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那張陰柔秀美得像個女孩的麵容此刻在月光的籠罩中顯得格外陰冷。


    那雙黑漆漆的眼冷漠中更參雜了其他的東西,一些更加危險的暗芒,


    不久前宮中那一場驚變重新浮上葉鶴塵的心頭,他丟了美人和美人腹中的孩兒,急急得入宮向母親告狀。


    母親動怒叫來了舅舅。


    他沒想過這個決定竟會要了舅舅的性命, 逼得母親不得不離宮去守陵。


    他本也隻是一時氣惱, 想讓母親斥責舅舅一二,讓他收斂些罷了。如果早知道他的一次告狀會引起這樣的後果, 他那一日絕不會入宮。


    從舅舅入宮起, 所有的事情都托出了他們的預料,變得不再可控。


    那一夜無論是他還是母親舅舅都無法踏出啟祥宮一步。


    他們成了被鎖在籠中的困獸,第二天舅舅被打入天牢, 母親離宮遠行,隻有他被放出宮門。


    好似一切都沒有發生,他一如往昔仍是浪蕩度日的閑散王爺,陛下最寵愛的幼弟。


    太子的蘇醒太恰到好處,朝堂內外早有聲音, 隻是他不願意相信。


    畢竟太子如今還不到弱冠之齡,一個毛都沒有長齊的小子怎麽可能有這樣的心機與膽量來謀算這一切。


    他情願相信太子能在此時蘇醒是這小子運氣好。


    但現在麵對太子,他的這種底氣卻不禁開始動搖。


    葉裕衣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葉鶴塵,便有武安陰惻惻的開口問道:“晗王殿下為何不言?難道首惡伏誅也是您的傷心事嗎?”


    這一句問的不可謂不歹毒,葉鶴塵回過神來變了臉色,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頓時沒了再糾纏下去的心情。


    “這些叛賊逆黨人人得而誅之,我,我沒有什麽可傷心的。太子若無其他事,我就先走一步。”


    太子淡淡的說道:“這夜色深了,八皇叔回府的路上注意安全,不該看的東西最好別看,旁人院中的花再好也是有主之物,切莫貪戀。”


    “多謝太子的囑咐,我這就先走了。”


    目送著這人落荒而逃,左雲裳噗嗤一聲笑出了聲,她發出了由衷的感歎,“黃黃,你好凶好可怕,果然這才是你。”


    方才宮宴上那個鬼附身一樣給她端菜的樣子就離譜。


    葉裕衣默不作聲地牽住了她的手,牽孩子似的拉著她慢慢往前走。


    明月高懸,碎星點綴再在夜幕之上,連吹過的風都透著點酒水佳肴的味道,時不時的飄來一點微弱的樂聲,讓人能想見身後宮宴之上的熱鬧繁華。


    宮道兩旁草木旺盛,四下無人,便隻有他們一行。


    左雲裳懶洋洋的任由他拉著走了幾步便停住腳步不肯走了。


    她抬手就要解開身上的披風,“我好撐,撐的走不動又好累好累好累。這一身衣服和頭上的首飾都好重。黃黃,我不想走了。這披風我也不想披了,你快些幫我解了拿著吧。”


    “不行,”葉裕衣摁住她的手,“此時你剛吃完東西走幾步還覺得身上熱,一會兒回了東宮再覺得身上冷了,萬一涼風入體可怎麽辦?披風你先披著,我找個轎子來將你接回東宮吧。”


    左雲裳搖了搖頭,“不要轎子。”


    葉裕衣沉默了一瞬,他認真的看著她說道:“我背不動你。”


    左雲裳一臉無辜委屈的看著他,“我又沒有說想要你背,你到底在想什麽?”


