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而醇的酒香在暖香的空氣裏綿延波湧,短暫的兵荒馬亂後尋歡取樂的人們逐漸鎮定了下來,嘈雜的叫嚷隨之低了下去,到後來靜的都能聽到從翻倒的酒壺裏流出的液體涓涓落下,敲打地磚的聲音。那聲音從初時的急密到現在一下一下的鈍悶,愈發襯出樓裏的靜了。


    今夜十六,月色本該最是明亮耀目,可蓋著琉璃的天頂卻無一絲光亮滲入,像有人將蒼穹都遮住了。衝我的氣勁不小,推得我昏頭昏腦地一連滾了好幾個跟頭,腰間的瓔珞撞得嘩啦啦響,動靜甚大。


    我很生氣還有點兒莫名其妙,這事不是他一直希望的嗎?現在我如此善解人意地提出來了,蒼天啊,為什麽他表現得反倒像是我在侮辱他一樣?!如有選擇,我寧願去侮辱個蘿卜棒子也不要侮辱他呀。


    樓下安靜的人群裏終有人開口道:“主事的呢?怎還不點上燈來,裝神弄鬼的,想砸了自己的招牌嗎?”聲音來自於那幾個官員待著的角落,即便些微慌張仍難改往日積威。


    他一開口,立馬有血氣方剛的紈絝子弟高聲附和:“這時節出這茬子事,我瞧著老板不想在這寧州混下去了吧?”


    頓時樓中如開了水的粥一樣熙熙攘攘沸騰了起來,女子們的嗔怒阮笑又如氤氳在夜色裏的花香輕柔飄開。漆黑之中,倒生了別樣的風情趣味。


    這燈自然不是風吹的,我懸在八角宮燈下隔著一丈遠看向那雅間裏的身影,垂紗後的陰影兀自優雅地在自斟自飲,渾然不為外界的混亂所動。我從小與很多人打過交道,時間久了對人的心思我也能揣摩出一些來,可這個人我偏不知曉他在想什麽。


    “咦,燈籠亮了?”送油燈上來的小廝遲疑地往這邊走來。


    燈籠是亮了,但亮的不是火光而是碧青的鬼火,一閃一爍的撲照在我臉上。那個小廝的眼珠子鼓得和金魚一樣,淒慘的大叫穿透了整個花樓:“有鬼啊!”


    我被人看到,我居然被人看到了!


    樓下很襯景地和了一句:“死人了!”


    這兩句話合成的效果是“鬼殺人了!”


    這事聽起來是挺驚悚的,嚇跑嚇暈我都能接受,但隨之而來那句“劉大人被嚇死了!”我就不太能理解了,我長得有那麽嚇人麽……


    黑暗裏的雅間傳來一聲輕笑,幽涼得像夜下寒露,輕輕念道:“起。”


    所有尚冒著青煙的燈芯在同一時間燃起了火光,月光從天頂灑下,光明重新回到了樓中。小廝兩腿打顫看了眼雅間,連滾帶爬跑走了。


    人流散的很快,偌大的華美樓宇裏隻剩了我和他一人一鬼,對了,還有地上兩具屍體。鬼火燈籠還在故弄玄虛地亮著,被我一爪子給打滅了。窩著心頭的無名火,我衝到下麵,倒要好好看看那人是怎麽被“鬼”殺了的。


    靠在瓊花樹的那個死不瞑目的應該就是被嚇死的劉大人,嘴唇和敷了層白霜樣慘白慘白的。我不由地歎氣,寧州府守於邊疆日日麵對燒殺搶掠的戎狄和荒漠上的豺狼,這些隨時能取人性命的難道不比摸不到蹤跡的鬼更可怕嗎?就如道士所說一樣,這樣的心理素質還是早死的好。


    而他這邊的那個人,胸口插著一隻長矢,兩尺半長的箭身如今隻剩下一尺不到的箭羽露在外麵,白雪似的長翎微微發顫。單隻看這些,這頂多算的上一起蓄意謀殺,與鬼無半點幹係。可這隻箭……


    “兩尺半長,齊雁尾羽,落的是伏虎懸鷹的圖騰,這正是昭越前殿上將軍百裏越所獨用的飛梟。這樣的力道,這樣的手法,除了百裏越當世還能有誰?”道士先我一步拔出長箭,淡淡一掃玩味道。


    我霍地起身,冷冷看著他道:“你糊弄嚇嚇別人也就算了,你算計我也沒什麽。但百裏將軍護守寧州二十餘載、一世清名,縱是死後也是一代英魂,豈會害人?”


