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良華其實並不知道,程一路早在方良華的父親來找他之前,也已接到了有關人員關於方良華的舉報信。看到信,程一路有些吃驚。


    國家這些年正在大舉進行基礎設施建設,這一方麵是因為經濟實力強了,有能力建了;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基礎設施也確實到了非建不可的地步。因此大把大把的鈔票,被不斷地投到高速公路、鐵路等重大基礎性建設工程上。這些工程,也實實在在地為老百姓做了好事,改善了環境,推進了經濟建設;但與此同時,一大批官員,跟隨著這些工程,走向了腐敗和墮落的深淵。


    去年,南州高速建設時,程一路是指揮長。他也知道這是塊燙手的紅芋,因而給自己定了個三不原則:不收禮,不介紹,不喝酒。在整個高速施工期間,他真的把這三不做到了。南州市區段的高速,是公開招標,後來由西江的一個工程公司拿下的。招標結束,程一路才認識了這個公司的老總。老總要請他吃飯,他沒有去;要到他家,他謝絕了。程一路深知,這些大工程,是最容易出事的,稍有不慎,一生的功德就毀在上麵了。可不,這些年,有多少交通廳長、局長,就是倒在這些大工程上了。


    舉報信說方良華受了吳起飛四十萬元的巨款,如果是真的,僅此一筆,就能讓方良華進監獄了。程一路看著有些心驚。方良華雖然出身於幹部家庭,看起來是個紈絝子弟,但從工作的接觸來看,也不太像個見錢就收,或者敢一次性收受這麽多錢的人。他的膽子也太大了,四十萬哪!程一路把信鎖在他的抽屜裏,他想他既然收到了這信,那麽,齊鳴書記和趙守春市長也一定會收到的。先看看他們的處理態度再說,這不失為一個明智之舉。


    本來,程一路是這樣想的,他也一直沒有找方良華來談這事。可是昨天下午方良華的父親來後,他改變了想法,他覺得有必要從側麵告誡一下方良華了。


    方老帶來的消息,與程一路接到的舉報信內容差不多,方老說是桐山的他原來的一個老部下告訴他的。在桐山,到處都在傳著這事,還說方良華在桐山養了個小蜜。


    "這還了得!這樣的幹部,雖然是我的兒子,也要管!不管害了他啊!"方老情緒很是激動。


    程一路隻好安慰說:"這些都隻是傳著,也沒有實際根據。何況良華同誌也不會糊塗到這個地步。您老放心,過後我再問問他。"


    方老拉著程一路的手說道:"你是要問問他。這小子,我找他他不理,組織上找他,他總要理吧?"


    "一定會的,您放心!"程一路繼續安慰道。


    方老走後,程一路找方良華簡單地說了,但他不能挑破了說。這事不是一般的事,是關係一個人一生的大事,程一路也不能貿然地去批評。他隻好將自己父親生前給自己的"做個好人,當個好官"這八個字轉給了方良華。他希望方良華能意識到些什麽,能夠及時地處理和解決這個問題。


    站在窗前,程一路看見香樟樹的葉子更綠了。六月的南州,梅雨季節的天氣,時晴時陰,晴了的時候,陽光燦爛;陰了的時候,則是潮濕晦暗。香樟樹在這一晴一陰中,越來越高了。從上麵看,它碧綠的樹冠,更加地廣大了。


    齊鳴書記早晨問到有關人事安排,程一路說:"基本有個框架了,如果齊書記有空,隨時可以請組織部過來匯報。"


    齊鳴說:"那就下午吧,正好有空。"


    對於組織人事,最近程一路也是很有些為難。南州官場地震後,雖然市委的班子調整了,但人大政府政協和市直班子一直未動。這些班子不動,就容易引起官場上眾多人的注意。他們把目光盯在那些別人將要騰出的位子和一些稍好些的位置上。有些人想進市領導的班子,有些人想從差一點的單位調到更好的單位,還有一些是想從副職提成正職。凡此種種,都隻為一個目的,就是往更好的方向發展。按理說,這也是對的。水漲船高,人往高處走,有什麽錯呢?但是,一窩蜂地都來找,都把希望寄托在所找的領導身上,這就不太正常了。