    葉裕衣淡淡道:“抱也是抱不動的。而且你今天吃得太多了。”


    左雲裳委屈得簡直要落下淚來,“你竟嫌棄我吃得多。難道殿下隻喜歡瘦弱的女子嗎?殿下是嫌我太過豐滿了嗎?還未成婚,殿下就已經對我這麽嫌棄了。”


    她以袖掩麵,語聲哽咽,聽得一旁的靈玉與懷夢武安都麵露不忍。


    宮人們齊齊向太子投去譴責的目光。


    靈玉鼓起勇氣低聲說道:“左小姐算不得豐滿,您的身材剛剛好,十分輕靈美麗。”


    葉裕衣抿了抿唇,“別說今日吃這麽一點,就是再多吃上五倍十倍。我也是養得起的,我隻是隨口一說,絕無他意。”


    左雲裳仍藏在袖中不肯抬頭,“你過來些說話。”


    葉裕衣依言靠近,左雲裳低低的說道:“你是不是嫌我太胖了,身形不好看,才叫我披上這披風遮掩一二。你果真隻喜歡我這張臉是嗎?”


    這話竟越說越離譜,葉裕衣不知道自己怎麽會讓她生出這般誤解和錯覺。


    他急忙分辨道:“不是。我絕無此意。”


    左雲裳語聲更加低落,“那你是不喜歡我的容貌,覺得我不好看?”


    葉裕衣想也不想道:“好看,在我眼中沒有比你長得更加好看的女子。”


    他說完麵上一熱,耳後又紅了,低聲說道:“不管你生成什麽樣,我都是喜歡你的。”


    這話一出口,饒是葉裕衣自覺近日臉皮的厚度已經遠勝從前,但此時仍是覺得心口跳個不停,麵上發燙。


    他瞪了一眼身後的宮人們,斥責道:“沒眼色的東西,退後五米。”


    武安懷夢忍笑對視一眼,聽話的帶著宮人後退。


    葉裕衣定了定神,上前一步,伸手去拉左雲裳擋著臉的手,“雲娘,不要再傷心了。你不是想出宮嗎?明日我就帶你去京城遊玩如何?”


    左雲裳悶聲說道:“我不想披這個鬥篷了。”


    葉裕衣猶豫了一下,左雲裳便又低低的啜泣起來,“你,你果真是嫌我豐滿對不對?”


    他忙道:“不披就不披了吧。”


    左雲裳放下袖子,仰頭對他展顏一笑,麵上哪裏有半點淚痕。


    “這可是你說的,不許反悔。”


    葉裕衣額角抽動,入了東宮日久,他差點都要忘了在沙漠裏被這小鳳凰整日取笑捉弄的感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左雲裳取下身上的披風塞給葉裕衣手裏,她抱住葉裕衣的胳膊,笑得眉眼彎彎,“好了,我們走吧。”


    葉裕衣歎了口氣,倒也生不出什麽氣來。


    光是看著她的笑容,他便已經覺得萬事皆可放下了。


    次日一早,左雲裳便興衝衝的跑來找葉裕衣,準備跟他一起出宮不料卻撲了一個空。


    懷夢放下手中擦洗幹淨的杯盞,向她俯身行禮道:“殿下交代您若是來了就先坐上片刻。這些糕點和蜜餞瓜子都是為您準備的。殿下早朝散了便會回來,下午再與您一同出宮。”


    左雲裳在桌邊坐下,她好奇道:“他今日去上早朝了嗎?”


    自她入東宮起太子就一直是‘重病’,前期未被她揭破時日日躺著,後來被她發現了索性整日陪著她。隻要她來了,不管什麽時間點人都一定在。


    她差點忘記了太子平素還有上朝處理政事的職責。


    懷夢點頭道:“正是,殿下身體已經好了。陛下今早特意來了旨意,讓殿下跟著一同上朝。”