    他譏嘲道:“忠君護主又如何?六年前還不是被昭越帝所迫死在寧州城外,一身忠骨埋於黃沙無人收殮。”


    我霎時失語,一時說不出一個字來。權謀傾軋在朝政之中不可避免,那時昭越正逢國喪,皇帝疏於朝事才給了百裏越政敵一個機會,借戎狄之手逼死了這個忠良家族的最後一個子弟。


    “百裏越……這裏是寧州城?”我脫口而出道,百裏越死前正是寧州州牧,我環視滿堂錦繡:“你不是說寧州正在鬧瘟疫嗎?”


    “寧州瘟疫確實在加重,但州牧為了阻止疫情蔓延嚴守城門,不讓災民進城避難。否則這些人怎麽還有心思在這裏喝酒逍遙?”他撫著箭尾長羽漫不經心道:“過了此夜,怕這寧州城內也不能幸免了。”


    “你什麽意思?”我心下一驚。


    他問道:“百裏越死後寧州也鬧了一場瘟疫你可知道?”


    我點點頭,那次瘟疫持續了三個月,幾乎整個寧州都被燒埋屍骨的濃煙所籠罩。正是如此,此後多年,戶部撥給寧州的財款更比往昔多了一倍有餘。


    他淡淡道:“你若是百裏越蒙冤而死,你甘心嗎?”


    我在他身後沉默了一會道:“我會不甘心,但百裏越不會。”他那樣的一個人,永遠都會如烈陽炙熱而溫暖,我反問道:“那你呢?”


    最後他淡淡道:“我是不會給敵人任何可趁之機的。”


    ==========


    這一夜我們沒有尋到一家願意開門的客棧,隻得原路返回了人去樓空的花坊。地上的屍體仍舊躺在那裏,看來不到天明是不會有人來收拾這爛攤子了。既然是青樓,自然不會缺住的地方。


    道士肆無忌憚地連踢開了好幾扇門,最後選了件裝飾最華貴的睡了。我白天睡了個夠,頭腦清醒得很,看著他和衣往床上一倒也從瓶子裏飄了出去。


    他側著身子枕著胳膊倦意繾綣道:“你想問什麽留著等明天,如果……想雙修的話”他摸出三粒銅錢在床上一拋,隨手一摸,道:“今天不宜行床笫之事,也還是等明天吧。”


    我:“……”好想掐死他,掐死他!


    悶悶不樂地在床邊坐了回,我爬到枕頭上推了推他腦袋:“我睡不著陪我說話。”


    他臉埋進枕麵裏,迷糊道:“可我睡得著。”


    我一腳踹在他後腦勺上:“我管你睡不睡的著啊,我睡不著陪我說話啦。”


    突然床上一動,兩根手指拈著我的腰帶將我捉了起來。手指一鬆,“啪”我掉到了光滑絲軟的緞子上,正對上他挺直鼻梁,眸子微啟一線墨黑的涼光滲出,薄涼的唇抿成似笑非笑的弧度:“鬧醒了我就不隻說話那麽簡單了。”


    “……”


    我向上蹭了蹭,不以為意道:“隨你便。”反正我現在還沒有你這張好看的臉大……


    腰上的紅瓔珞一緊一鬆,被麵上那一朵剛才比我還大的牡丹花眨眼間已縮成了掌心大小,吊在帳頂的十六瓣蓮燈從遙不可及到近在咫尺,空曠無際似的床瞬間就狹窄起來。


    夜鶯的春啼飛出瓊花樹叢,織蝶的雙翼扇起花蕊上的雪粉,子夜時分原本清晰分明的界限變得模糊,而遲鈍的五官卻敏銳靈活起來,就好像我似乎活過來了,也能感受到他有溫度的吐息。


