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吩咐的,侯君想聽的便是這個吧。”


    “好,敢做敢認便好,總歸本侯還沒完全看錯你。”謝東樓將盞蓋一丟,長身而起,“收拾一下,搬去城南別院,從今日起,無論我謝東樓,還是永昌侯府,都與你再無任何瓜葛。”


    皇甫宜端著茶盞的手頓了下,但還是湊近唇邊抿了一口,慢慢咽入喉中。


    “侯君以為自己當真了解奴家麽?”


    謝東樓已經走到門口,聞言停步:“還有什麽話說?”


    “本來沒什麽可說,但想想,有些話還是明言的好,畢竟十幾年朝夕相處,總是不好讓侯君蒙在鼓裏。”


    皇甫宜擱下茶盞,走過去端然閑適地坐在他剛才那張交椅上:“說句不敬的話,侯府雖大,擇不開的也就是當年那場恩怨,中京也早就街知巷聞,若阿沅有個三長兩短,我無論如何都脫不開幹係,但凡是聰明的便不會有這個念頭,可我真就做了,侯君以為妾身就真的蠢到自尋死路了麽?”


    謝東樓霍然回身,眉角抽跳:“是誰指使你做的?”


    “這話要是說出來,妾身可就真是大不敬了,聽說阿沅的小姑今日進宮去了,怕是要早侯君一步。”


    皇甫宜盈盈起身,轉向裏間,打簾時回頭一笑:“妾身自有歸處,不必去什麽別院,但桐秋還是留下的好,侯君總該記得,她也是謝家女。”


    第84章 雨罷寒生


    近午時分, 不大的風卷著洶洶熱浪四下湧動。


    從殿闕森森的前朝, 到含山括海的內廷, 再轉進那條足有千尺長的中廊,一身緋袍的謝東樓幾乎半步沒停, 像一團烈火般隨著那股熱浪穿廊而過。


    來到後寢的麗正殿前,終於有領班內侍上前攔阻。


    “侯君且留步,咱家已經回稟過了,太後娘娘還是那句話,今日慈躬欠安,誰也不見,依咱家看……”


    謝東樓充耳不聞,繞過他, 徑直邁入殿門。


    真怒氣衝衝,又絲毫不顧臣子之儀,硬生生往裏闖的架勢把那領班內侍嚇了一跳, 趕忙追上去拉住。


    “侯君, 侯君今日是怎麽了, 這不是要為難咱家麽?”


    謝東樓被他扯住衣袖, 回眸一瞥,原本儒雅俊美的臉竟有幾分厲鬼般的森然之氣,叫人不寒而栗。


    “永昌侯府有高.祖武皇帝禦賜的丹書鐵券, 凡有要事,可直接入宮麵聖,任何人不得阻攔, 公公隻當沒看到本侯,便什麽事也沒有,現下這樣,反倒是跟自己為難了。”


    謝東樓淡淡說完,也不管那內侍臉色如何難看,徑自大步入內。


    越往裏走,脂粉的氣息就越來越濃,馨香中帶著涼薄的味道,像是兩百年來不知多少代主人的累積沉浸,早已沁入雕梁楹柱間,揮之不散。


    他向來不喜歡這股味道,眉間凜蹙得更緊,繞過紫檀座屏走進內殿。


    幾個服侍的宮人早聽見腳步聲,一見來人,正要上前擋駕,便聽裏麵叫了聲:“不必了,都下去吧。”


    那聲音中氣十足,全然沒有慈躬欠安的症狀,反而隱含怒氣。


    幾個宮人立時噤若寒蟬,各自告退而去。


    謝東樓絲毫沒有大禮參拜的意思,等人走空之後便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著對麵架著九翅扇屏的鳳床。


    正是酷熱難當的時候,這寢殿中居然沒有開一扇窗,鳳床上帳幔垂覆,內層還掩著薄紗,隻能粗略看到一個朦朧的人影斜身倚在榻上。


    “何事這麽急,規矩都不顧了,回頭下麵那些言官又要到哀家麵前聒噪。”


    “規矩?”謝東樓的嗬聲格外輕挑,“阿姊以為謝家如今還有規矩可言麽?”


    謝太後撩袖端起旁邊的瓷盞,語聲依舊和煦:“怎麽,又為了櫻時,哀家聽說人回來了,那便不必太過擔心,到底還是個孩子,又是那樣的脾氣,回頭叫她進宮來,讓哀家再勸導她。”


    宮中官場爾虞我詐慣了,本來早就習以為常,但現下這番裝模作樣的對答卻莫名叫謝東樓覺得惡心。


    “阿姊身居宮中,家裏照樣盡在掌握,人都已經那樣了,還用得著再親自勸導麽?”


