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東街上的香樟,在每年春節前後就發出嫩芽。紫紅的,細細的,遠看,像花朵;近看,才知道是新生的葉子。湊近些,就可以聞到這新生葉子的清香。那是一種純淨的香氣,並不因為它生長在街市上,就失去了天然的味道。


    唐天明是喜歡香樟的。


    清晨,唐天明沿著湖東老街走一圈,沿途都是香樟,他仿佛被裹在它的香氣中了。淡淡的,淺淺的,如同那些若即若離的情感。不用伸手,它就在眼前;不用特別親昵,它已在耳畔……


    臘月二十九下午,唐天明才從北京回到湖東。在此之前,天達集團的農民工事件基本算處理好了。除兩個重傷員留在北京治療外,其餘人員也都回家過年了。關鍵是,這件事因為處理得及時,媒體參與的麵還不是很大,沒有形成更大的輿論陣勢。郊區的區委書記和區長,為此在臘月二十七專程到湖東駐京辦向唐天明表示感謝。唐天明說感謝其實談不上,我們是湖東駐京辦,駐京辦就有配合當地政府做好維穩工作的責任。湖東有8萬建築工人在北京,這是一個龐大的群體,對這個群體的引導與疏導,是一項很艱巨的任務。因此,我們也希望各級領導給這些建築工們更多的關愛,更多的支持,更多的理解。不能有點事就拖,拖不了就騙,騙不了呢?不就是堵門,出事?當然,我這不是說你們。郊區區委政府在事件的處理中,還是很得力的。我也代表湖東方麵,謝謝你們!


    唐天明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雖然有點刺,可是刺得不重,恰到好處,讓郊區的領導們既感到他的不滿,又不好直接發作。晚上,唐天明堅持留書記區長在一塊坐坐。他將王天達也請來了。一開始的氣氛自然有些尷尬,但酒一上來,唐天明端著杯子,說道:“我記得有一句詩,叫‘相逢一笑泯恩仇’。當然,我們之間,包括郊區與天達集團之間,都是沒有仇的,隻是有了點小的不愉快,小的誤會。郊區有我們天達集團的許多工地,給我們提供了大量的就業機會;天達集團領著8萬建築工人,為首都的建設作貢獻。總之一句話,本來就為著同一個目標,共建和諧社會。來,我們共同地喝了這杯,既是結束,也是新的開始!大家幹!”


    “幹!”大家都喝了。


    其實,無論郊區的書記區長,還是王天達,都明白,很多事是不能深究的。能過且過,隻要處理得好,處理得滿意了,就得給人家台階下。麵子是第一的,麵子撕破了,彼此都難堪。特別是王天達,這人是江湖出身。明的,他能堂而皇之;暗的,他能陰損有加。包括發動工人堵政府大門,唐天明心裏清楚那準是經過王天達默許的。但他們畢竟得靠著首都這大市場吃飯,要是真的得罪了像郊區政府這樣的機關,對他們也是很不利的。政府一句話,江湖十年功。現在,唐天明給他們壘好了這台階,他能不下?一杯酒喝罷,王天達主動向郊區書記和區長敬了酒,說:“工人們情緒激動,工人們就是看著那點錢啊!我這一塊攤子大,也無法擔當得起。以後,還請書記區長多多關照。再怎麽著,天達還得靠著大家。還有,唐主任,現在看來,駐京辦的作用越來越重要了。要是真撤駐京辦,我第一個不答應。特別是撤湖東駐京辦,我更不答應。”


