石榴樹孤零零的立著,居然奇跡般的沒被戰火吞沒。


    他走出廊外,站在雨地裏看。


    那樹上果實結得不多,稀稀拉拉的幾個全都壓垂在枝頭,青黃的外皮已經漸漸滲出嫣紅的顏色,將熟未熟。


    雨水捶打,大風撕扯,看似搖搖欲墜,卻又一顆顆頑強地咬緊在枝頭上,掙紮堅守,沒有一個被打落下來。


    注目之際,他早已覺出左近潛藏的難耐,歎聲搖了搖頭:“既然來了,還躲什麽?”


    背後傳來腳步聲,踏著水響更顯得迤迤沉重,並沒有走近,還隔著一段就站住了。


    狄烻回過頭,終於又看到這個刁蠻大膽的小丫頭。


    她沒有撐傘,身上穿的是尋常百姓的粗衫布裙,原本嬌麗絕豔的小臉髒兮兮的,被雨水衝得汙跡橫流,莫名有些滑稽,但齧唇輕顫,俏目中盈盈欲滴的樣子,又說不出的可憐。


    下一瞬,她嚶聲撲入那他懷中,緊緊抱住那堅實精幹的身軀,嚎啕大哭起來。


    狄烻下意識地也將她完全濕透的身子摟住,手頓了下,還是慢慢探到後麵,一邊輕拍,一邊把她往傘下護了護。


    “出了什麽事?”


    像是被這話戳痛了心事,謝櫻時淚如泉湧,身子扭了幾扭,登時哭得更凶了。


    隻這短短的片刻間,他衣袍早已被她身上的雨水浸透,兩人隻隔著單薄的衣衫緊貼在一起,再加上細微的挨蹭,連雨水也不顯得濕涼,反而烘捂得發暖。


    他分明能感觸到她身前玲瓏有致的起伏,溫軟中還能覺出怦然的心跳,不由眉頭一蹙,手按在肩頭上想把她推開。


    懷中的少女像是已有察覺,雙臂先一步將他抱得更緊,兩手還緊緊攥著衣袍的後擺,一副死活不肯鬆開的樣子。


    狄烻沒有強推,放了手,撐傘端直地站著。


    “到底怎麽了?”


    懷中的少女把臉埋在他胸口,背心聳動,嚶聲啜泣。


    “我沒有家了,現在……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怎麽回事?”他眉頭蹙得更緊。


    她不答,隻是哭個不停,委屈不已地咬著唇,到後來連他浸透了雨水和淚水的衣袍前襟也被她咬在了唇齒間。


    這樣的情形讓狄烻始料未及,似乎也沒了主意,更想不到什麽好說辭來安慰。


    “雨太大了,先進去避一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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