    他近乎直白地把事情挑明,言語間的鋒芒卻好像被層層帳幔阻隔,以至鳳床上的人幾乎全無所覺。


    “喲,你今日是怎麽了,怎麽好像是衝著哀家來的?”


    謝東樓唇角抽挑了兩下,冷然道:“拋開君臣身份,我從前最敬重的便是阿姊敢作敢當的脾氣,如今到了這個地步,難道非逼我叫皇甫宜寫下供狀不可麽?”


    “你今日可真是奇怪,一會衝著哀家,一會又說起自個婆娘。”


    謝太後捧著瓷盞抿了一口,嗬聲笑起來:“瞧這話裏的意思,不會是聽信了誰的胡言亂語吧?”


    “阿姊是不肯對我這個親兄弟說實話,還是覺得根本就無話可說?”謝東樓眼神更冷,語聲也愈加諷刺。


    “你今日來,壓根就不是想同哀家好好說話的模樣,不過,哀家這裏倒是有幾句話,可別說我做姐姐的沒提醒自家兄弟。”


    謝太後依舊讓他半點拿捏不到,歎了口氣繼續道:“你從小便事事爭先,從不肯居於人後,也的確有幾分先祖遺風,隻可惜性子裏有兩樣不好,一是識人不清,二是做事操切,從前是如此,現在麽,嗬,也還是老樣子。”


    謝東樓沒接口也沒反駁,隻是狹眸瞧著她。


    “遠的不提,就說皇甫家那些個女人,當年我便跟你說沒一個端正得體的,萬萬不能進謝家的門,可你執意不聽,一個不夠,還要招惹兩個,弄得妻離子散,家也散了,這且不夠,居然還害死了東亭……”


    “他是死有餘辜!”


    驀然聽到孿生兄弟的名字,謝東樓儒雅的臉色一沉,額角青筋暴起,忍不住低吼起來。


    “是麽?”


    謝太後鼻中輕哼,別具諷味:“你隻道他們二人叔嫂不倫,一個叛夫,一個忤兄,難道就從沒想過之前全無征兆,偏偏那夜被你捉個正著?”


    “……”


    “哀家早就說過,皇甫家的女人明裏暗裏,心思手段,哪一樣都不簡單,偏偏還是個喜歡舞槍弄棒的,你若有東亭的才學倒還好,至少足以叫人仰慕,好歹拿捏得住,可惜……唉,現在還說什麽呢?”


    謝太後隱隱在帳幔後歎息搖頭:“罷了,說多了隻會徒惹傷心,你若還不明白,回家去問問你那個嬌滴滴的小妾當年都做過什麽好事,就知道這股火該發在誰身上。沒什麽要緊的事,哀家也累了,你去吧。”


    謝東樓雙眼木然,這些話不知聽進了幾句,腦中神思遊遠,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那個終生引為奇恥大辱的夜晚。


    長久以來,當時所有的事幾乎都被他拋諸腦後,唯獨忘不了推門撞見自家兄弟與摯愛的發妻共處一室的情景。


    更讓他惱恨的是,那兩人居然恬不知恥的矢口否認有染,縱然他也曾有過懷疑,但終究被怒火遮了眼,最後隻能以家破人亡收場……


    “我也隻有最後一句話,宮裏和朝廷是阿姊你做主,可謝家卻是我當家,阿沅是我女兒,誰要想做她的主,得先問過我謝東樓。”


    謝太後目送他背影消失在座屏後,那股冰冷的硬氣仿佛也到了盡頭,顫手將瓷盞中的藥一口灌入喉中,隨即喘息不止。


    她厭煩至極地將那瓷盞丟下,眼角的餘光瞥向一旁:“你都聽到了,還有話想說麽?”


    側間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謝東蘊緩步走出來,蒼白的臉上淚痕尤新,但已瞧不出半點淒傷之色,反而是止水無瀾的平靜。


    “阿沅到底是謝家的骨肉,阿姊真就忍得下心……”


    “別再跟我提什麽忍心不忍心!”


    謝太後虎吼一聲,抓起剛才的瓷盞砸在地上,刺耳的碎裂聲在空曠殿中盤旋回蕩,久久不息。


    “想當年我已經有了喜歡的人,耶耶也暗中答允了我,可臨到采選的時候,偏偏你說看中了秦宗業,死也不願意入宮,隻因我是長女,便隻能割舍了自己,全了你的美滿姻緣,那會子怎麽沒聽你提什麽忍心不忍心?”