    “那是你王總答應不答應的事?”唐天明喝了酒,笑道。


    郊區的葉書記也道:“看來,上麵講一刀切撤銷縣一級駐京辦,也是有些太過了些。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嘛!有些駐京辦,確實在北京有些不好的影響。我以前就見到過,那是北方的一個縣的駐京辦主任,春節前,從東北拉到北京來送禮的人參就有半個卡車。我問他:這麽多人參,你們一個縣的財政收入多少啊?這樣承受得了?你猜他怎麽說?大笑,然後說:這書記就不知了。我們這半卡車人參也是財政花錢收購來的。這些人參送到北京後,目標都是那些手中握著實權的司長處長們。他們吃了人參,能忘了我們?隻要他們不忘,在項目分配時,稍稍多想想我們,那人參的錢不就很快回籠了?第一個人的項目,管著回籠;第二個人的項目,就是我們的盈利了。還有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呢?你算算,這駐京辦的產業,能不能做?這駐京辦主任的話說得我啞口無言。上麵要撤,也該撤這樣的駐京辦,而不是撤像唐主任這樣的。北京這麽大,維穩工作繁重,很多事情,還真的隻有當地駐京辦的同誌才能解決。唐主任哪,如果需要,我們也可以向市裏作些建議,我們可不希望唐主任這樣的駐京辦主任都撤離北京啊!”


    唐天明說:“這點得謝謝葉書記。你們是高看我了。撤銷縣級駐京辦,是中央的決策。正如剛才葉書記所說的,駐京辦的工作也有區別。但總體上看,駐京辦為維穩、聯係和地方經濟發展,都作出了很大的貢獻。這點是毋庸置疑的。關鍵是一些駐京辦,確實成了‘跑部辦’、‘錢進辦’、‘接待辦’、‘腐敗辦’,這也是事實。怎麽來區別?太難了。與其太難,不如一刀切。可是我一直擔心哪,被切了的,到底是哪些?是不是真的切幹淨了?會‘潛性’存在嗎?都有可能哪!”


    “正是因為有可能,所以,唐主任,我們還得向市裏反映,要區別對待。”葉書記說完,唐天明道:“明天,市裏可能要搞一個關於駐京辦情況的調研。南州駐京辦已經通知我參加。我估計,上麵對這個文件的處理也是慎重的。駐京辦涉及的麵太廣了,不可能說撤就撤。我唐天明撤回湖東太簡單了,卷個鋪蓋回去就是了。可是,留下的這麽多工作呢?誰來接手?如果下一次再出現昨天的事件,天達集團找誰?葉書記,你們又……”


    王天達說:“因此,像葉書記,還得向上爭取。現在什麽決定不能改變?葉書記,是吧?”


    葉書記笑了笑,說:“我們會爭取的。就衝著唐主任,我們也會。當然,上麵的政策,我們首先是執行。其次是解釋。”


    “對,執行之後再解釋!”唐天明欣賞葉書記這句話。官場上的語言,精髓之處,由此可見。


    郊區的一幹人離開後,王天達請唐天明找個地方休閑一下。唐天明沒有同意,而是回到房間好好地睡了一覺。下午4點,他被劉梅的電話給叫醒了。


    劉梅的聲音有些慵倦:“唐主任還沒離開北京吧?”


    唐天明打了個哈欠,說:“本來早就要離開了,可是臨時容主任說要調研。結果就……可不想,還出了事,剛剛處理完。唉!真是越到年關越麻煩!劉主任也還在忙?”


    劉梅笑道:“唐主任不至於還在床上吧?偎紅倚翠了?”


    “哪裏,是這兩天民工們到郊區討工錢,結果跟那裏發生了點衝突。人有點累。我都年過半百了,還偎什麽紅倚什麽翠啊!”


    “唐主任謙虛了。關於駐京辦的調研,可有什麽新的信息?”


    “還沒來。好像是明天吧?”


    “如果都是一刀切撤,那調研有什麽用?不是形式嗎?唐主任,會不會像你們這些已經審批過的,留下;像我們這些黑頭的,全撤?”


    “我估計不太可能。主要是情況不明。而且,文件上說明了的,所有縣級和行業駐京辦全部撤銷。後來國管局的答記者問也沒改口。我已經作好了回撤的準備了。也許年後,就是來善後了。”


    “啊!”


    “其實劉主任怕什麽?就是駐京辦撤了,你不照樣在北京呼風喚雨?”


    “你唐主任都不行,我這個新兵蛋子能行?唐主任笑話我了。什麽時候回湖東哪?”


