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門口,便是南大街。再往下,就是城郊了。大片的水田,剛剛插上了晚稻。風一起,還有一股子禾苗的清香。而南大街這邊,一到了黃昏,商店都關門了。人家的門卻開著。老街坊們端一把竹椅,在門前一坐,就擺起了龍門陣。房子都是兩層的。木結構,二層上麵已經很破敗了。朝街都開著花窗,現在基本上全關閉著。除非家裏房子特別緊張,一般情況下,二層隻是放置些雜物。從街上所開的大門進去,有一條小弄,一直通往最後。房子所有的門都朝小弄開著,有的,幹脆就讓小弄直接穿了過去。夏天,這房子不透風,熱。可是到了下半夜,卻又出奇的涼。地氣上升,熱氣下沉,自然就生涼了。


    李大梅坐在南大街中間的一所老房子的堂屋裏。


    沒有開燈,屋裏已經基本上看不見了。這是烏亦天的房產。在下午之前,她還根本不知道烏亦天居然在城關也有一處房產。烏亦天告訴她,這房產都百十年了,是他曾祖父留下來的。以前,祖父也住過。到了他父親這一輩,就搬到父親原來的單位農業局去住了。大下放時,他們全家下放到了鄉下,父親終老在那裏,自己也在鄉下娶親成了家。這房子就一直沒有派上用場。一來是因為家裏其它人都是農業戶口,到城裏來了沒法生活。二來,這房子也太破舊了,從外麵看還要好一些。一進了門,黑呼呼的,像一隻地窖。早幾年,妻子生病,烏亦天曾打算將這房子賣了,可是沒有找到合適的買主。就連烏亦天自己,也快一年沒有來過了。


    李大梅當時正坐在烏亦天的辦公室裏。這是周日。烏亦天剛從鄉下返回城裏。李大梅問烏亦天:給孩子們的衣服,他們喜歡嗎?


    喜歡,喜歡得要命!


    那就好。李大梅說著,就打開烏亦天的抽屜,一眼就看見了一把有點生鏽的鑰匙,便拿起來,問:這是?


    啊!烏亦天想了會,才道:那是我在南大街的房子的鑰匙。


    南大街?李大梅雖然住在城裏,可是南大街那邊,她去得不多。南大街主要是老居戶,還有些小商店,街中間有一塊空場子,叫崔家墳,是個小菜市場。小學時,她有個要好的女同學吳瓊,就住在這裏。後來,剛上了初一,吳瓊便生病死了。那是李大梅平生第一次感知到的死亡。吳瓊死了之後,李大梅幾乎再沒有到過南大街。算起來,也快上十年了。烏亦天一提到,她馬上心顫了一下,接著問:那房子現在呢?


    烏亦天說:空著。要不我們過去看看。


    黃昏時,李大梅和烏亦天一前一後,隔著有二十米的距離,先後來到了這所房子前。烏亦天費了好大的勁,才開了門鎖。一股塵灰的氣息,馬上撲了過來。李大梅捂著鼻子,屋裏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除了屋角上的蛛網外,安靜極了。烏亦天說:我讀書時在這裏住過。其實這房子住著也很舒服。特別是下雨天,聽著窗子外麵的雨聲,真有一種特別的情趣。


    李大梅轉了下,說:打掃一下吧。


    烏亦天說:不了。


    李大梅堅持道:打掃一下,我想好好看看。


    烏亦天從後邊的屋裏,不知怎麽就找了隻掃把過來,先將屋子稍稍掃了下,又將屋角的蛛網小心地撥拉下來,掃完了,又出門,問鄰居借了水盆,將屋子稍稍灑了點水。開了朝街的窗子,屋內竟一下子有了生氣。李大梅說:真不錯呢。比你那間又是辦公室又是房間的屋子好多了。你啊,幹脆就搬這來吧。


    我一個人往這搬?太麻煩了。除非……


    李大梅知道烏亦天下麵要說的話,她紅了臉。其實她自己也不明白,怎麽就突然與烏亦天又好上了。上次,高浩月打了烏亦天後,兩個人足足有五十天都沒說話。中間,李大梅有一次朝烏亦天發了火,兩個人關係就算斷了。可是上周,就在李大梅值班的那天晚上,她在走廊上碰見烏亦天,兩個人竟然都停下來了。然後,誰都沒說話,就擁抱在了一起。那天晚上,就在李大梅的值班室裏,兩個人……


    周五,李大梅特地到百貨公司,買了兩套小孩子穿的衣服,烏亦天回家時,她讓他帶了回去。如果說兩個月前,她還一再地考慮過她與烏亦天之間的年齡上的差距,包括烏亦天的孩子;那現在,她一點都不想考慮了。她隻是想著烏亦天一個人。其餘的一切,都隱蔽在了烏亦天的身影之後。她隻看著烏亦天,而其它的,她根本不看也不願意看。


    這也許就是迷妄吧?


    或許就是執著!