    今日的早朝與往日沒有什麽不同,隻是大臣們都忍不住頻頻往一個方向看,以至於大多數人都有些分心。


    太子的位置空了許久,繼昨日宮宴上露麵後,今日早朝上太子的位置上終於有了人。


    一別許久,大臣們看太子還有些稀奇和新鮮勁。


    沉默已久的太子諸多門客與屬官近臣今日格外有活力,基本上能開口插一嘴的都要上去插一嘴,仿佛吃了藥的鬥雞,意氣風發一掃多日的頹唐。


    另一些平素最是多話得意的臣子則沉默了下來,頻頻看向太子的目光多出許多惶恐與畏懼。


    靈國公勢大已不是一日,寧氏一族如今倒下了,但攀附寧家的藤蔓們卻不是一日就能根除的。


    他們錯落盤旋,數量眾多。


    如今拚命的想跟寧氏劃線分割,昔日親密無間恨不能改姓,今日就人走茶涼,誰也不願意再沾上一點。


    遇到提及這件大案的時候,他們罵的比誰都要更加用力,以此來表明自己的決心。


    隻是做的這般幹淨,卻仍不免惶惶不可終日。


    太子的歸來就像是頭頂上的刀,誰都不知道這刀會不會落下,又會在哪一日落下,向誰落下。


    總不能將所有與寧氏一族有過瓜葛的人都一掃而盡連根拔除。若下這樣的重手,隻怕京城與朝堂都要血流成河。


    這麽多的人都犯了錯,法不責眾,真要追究,或許隻是小懲一番,未必能一一清算幹淨。


    就算會清算,隻要不算到自己的頭上來就沒有關係。


    誰都不想去做那個倒黴被太子盯上的人,有人已經開始暗暗盤算起要怎麽走東宮的門路,借上這股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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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今天太子上朝似乎隻是上朝, 這全場矚目下來別說大動作, 就是一句話太子都沒多說。


    誰都沒辦法從那張俊秀的臉蛋上找出什麽情緒,他站在那裏像是什麽都知道, 又像是什麽都不知道, 實在是讓人越看越覺得心裏沒底。


    早朝散去,葉裕衣抬步就走,還沒走到殿門口就被英宗叫了回去, 倒也不幹別的,就是父子兩個人坐下下盤棋。


    英宗先是笑嗬嗬的與他閑話了一番家常,才問道:“玉郎這些日子沒上朝,今日回來可感覺到朝堂上有什麽變化?”


    葉裕衣按下一子,“是有些變化。我看著是少了一些人又多了些人。”


    英宗摸了摸胡子, “城外的亂匪成患, 一直沒有好的解決方法。說來好笑朝堂之上這般多的大臣竟沒有一個能幹的。吵了這麽多天也沒給出個結果,但總不能如此放任。玉郎可有良策?”


    葉裕衣抬眸看了英宗一眼, “父皇英明賢武心中定然已經有了好策, 何須在我這裏討策。”


    那些城外的匪盜從何處來,怎麽來的,在座的父子二人都心中清楚。


    匪徒是真, 成患卻未必。


    英宗眉心一動,笑容變得更大了些,繼而又多出一點無奈的意味,“不愧是玉郎。我的心思你就沒有猜不出來的。你這孩子從小就是這樣,很多話我還沒說, 你便已經猜到了。”


    葉裕衣低聲說道:“我的心思對於父皇來說未嚐不是如白紙上寫著的字跡,不必多說便一眼看得清清楚楚。”


    英宗按下一枚白子,“父皇給你賜的這門婚事看來還算合玉郎的心,那左小姐不僅美貌且性子頗為可愛靈動,我一看就是我兒想要明媒正娶的夫人。我應當沒看錯吧?”


    葉裕衣耳後微紅,沉默的捏緊了手中的棋子。


    英宗見自己這素來沉穩的大兒子終於露了一點少年人的情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葉裕衣是他第一個孩子,英宗永遠都忘不了抱著剛出生的葉裕衣時感受到的那種第一次成為父親的喜悅與激動。


    尤其這個孩子比其他的孩子都更加孱弱,英宗與皇後都因此而照顧的更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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