    “後天吧。二十九上午的飛機。”


    “我可能也是那天。但沒最後定。我昨天碰到王虛,他們省裏正在組織各縣給國管局和北京市上書,要求保留縣級駐京辦。我們江南是不是也要搞點動作?”


    “那……我覺得意義不大。”


    “可是,我們總不能……唉!算了。”


    二十八下午,容浩打來電話,說調研組就在市駐京辦那邊,請唐天明過去一趟。唐天明在電話裏問:“我到底怎麽說?說真話?還是一般性地應付?”


    “隨便你!”容浩笑道:“你也是老政辦主任了,這點豈能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唐天明很認真地說:“我不清楚他們真實的意圖。我怎麽知道該怎麽說?”


    “其實,老唐哪,調研也隻是個形式了。知道這點,就明白了吧?”


    “啊!好!”


    唐天明沒有開車,而是打了輛的,直接到了南州市駐京辦。他心裏有些悶,怕情緒影響了開車。而且,出門時,他有一種感覺,晚上他得和容浩好好地喝一杯。既然要喝酒,車還是不帶的好。開車一身輕!何況打的比自個兒開車快。出租車司機對路熟悉,他知道以最快的速度在最短的時間內趕最近的路到達目標。唐天明喜歡這種精確,可惜,人生是無法做到如此精確的。人生總是在有限的時間內,左彎右繞,始終很難到達自己的理想。這樣,他就想起最近看到的一個關於理想的段子,說理想重要,就像一個男人的內衣,總不能老是在外麵擺著。當時乍一看時,他還沒明白過來。後來細想,才品出了其中的味道。理想是人人都有的,但它不是外衣,而是內衣。都得有,卻不應該天天穿在外麵。理想既是公開的,更是私密的。小時候寫作文,就曾寫過《我的理想》,大言不慚地將理想公之於眾。可是,到了成年,誰還記得那理想呢?真正的理想總是藏在心裏。官場上更是。唐天明已經很多年沒有聽人說過理想了。誰會將要努力升遷當作理想?誰會把滿足私欲的理想掛在嘴上?


    道貌岸然!理想不再高尚,心靈便墮入了泥潭。


    市調研組隻有兩個人,一個齊處長,一個吳科長,都很年輕。唐天明到的時候,他們正和容浩主任說著皇城裏的事。齊處長說他和中央某領導的小兒子曾是小學同學。那時,那領導的小兒子是全校倒數的學生。可是現在,20多年才過去,人家已經是副部級幹部了。聽說還在上升,也許還將進入中央領導層。唉!這齊處長歎了口氣,說:“再奮鬥有什麽用?自己算不如祖上算哪!”


    “這也是個別現象。”容浩道:“要是齊處長都這麽悲觀,我們在下麵市縣的,還不絕望了?”


    齊處長摸了下禿頂,說:“容主任這就錯了。正因為在北京,這裏都是官哪!所以才悲觀。真到了下麵,比如省裏,縣裏,能混個一官半職,就已足矣。人心的滿足,是基於參照物的。北京的參照物高,所以我們就……”


    唐天明聽而不言。齊處長同他握了手,讓吳科長交給他一張紙,上麵寫著幾個調研的問題。唐天明看了,覺得這調研,至少是這紙上寫的問題,一點也沒必要。比如第一題,中央作出撤銷縣級和行業駐京辦的決策,你認為是正確的嗎?這題目豈不是在問三歲小孩?還有第二題,同樣是莫名其妙:駐京辦撤銷後,縣級和行業如何加強與中直部門的聯係?這不是笑話嗎?駐京辦本身就是加強聯係的,你將它撤了,又來問如何加強聯係,人家怎麽回答?說先撤,再建。或者每天讓縣裏的同誌往北京跑?