    幾乎每天晚上,都有人守在程一路家的門口。程一路回家一般很遲,他總能看見這些人和那些停在角落裏的車子。他也不問,上了樓開了門,進去後就再也不開門了。任你在外麵不斷地按門鈴,或者不斷地打電話,他就兩個字:不理。有時,門鈴和電話會響到十一點。前幾天,他索性讓人把門鈴給拆了,把電話線也給拔了。這樣別人在外再按再打,也是寂靜一片。可是隻管了兩天,外麵的人就知道了秘密,開始往程一路的手機上打。電話線拔了,手機不可能再關機。好在手機有來電顯示,程一路一般看看,基本不接。這些人有時就開始往辦公室跑,程一路給陳陽一個交代:所有市直的領導來,必須先請示,他同意後才能允許進來。進來後,辦公室的門也是敞著的,陳陽也是待在裏麵的。那些人往往是沒話找話地匯報上三兩句,然後便側頭看著陳陽,意思是讓陳陽回避。可是陳陽哪能回避呢?程一路早就指示過了,他要一直陪著,直到這些人離開。


    程一路的為難,其實還不僅僅是這些。


    齊鳴書記把組織人事安排這樣一個敏感性極強的擔子交給他,看起來是對他的無上信任。但內在裏,程一路知道,一方麵是因為齊鳴對南州幹部還並不太熟悉;也還有另一方麵原因,那就是齊鳴有意識這麽做。南州官場經過去年的震蕩後,人心不穩,這一次的人事安排,要想做到安排得準、安排得讓大部分幹部滿意,並不是件太容易的事。程一路弄好了,是市委的功勞;弄得不好,是程一路個人的失誤。最後的決定,其實還是齊鳴來做,程一路隻不過是先給齊鳴鋪一段路而已。


    幹部工作無小事,程一路也確實為此傷透了腦筋。這件事情不像幹別的事,還可以邊想邊在紙上畫畫,這事隻能在心裏想,也隻能在心裏畫,還不能與別人商量。上一周,為這事,他和組織部長徐成專門躲到湖海山莊,好好地研究了一下午,總算拿出了一個初步的市直人事安排的建議。本來這事隻有他和徐成知道,但現在,程一路可以保證,已經有很多的人知道了。組織部裏最機密,組織部裏也最無秘密啊!


    果然,臨下班時,張風來了。


    陳陽報告後,程一路本想不接待張風,但張風已到了辦公室門口,就讓他進來了。一進來,張風就問:"聽說程書記要調我出建設局?"


    "誰說的啊?"程一路沒有抬頭。


    張風有些尷尬,"我也隻是聽說。程書記啊,我一直在建設局幹,怎麽忽然要動哪?"


    程一路抬起頭,笑著說:"我還不知道,你怎麽知道了啊?你是一個局長,這點組織原則難道不懂?"


    "我當然懂。隻是……程書記,我真的不想離開建設局啊,還有很多的事……"張風有些急了。


    "這事還沒有研究,你的意見我會考慮的,但服從組織安排是每個幹部的原則。"程一路又問,"程畈村的幫扶搞了吧?"


    "搞了,錢已經撥過去了,給了三十萬,先把路再修修,然後幫他們搞一些養殖業。同時,我讓建工處給他們村安排了個把工程,一年給個幾百萬的工程標的吧。程書記,這行吧?"張風往前傾了傾身子。


    程一路笑道:"當然可以。你們啊!"他本來想說你們以前怎麽不安排,但吞了下去。現在哪裏都一樣,領導一幫扶,資金項目都跟著來了。其實不是衝著幫扶點,而是衝著幫扶的領導。"也不能隻給錢,可能還要加強對村級工程隊的管理和培訓,這是最重要的。"他改口道。


    張風點點頭:"這個我記著,您放心。"


    陳陽一直坐在旁邊,看著卻不說話。張風朝陳陽使了個眼色,陳陽裝著沒有看見。張風又磨蹭了一會兒,見找不著機會,也就隻好告辭了。


    陳陽笑著:"這些人一定會生我氣,說我不識相。"


    "由著他們,怎麽行呢?他們要來,又沒有什麽好的辦法,委屈你了。"程一路邊笑邊問:"小陳啊,讓你出去,願意吧?"


    "我出去?到哪兒啊?我很願意跟在程書記身邊的。"陳陽臉漲紅著,聲音也小了。


    程一路站起來,陳陽這小青年,他還是很喜歡的。跟了他這幾年,他很滿意。但是,他也不能老讓陳陽待在他身邊,因此這次調整,也準備讓陳陽出去到市直幹個副處。他拍了拍陳陽肩膀:"我知道你啊,但出去鍛煉鍛煉,也是有必要的。等定了再說吧。"


    "這個……這……我真的,程書記,就在辦公室不行嗎?"陳陽問。


    "再說吧。讓葉開把車開來。"程一路支開了話題。


    中午,程一路和嶽琪一道參加接待中央有關新聞媒體的記者們。


    嶽琪剛到南州,在跑了一段後,感到南州還有很多亮點,還有很多值得宣傳的地方,於是向齊鳴書記作了匯報。齊鳴也是很重視,讓她具體負責,請中央有關新聞媒體來南州做一次深入的宣傳。