    抽去了瓔珞腰帶,身上剩下的就是套白裙,它是昭越樣式最簡單的喪服。我還處在由小變大的恍然中,他繞著那條劍穗眯著眼看了我一會兒道:“你挺適合這身衣裳的。”


    鬼才願意適合穿喪服,不對,我現在就是個鬼……


    我木楞道:“你解開咒幹嘛?”


    他唉聲歎氣地敞開懷道:“你不是要雙修嗎?來吧。”


    “……”


    對峙了一會,我臉紅道:“那個這個……”


    他挑開一隻眼。


    我朝他蹭近了一寸:“我能把你打暈了嗎?第一次人家害羞啦!”


    “……”


    片刻後我被綁了回去,他兩手一合將我包在掌心裏,惡聲惡氣道:“睡覺。”


    我是不是傷了他的男性自尊了……


    被抓的牢牢的我聽著他綿長平穩的呼吸,漸漸也合攏了雙眼,依偎著他手掌睡著了。


    ==============


    第二日我是被樓下的喧嘩聲吵醒的,相距不到幾寸的那張臉上眸子還是合著的,睡顏平靜。我迷糊著從他手裏爬了出來,走了兩步被他的胳膊給絆倒了。房門被有節奏地敲了三下,我坐在他胳膊上揉了揉眼,又敲了三下,掙紮著飄過去拉開了門。


    一群人呆若木雞地立在門口,我也傻了,他們是誰?


    其中一個戴著儒冠的青年人顫聲道:“門怎麽會自己開了?”


    哦,他們看不見我來著的。


    “門外是誰?”道士睡意繾綣地在內間倦倦道。


    領頭的中年男子回過神急忙揚聲道:“裏麵的可是接了檄文的道長?”


    那卷破破爛爛的檄文無所依托地飛了過來,他道:“這個?”


    這群人又呆了呆,那人再開口時麵上已帶了幾分恭敬疊聲道:“正是正是,寧州州牧百裏大人特派小人來請道長前去州府詳談。”


    百裏大人?我現在對這個姓特別敏感,暗自奇怪,寧州州牧不是呂文昌嗎?


    “現在的州牧大人可是百裏越將軍的弟弟,百裏玥?”出來的道士白衣在身,清劍伴側,再配上長眸劍眉,果有幾分世外高人的模樣,哪怕他其實是個心狠手辣沒臉沒皮的混球。


    這是個以貌取人的時代,一個長相猥瑣的世外高人與一個俊美出塵的猥瑣神棍,人們會更願意相信後一個。


    “聽聞道長昨夜在此地驅走了作惡的鬼怪。”在路過那兩具已被麻布蓋住正要被抬走的屍體時,州府小吏忽然開口道。


    打掃場地的一個小廝朝道士投來一個熱切的眼神,又害羞地低下頭去。


    ……


    我趴在他簪子上哈哈哈道:“他好像看上你了哎。”


    他頓了頓步子道:“若說鬼怪,這俗世的隨處皆是,哪是貧道一身能驅除的盡的。”


    那幾個人僵硬了。


    他做不在意狀扶了扶簪子:“譬如,現在你們麵前就有一隻。”


    我也僵硬了……


    第15章 第十五卦


    百裏玥這個名字在昭越是陌生的,很多人都隻知道百裏世家最後一人是殿上將軍百裏越,卻不曉得人間還有一個百裏玥。而我在初識百裏越時就已先一步見過百裏玥了,記憶中的百裏玥,總是一副怯怯的樣子,比我還像個女孩。