    簡單,幼稚。


    但是,唐天明還是慢慢地就著這些問題,作了些回答。然後,他話鋒一轉,談到了駐京辦在京維穩和流動人員管理以及經濟發展中的作用。“比如前幾天,因為工錢問題,我們上千名建築工人堵了郊區政府的大門。後來發生了衝突,造成了人員受傷。這事誰來協調?還不是我們駐京辦嗎?容主任高度重視,我們湖東縣委縣政府也發來指示,我自己在郊區待了近一天,這個問題後來總算圓滿地處理了。昨天,郊區的葉書記和區長親自到湖東駐京辦,這說明他們認識到了駐京辦的作用。駐京辦撤與不撤,不能單純地與‘腐敗’掛鉤。我覺得要調研,就得聽聽這些意見,同時要考慮到,縣級和行業駐京辦都撤離後,這些工作誰來做?像湖東,在北京號稱有8萬建築工人,這可是個龐大的群體啊!怎麽管理?今天堵了郊區政府大門,明天會不會跑到天安門去?”


    “這……唐主任說得在理。可是,駐京辦的問題也確實存在。我們也相信,國辦發這樣的文件,也是慎重又慎重了的。”


    “的確是慎重。但是有倒洗澡水將嬰兒也倒了的嫌疑。當然,我的話說得不好聽,不說了。哈哈!抽煙!”


    省駐京辦也來了個女同誌,30多歲,最大的特點就是妖冶。唐天明隻瞥了眼,就打心眼兒裏有些不太習慣。可是,這女人卻直接朝他衝過來,笑著喊他:“唐主任!不認識了?”


    唐天明有些懵。但僅僅過了50秒,他的腦子裏一下子清楚了。這是都琳琳。再看她輪廓,果然是。雖然妖冶遮蔽了她當年的清純與樸素,但底子還在。他有些尷尬地笑笑,道:“原來是都科長,好久不見了。難得,難得!”


    都琳琳說:“唐主任早將我忘了,有什麽難得?”


    唐天明沒說話,心裏卻升起一縷厭惡來。這個時候,他最想說的話是:美隻是短暫的,時間腐蝕了一切。


    好在都琳琳很快就離開了。齊處長他們說時間太緊,得趕到另一個市的駐京辦,他們得在年前完成調查。


    晚上,果真如唐天明所料,容浩留他喝酒。晚餐隻有3個人,容浩,市駐京辦的小楊,唐天明。也沒到飯店,就直接在市駐京辦的內部食堂。唐天明清楚,小楊和容浩的關係不是一般的上下級關係。在北京,他們是主任和科員同時兼是情人,而回到南州,他們就僅僅是同事了。小楊的丈夫也是容浩的老部下。正因為如此,唐天明一直覺得容浩這事做得不太地道,有點欺朋友妻的感覺。好在都三四年了,也習慣了,現在是見怪不怪。小楊能喝酒,這在駐京辦係統是出了名的。所以酒一上桌,唐天明就道:“小楊,今天晚上我跟老容喝酒。你隻能陪著,不能逞強。我們禮節性地喝了後,你就忙自個兒的了。我可得提前說好了,不然到時你敬我我不喝,你說我倚老賣老。”


    小楊莞爾一笑,又朝容浩望望。容浩點點頭,小楊說:“那倒好。唐主任既然說了,我今天晚上隻喝兩杯,一杯敬唐主任,一杯敬容主任。”


    “還有一杯,我們也得喝。”唐天明道:“這杯酒,我們先喝了,馬上春節了,先互相祝個春節快樂!”


    3個人都喝了,酒便進入了慢節奏。這是唐天明喜歡的方式。容浩與唐天明算是談得來的人。話題自然先談到剛剛走了的調研組。容浩說隻是個形式,是安撫性的,也不抱什麽希望。唐天明說當然不能抱希望,走走過場而已。容浩說省駐京辦的都科長看著唐主任可是有點……不會有什麽問題吧?唐天明“哈哈”一笑,說:你看我能有什麽問題?不過,說真話,她當年也還是相當可愛的。怎麽現在?容浩說:你不知道吧?她跟省裏原來的高明書記有……高書記調北京了,她就到了駐京辦。聽說早已離婚了。啊!唐天明又“啊”了聲,說:不管這事。我們喝酒。喝著,容浩便問起宗仁的事,說前不久市委閻誌書記來京,略略地透了下,可能問題還真的比較嚴重。包括涉及到此事的市委關鵬副書記,省紀委正在研究,也許年後就有可能……


    可能什麽?唐天明沉默了會兒,說這些事不到宣布,都是變數。


    容浩說那也是。


    “你那個什麽小丫呢?”容浩問。


    “小丫?啊,丫頭,是吧?回湖東了。放假了。”


    “老唐幸福啊!”