    李大梅坐在這老房子的中間,她仿佛聞到了烏亦天祖上的氣息。那是陳舊而熟悉的氣息,不僅僅這老房子裏有,烏亦天的身上也有。連同他送給她的那幅《卻把青梅嗅》的畫作上也有。一個人的氣息,一個家族的氣息,一定也是代代相傳的。雖然看不見,卻附會於這個人這個家族的一些物件上,附會於他們的神色、語言、愛好、性格和生死上。這一點,李大梅後來在自己的母親王月紅身上得到了證明。王月紅身上散發的氣息,就是紫來街的氣息,就是外婆早些年的氣息。甚至有一縷縷龍眠河中的早年的香豔的氣息,和在漆黑夜空裏往上升騰的煙花的氣息……王月紅身上有,那是在她不經意的時候,才慢慢散發的。當王月紅從文化館的老巷子裏出來,她身上的氣息尤為濃烈。每個人的氣息,總需要找到合適的激發者。楚少朋也許就是王月紅的激發者,而李長友,則是這種氣息的守護者。


    李大梅想著,對父親李長友就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哀憐。


    烏亦天站在屋子中間,天色更暗了。他想開燈,燈卻不亮。黑暗中,李大梅站了起來,李大梅往烏亦天的身邊走過去,然後依在他的肩膀上。門正開著,而街上並沒有行人。黃昏是歸家的時候,青桐城裏正蕩漾著家園的氣息。李大梅聞著烏亦天身上的氣息,有些古舊,又有些醇厚。她用手在烏亦天的背上摩挲著,然後道:“我們結婚吧。”


    烏亦天身子一顫,這李大梅明顯感覺到了。烏亦天望著她,“這……太快了吧?而且,這事……你家裏人都還……”


    “關鍵是你!”


    “我當然同意。隻是……”


    “隻要你同意就行。”


    烏亦天低下頭,用手托起李大梅的臉。黑暗中,李大梅的淚水,溫熱而淋漓。他低下頭,吻了下李大梅的額頭,然後又輕輕地吻了下她的鼻子。李大梅抽泣著,在烏亦天的懷裏,她像是回到了七八歲的時光。那時,正是祖國上下一片紅的年代。父親李長友被取消了教書的資格,除了批鬥外,就在家帶著李大梅姐弟倆。她還記得,青桐城裏當時有好幾批造反派,劇團的楚少朋,也是一個不小的造反派頭頭。似乎也是得益於楚少朋,李長友並沒有受到太多的折磨。批鬥回家後,李長友總喜歡摟著李大梅,在堂屋裏靜靜地坐著。有時,也會給李大梅講一兩個小故事。在父親的懷裏,她是安靜的。就像此刻,她慢慢地用嘴唇回應了烏亦天,那些濃醇的人間氣息,一下子就交融了。


    離開老房子,李大梅和烏亦天就在城門口的麵店裏,吃了兩碗肉絲麵。李大梅將碗裏的肉撥拉給了烏亦天,而烏亦天卻往桌子邊上讓著,笑得也有些尷尬。李大梅卻不問,烏亦天忍不住道:“人家看著呢?不好。”


    李大梅一下了停了。


    吃完飯,李大梅和烏亦天沿著老街,一直往廣場走。走到光榮巷時,烏亦天說:“你走和平路吧?我繼續走巷子。”


    “為什麽?”


    “因為……這邊熟人太多。”


    “我不願意。”


    烏亦天愣在那兒,李大梅看著他皺著的眉毛,突然間心裏泛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和難以言說的危機感。她定定地看了烏亦天兩分鍾,然後回過頭,沿著光榮巷,往和平路走。走了幾步,她又回過頭,烏亦天已經轉身了。他的清瘦的背影,正漸漸地隱入老街的深處。


    李大梅歎了口氣。


    出了巷子,就是文化館。她站住了。李小平告訴她,就在這個位置上,看到過王月紅和楚少朋從巷子裏出來。她四周看看,靠近轉角的空地上,已經有一些早到的納涼的市民了。她折過身,又往巷子裏麵走。到了老街,朝前一看,烏亦天早已不見了。她就沿著老街,往北走。走了上十米,她停下來問正坐在門前小竹凳上一位中年人:“劇團的楚少朋是住這兒嗎?”


    “是啊,就在前麵。那個門前掛著盞小燈籠的就是。你找他?”中年人問著,語氣有些特別。


    李大梅說:“我是他侄女,想來看看他。”


    “啊!是得看看。不過沒事,這楚少朋,唱了一輩子戲,也和戲裏的那個花旦好了一輩子。現在可能還正在呢。聽說,他一輩子沒結婚,就是為了這個女人。聽說還有個女兒。唉,不說了,不說了,多嘴了。你去吧。”


    李大梅謝了聲,就往前,走了三十五根麻石條,她看見了掛著小燈籠的門。朱紅的,像戲裏一般。沿街開著窗子,窗子上有燈光。李大梅稍稍靠近窗子,朝裏一看,母親王月紅正和楚少朋麵對麵地坐著吃飯。她聽了一下,沒有言語,平常得就像任何一個普通的家庭。李大梅心一下子疼了,趕緊轉身。走到剛才問路的那地方,中年男人問:“怎麽?那一家就是啊,怎麽不進去?”


    李大梅沒有搭理。


    回到家,李大梅一頭鑽進自己的房間,關了燈,靜靜地坐在黑暗裏。她一直坐著,什麽也沒想。隻是坐著。坐著聽到弟弟李小平回家開門鎖的聲音,聽到父親李長友從走廊上走過來走過去歎氣的聲音,還聽到對麵魯萍家送走客人的聲音,甚至,她還聽見了夜蟬在露水中鳴叫,蟲子在草叢中尋找夥伴的呼喚……


    半夜裏,李大梅聽見王月紅回來了。


    而淩晨兩點,她則在剛剛懵懂的睡意中,聽到魯萍家慌亂的叩門聲,接著是魯田的哭聲。她爬起來,準備開門看看。卻聽到魯萍家的門“呯”的一聲關上了。


    夜,重新陷入了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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