    百裏家曆代輩出良將,百裏玥因為天生病弱和身份的緣故,注定受不到多少重視。我第一見他,他一個人被塞在一團笨重的棉衣裏蹲在雪地裏堆雪兔子。他的手很巧,當兩粒黑棋子被鑲入抹開的眼窩時,那隻小兔子像是活過來一樣。


    或許這一幕在腦海中的印象太過深刻,而在時隔數年再次見到他時我幾乎認不出來他了。演武場上上銀光戰袍在陽光下折著刺目冷光,纓須長槍快得像是道撕裂長空的霹靂,收槍時一排木樁紋絲不動,轉身刹那齊齊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大人,揭榜的道長到了。”帶路的官員唯唯諾諾道。


    他回過頭,五官還是那秀致的五官,可臉上已不複往昔的虛弱蒼白。最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眉心皺起的濃濃煞氣,他簡直像變了一個人。轉念一想,十來年的時光,昭越皇帝都換了兩三個,一個人變變性子不是那麽難以接受的。


    他陰晴不定地盯了我們一會,手裏的長槍在虎口間來回轉動。端這架勢,他是不是想要一槍捅死臭道士……


    好半天,他居然緩緩行了一個禮:“此事就拜托道長了。”


    我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到了。


    百裏玥說是這寧州州牧,但好像並不管多少政事,至少在我們來寧州府衙這一天他隻是匆匆與我們見了一麵,餘下關於瘟疫災情的事全部由那個去接我們寧州府吏交代。


    第一天晚上我穿梭飄行在各個院子裏希望能偷聽到些牆角八卦娛樂娛樂,中途嚇跑了兩隻貓一隻狗就是沒見到一個活人,入夜的寧州府宅和座死寂的荒墳一樣。屋屋門戶緊閉,連油燈都不點上。


    到了倒數第二進屋子時我已消耗完了所有興致,正準備折路返回時,西邊屋子的一扇角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人影側身躥出來。我收回邁出去的步子,重新蹲在了牆根下。


    “今夜多謝陸兄的款待了,等疫情過去小弟再請陸兄往蜀中一遊。”陸兄,不就是那個去花坊接我們的府吏嗎?


    “若真有那機會,必是托勞賢弟照應的。唉,隻怕這時疫一時半會過好不了了。”


    “今早陸兄不是去請了個據說頗有神通的道士回來嗎?”那人訝異:“我聽聞大人素來厭惡這些神鬼之事,不知這回怎?”


    “這不是實在沒有別的法子了嗎?也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況且那日眾目睽睽之下……”站在門檻裏的人壓低嗓音:“不瞞賢弟,那箭確實是百裏將軍的飛梟。”


    “你是說這瘟疫真是百裏將軍的怨魂作祟?”


    “噓,切莫張揚。”陸府吏慌忙地往外掃了一圈,按住那人的手:“賢弟糊塗了嗎?別忘了大人還是百裏將軍的弟弟。”


    這番談話到後麵就開始探討蜀中的美食美景與美女了,一路飛去直往哪家青樓姑娘床上功夫更好這種十八禁話題滑去。我掏了掏耳朵,打消了嚇他們一嚇的念頭,準備回去問問道士那鬼是否真的是百裏越。


    拐進正中長廊時靜謐的府邸中突然傳出一陣幽然簫聲,簫聲很低嗚嗚咽咽得近乎於風聲,陡然在子夜時分響起詭異得讓人全身發毛。吹簫的地方離我不遠,就在我身後寧州府衙的最後一進屋子裏,那是百裏玥的寢居。


    一般小說尤其是恐怖小說裏,遇上這種情節是萬萬不能去一探究竟的,因為吹簫的百分之八十是鬼剩下的可能性是各種殺傷力極大的精神病患者,而去探究竟的人往往都會光榮成為炮灰。


    但這種情節到了好奇的人本身就是個鬼時就會急轉直上,炮灰屬性的悲劇配角翻身成為具有不死光環的主角。對於安慰我自己,我一向很在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單刷道長苦逼攻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墨然回首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墨然回首並收藏單刷道長苦逼攻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