    “我幸福?哈哈,小楊,你說是容主任,還是……”


    小楊紅著臉道:“你們都幸福才對。”


    唐天明笑著,將杯子裏的酒喝了,說:“小楊現在是越來越會說話了。不愧是老容一手調教出來的。”


    容浩隻是笑。


    唐天明又提到剛才來調查的齊處長,容浩說:“縣級駐京辦撤是定了的。不過,公開地撤了以後怎麽辦,現在還是疑問。我估計大家都在觀望。這事,我也跟閻誌書記匯報了。他說讓我們等等。年後,‘兩會’就要召開了,我感到駐京辦很可能又是‘兩會’的一個重要話題。”


    “這完全可能。”唐天明道:“我記得2005、2006年‘兩會’都曾討論過駐京辦的問題。那時撤銷駐京辦的呼聲比現在還高。但是,沒有撤,沒有真動作。這兩年,我們感覺到呼聲好像弱下來了,卻真要撤了。這說明中央一直沒有放棄對駐京辦問題的研究,因此,國辦的文件,應該是深思熟慮的結果。為什麽隻撤縣和行業駐京辦?就是怕麵搞得太大了。文件上對駐京辦撤銷後的有關問題也作了規定,有些防範‘潛存在’的措施。但我覺得並沒有多少約束力。”


    “博弈!博弈啊!”容浩說著,端著杯子與唐天明碰了下,“不管怎樣,你老唐不能離開北京。我想好了,要是湖東駐京辦真撤了,你就到市駐京辦吧。”


    “哈哈,我也快退了。到你這兒來,豈不是占著個位子?回去啊,回去的好!”


    容浩又說到劉梅,問到她同葉百川的關係。唐天明說我哪裏清楚?就是有,也正常。隻是可惜了劉梅那年輕和美麗。小楊在邊上不高興了,倒了酒說:“唐主任這不是……我得罰你一杯。劉主任喜歡,就是值得。何必非得按你們男人的標準來判斷?”


    “啊哈,得罪小楊了。老容哪,你還說讓我到市駐京辦來,有小楊在,我能來嗎?哈哈,喝了,喝!”


    唐天明回到湖東駐京辦時,已經是10點多了。他毫無睡意,一個人在院子裏轉著。一個人形象的破滅,竟然隻在一瞬之間。他呼了口氣,似乎要將都琳琳從心底裏徹底地抹去一般。天氣雖然冷,但北京的冷跟湖東的冷不同。這冷是幹的,隻要沒風,就不太難受。而湖東的冷是濕的,往人骨頭裏鑽。難得天是晴的,且有星星。那些星星散淡著,自由著,如同一個個提著燈籠的孩子,在鄉間無邊的草地上嬉戲。唐天明也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如水的純淨和如歌的天真……


    春節下午,唐天明接到的第一個祝福短信是劉梅的。短信的內容一看就是從網上轉來的,唐天明也回了一個:歲月靜好,新年快樂!