    “入宮這十幾年,你們在外麵榮華富貴,過著神仙般的日子,我卻要時刻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先帝,遇到你們在外麵招風惹雨,大事小情哪一樣不是我來周全,受了委屈,打碎牙也隻能和血往肚子裏吞,那時候怎麽也沒聽你提什麽忍心不忍心?”


    她越說越急,恨不得將藏在心裏的悲苦一股腦全倒出來。


    “好容易熬到今天,又要擔著江山社稷,時刻應付著滿朝悍臣,我們孤兒寡母的艱難,別人不懂,難道自家人也不明白?”


    謝東蘊愧然望著帳中的人,咬了咬唇,終於還是開了口:“阿姊,是我對不住你,可阿沅並沒有錯,從小身世又苦,咱們怎麽能……”


    “那也怨不得旁人,謝氏女就是謝氏女,跟哀家當年一樣,這是她的本分。”


    謝太後幹啞著嗓子一笑:“長樂王看中的便是她,那便隻有用這個法子來對付,為了大夏,也為了謝家,她非去不可。”


    “既然如此,那我也沒什麽好說了。”


    謝東蘊聽完,兩行新淚從眼眶中滑落,默默行了一禮,幽幽轉身向外走。


    第85章 波譎雲詭


    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雨, 終於給天地間帶來了涼意, 數不清的花朵被無情地打落。


    滿院狼藉, 唯有井亭邊那株桂樹,之前莫名其妙蟄伏了一陣子, 因此躲過一劫,這時剛開得枝繁花俏,滿樹金韻,恣情忘意的越過高牆向外伸展。


    摘兩捧新鮮的桂花,再加赤豆、紅棗、糯米,添水熬煮成粥,便有調經理氣的功效。


    算起來已經三個月未來月事了,這在從前絕不可能。


    自己把脈瞧不出絲毫病症, 施針用藥也全無效驗。


    謝櫻時不是傻子,情知不對勁了。


    但此刻身在中京秦府,無法向方先生請教, 如今隻好連這等食療的法子都用上了。


    灶間響起“咕咕”聲, 白霧在眼前升騰起來。


    謝櫻時似是嫌火候不足, 又敞開蓋子, 邊攪邊熬了一會兒,才盛出一碗來放在旁邊靜涼。


    這些日子,她連秦烺也見不到了, 想來是早有防備,現下這秦府幾乎與牢籠無異。


    若在從前,謝櫻時定然一刻也呆不住, 可如今她無論如何也不能一走了之。


    坐了片刻,拿手在碗上探了探,不那麽燙了。


    她拿隻調羹在粥水裏攪了攪,舀了一勺正要往嘴裏送,就聽下麵有開門聲,恭恭敬敬將什麽人迎了進來,聽動靜便知道是母親和小姑。


    一日數次,天天如此,要麽是半軟半硬的開導,要麽是噓寒問暖的關懷勸慰,卻什麽實情也沒有。


    謝櫻時早已不想聽了,索性丟下調羹,躲出窗外。


    腳步聲很快來到樓上,就聽母親皇甫甯奇道:“阿沅呢?怎麽沒在房裏?”


    “這……奴婢也不知道,娘子她……她方才就在這裏啊。”


    有婢女囁嚅應著,驚恐間也大惑不解。


    “嫂嫂也別為難她們,你瞧,粥還是熱的,那孩子是待不住的性子,興許氣悶了出去走走。”


    謝東蘊開口寬慰,須臾大約是支開了那小婢,轉而壓著嗓子沉聲道:“嫂嫂寬心,阿沅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她心裏掛念著狄烻,定然是不會走遠的。”


    “提起這話我就惱!”


    恨聲中夾雜著細微的“吱呀”響動,皇甫甯像是坐了下來:“這丫頭怎麽偏偏就看中了狄烻……你說這不是冤孽麽?”


    “孽緣也是緣,現下再唉聲歎氣又有何用?”謝東蘊歎了一聲,也陪坐下來,“想當初,嫂嫂和阿兄,我與阿鱗他耶耶,不也是為長輩不容,千辛萬苦才在一起。”


    窗外的謝櫻時不料兩人非但不走,還坐著說起話來,言語間更提起狄烻,那顆心不自禁地緊繃起來。


    她貼著窗邊的木欄,一動也不敢動,屏息凝氣,生怕被母親知覺,卻又忍不住豎起耳朵,希望她們能再說些關於狄烻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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