    回完短信,他又將這短信重新設置了一下,加上了自己的名字,群發出去。不一會兒,手機就開始短信轟炸了。唐天明基本沒看。他想起劉梅臘月二十九和他一道同機回江南,送劉梅到機場的是個中年男人,相貌一般,氣質上卻有些特別,兩個人神情上也頗有些親昵。上飛機後,他曾問過劉梅:這人是誰?劉梅說一個朋友,在國開行工作。


    不是一般的朋友吧?唐天明開玩笑道。


    這個……暫時還是一般的朋友。劉梅也沒掩飾,說兩個人剛認識不久,不過很有些感覺。


    抓住!唐天明說:這可是個極品男人,難得的機遇。


    劉梅說:這得看緣分。有些事是可以抓住的,有些事卻是注定了永遠抓不住的。


    劉梅性子直,人活絡,在駐京辦主任這個位置上,再合適不過了。活絡而有分寸,開放而有度,這樣的女人往往就能無往而不勝。相反,那些過了分,失了度的女人,最多隻能是逞一時之歡,長久不得的。這是個男權社會,男人的價值觀決定了社會的整體價值觀。女人要遊刃於男人之中,首先必須得讓男人認可你的價值。男人對你是欲望,而不是敬重,那就隻會是逢場作戲;隻有敬重了,才能真正地把你當作朋友。劉梅和他們縣長的事,在南州駐京辦這一塊兒也不是秘密。大家都清楚,大家都不說。畢竟是在北京,包容與理解比縣裏自然好得多。


    與以往每年的春節一樣,隻是年味越來越淡了。


    唐天明還注意到,兒子唐凱好像沉默了許多。年初一的晚上,父子倆終於進行了一場長談。王紅特地開了瓶高級幹紅,3個人都喝了,喝完後,唐天明對王紅說:“我們兩個男人想單獨地說點話。”


    王紅笑道:“父子兩個,還兩個男人?有什麽話我不能聽?”


    “這是男人的話題。你最好別聽!”唐天明將王紅拉到房裏,讓她一個人看電視。自己則和唐凱到了書房。剛關上門,唐凱就道:“我知道爸爸要跟我談什麽。其實,我也正想跟爸爸談談。我們要談的內容隻有一個,方小丫,是吧?”


    “你……”唐天明著實驚訝了下。他是準備談這個問題的,正月,方小丫按照往年的禮數,是會到唐天明家裏來的。他想先和唐凱溝通一下,然後再……


    “爸先說,還是我先說?”


    “你說吧。”


    “那好,我就說了。爸,你知道方小丫到底喜歡誰嗎?”


    “喜歡誰?我真的不清楚。難道她已經有了……”


    “喜歡你,爸!”


    唐天明漲紅了脖子,衝著唐凱吼了聲:“胡扯。怎麽可能?你這孩子,簡直是瘋了。”


    唐凱道:“我隻是說出了事實。”


    王紅在外麵問道:“唐天明,怎麽了?吵嘴了?”


    “沒有。隻是聲音大了點。沒事了。”唐天明回答著,又對唐凱道:“那是絕對不可能也不應該的事。她對我,是孩子對長輩的感情。”


    “爸,我也是個男人。我懂得一些。她排斥我,就是因為你。這還不明顯?雖然爸爸你沒有任何這方麵的想法,但不能保證她沒有。事實是,她確實有了。而且這種情感,在她心靈中已經積累得很久了。將來肯定會爆發出來,這也是我替爸爸擔心的地方。”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唐凱,這事萬萬不能亂猜疑。我總是希望你們能夠……”


    “我們是不可能的。我也沒有這方麵的指望了。她確實很令人喜歡,我也曾想過,有一天能夠和她成為更加親密的朋友。現在顯然不可能的了。爸,你就像一棵樹,已經長在她的心裏了,一般的人是取代不了的。特別是我,更不可能。”


    “唐凱,你所說的,我從來沒有想過。就算情況是這樣的,我們也得認真地理智地進行分析。她還年輕,情感上出現一些偏差,完全有可能。如果真有,那就更得去想辦法幫助她,讓她正確地區分不同情感,正確地對待不同情感,正確地處理不同情感。”


    “……我沒有信心。而且,我覺得沒有必要。”


    “為什麽?”


    “我不是合適的人選。”


    “那你認為誰合適?”


    “也許還沒有出現。”


    “唉!”唐天明點了支煙,窗外煙花燦爛,室內,卻一室靜默。


    一支煙抽得差不多了,唐天明才道:“過兩天,小丫肯定要來。你們年紀相差不大,都是年輕人,有共同語言。我覺得,你還是要開導開導她。如果你覺得你們之間不合適,那就當她是妹妹吧。我這邊,準備跟你媽媽商量下,正式認她做女兒。這樣,也算是讓她徹底地明白了自己在我們心目中的身份。”


    “這……也行。我會努力的。”


    父子兩人又談了很多。其實,這些年來,兩個人像這樣朋友似的談話,還真是很少。話題自然也談到了駐京辦。唐凱是看過那幾本著名的關於駐京辦的小說的,對駐京辦,他的認識更多地偏向於應該撤,而且必須撤。唐天明也擺了幾條不能撤的理由。唐凱隻說了一句話:“小利益與國家利益之間的矛盾,必須以服從國家利益為重。”


    唐天明道:“說到點子上了。看起來,各地駐京辦是把北京的項目和資金想辦法往家裏拖。但內在的,為了這些項目和資金,就使用了許多不正當的手段。真正受侵害的,是國家利益。”


    “所以,這是一場博弈。”


    “對,博弈。到現在,我還無法看清這博弈的最終結果。表麵上的撤,我估計到年後就得開始,但撤而不死,那豈不……”


    “這也是中國特色啊!”


    年初三,方小丫果然和父親一道到唐天明家裏來了。他們帶來了兩隻家養的土雞和一籮筐雞蛋。王紅拉著方小丫的手,說:“小丫越長越好看了。在北京城裏,也算是個美人了吧?”


    方小丫不說話,隻拿眼盯著唐天明。


    唐天明正跟方小丫的父親嘮著家常,問去年的收成,談到山裏現在林木多了,野獸也就多了,包括野豬。農民種的莊稼,黃昏時還長得好好的,可一夜過來,就被野豬給全部糟蹋了。唐天明說那可以組織人捕獵的。老方笑道:哪還有人?山裏年輕人也都出去了。在家待不住。我們整個村子,20到40歲的人,在家的隻有一兩個。野豬塊頭大,捕獵不容易,我們這些年老體弱的,哪還敢去做這事?唐天明說這確實是個問題,有空我給林業局那邊說說,請他們組織專業的捕獵隊。野豬是得保護,但太多了,就得有計劃地捕獵。老方人憨厚,說到小丫在北京,全靠了唐主任關照。要是沒有唐主任,我們小丫,也許早已嫁人了,甚至可能都抱上娃了。唐天明看著方小丫,笑著問:丫頭,是這樣吧?哈哈。小丫將來還要成為大歌唱家呢!


    唐凱一直悶在屋裏,唐天明中間喊了一次,他索性說要出去見個同學,溜出門去了。唐天明有些生氣,但又不好明說,隻是叮囑他回來吃飯,也好陪方叔叔喝一杯。本來,他想讓唐凱領著方小丫出去轉轉的,現在唐凱擺出這副架勢,說也就等於不說了。方小丫一直坐著。以前每次來家裏的時候,她都和王紅親熱著,今年卻例外,隻是坐著,也不說話。那眼神裏竟然有憂鬱。


    中午,唐凱沒有回來。唐天明陪著老方喝了3兩酒。下午他們還得趕山路,酒不宜多喝,山路不穩,加上前幾天下了雪,還凍著。王紅給方小丫買了件風衣,紫色的,穿著顯嫩。方小丫倒沒顯出太大的高興。唐天明看著心裏一咯噔。這孩子,是大了。大是好事,可是……


    下午,方小丫就給唐天明發了個短信:


    我想沉默。但我尊重我的感情。不過,請叔叔放心。我知道怎麽處理。


    唐天明看著,把短信刪了。刪完,再回想了下,他覺得這也好,任何事情都有一個過程。任何一種情感都是沒有錯誤的,關鍵是如何去處理。丫頭既然說出了自己會去處理,那就得相信她。雖然這需要時間,但總比把一切說破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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