    對於一個掛職的市委副書記,接手這樣的工作,應該是最合適,也最得心應手的。嶽琪本身就在中宣部工作,找幾個記者來,不是難事。很快,這事就落實好了。一大班記者,浩浩蕩蕩地開到了南州,打出了"中央媒體看南州"的采訪大旗。


    前天,齊鳴書記親自接待了這些記者,並且接受了專題采訪。齊鳴囑咐程一路:好好地組織好活動,要讓中央媒體真正地宣傳出南州的特色、南州人的精神。


    其實具體的工作是宣傳部在抓,嶽琪副書記一直陪著。今天,嶽琪請程一路出一下麵,去陪記者們吃飯,程一路當然不好推辭。這些記者們果然厲害,在餐桌上語詞犀利,談鋒甚健。好在程一路一般情況下隻是微笑著傾聽,沒有把握的話,他絕對不說。偶爾,他也插嘴說上一兩句幽默的話,讓這些記者們見識一個市委副書記機智的一麵。程一路心裏清楚,中央媒體的記者們,見過大陣勢,在這些人麵前,言多必失,沉默是金。


    喝酒是程一路的強項,加上宣傳部的馬良部長,左衝右突,也把這些記者們喝得有些狀態了。新華社的一位記者突然說道:"南州看了兩天,我倒是想起一句話。"


    有人就問:"什麽話呢?"


    "啊哈,陣痛後的希望!"這記者說著,大家也懵了。


    程一路卻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了,但是他沒有說。這記者看著大家懵著,就笑道:"大家也許都沒有忘記,去年南州經曆了一場官場陣痛,這次我們來看南州,不是來看南州官場陣痛後的希望嗎?"


    "確實是。"有人附和道。


    嶽琪看了看程一路,程一路裝作不知道,繼續聽著別人說話。嶽琪大概是覺得這記者這話說得不是時候,就岔開話題:"大家不管怎麽想,每個人都得給南州添一點彩,不然我可不放過你們。"


    "這個當然。"人民日報的記者顯然是這次活動的牽頭者,年齡也稍長,"南州正在發展,大家重點是要看南州的現在與未來。"


    程一路點點頭:"是該這樣。南州市委市政府謝謝你們了。在下麵不比你們在北京,辛苦了。需要什麽,盡管由嶽書記安排,到了南州,大家就是一家人了嘛。我提議大家共同舉杯,為著我們的相聚幹杯!"說著,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了。


    酒席氣氛因為程一路這幾句話和一杯酒,又被調動了起來。更重要的是,談話的方向變了。


    酒席散後,嶽琪和程一路一道出門,嶽琪到湖海山莊,程一路回家。可程一路臨上車時,嶽琪喊住了他。


    嶽琪問:"程書記中午不知是否有空?能請我喝茶嗎?"


    程一路看了眼嶽琪:"好吧,請嶽書記喝茶當然是好事。走吧!"


    到了得月軒茶樓,兩個人坐下來,中午的陽光從二樓的窗子照進來,桌上的茶杯也被鍍上了陽光的古銅色。


    嶽琪說:"我剛到南州,以後還請程書記多多指點。"


    "我們是同事,都是副書記,以後共同學習吧。嶽書記來自高層,很多事情,還真的要請你多關心哪。"程一路笑道。


    "不過有一件事,我倒真的想問問。"嶽琪眨著眼睛,期待地看著程一路。


    程一路點點頭,嶽琪說道:"南州去年的事件,到底怎麽定的?我查了一些資料,好像還沒結論。"


    "這個嘛,啊,去年南州是發生了一些事,但總的來說,班子是團結的,是沒有問題的。隻是少數極個別同誌,出了些問題。組織上正在調查。"程一路沒有回避,直接說了。


    嶽琪笑著說:"也許我不該問,有人說去年的事件,南州班子裏,受益最大的就是您,您由秘書長升任了副書記,而其他大部分人都或調走或不動,有的甚至被抓了。您怎麽看?"


    程一路絕對沒有想到嶽琪會將這樣的問題,當他麵問出來。這可以看出嶽琪是個敢想敢說敢問的了不起的女人。他轉了轉手裏的茶杯,又向窗外看了眼,才道:"其實,這個問題,也是我自己經常問自己的。我知道很多人都想像你這樣問我。且不說整個事件,就說我個人,市委書記調走了,市長調走了,副書記也都調走了,我憑什麽不調走,而從秘書長升到了副書記呢?我想這一是組織上的信任和培養;第二,也是我經常想和經常說的話,"做個好人,當個好官",這八個字是我父親教給我的,我一直記著。這是原則,是底線,也可能就是我能夠回答給你的答案。"


    嶽琪聽著,很久才說道:"我剛到南州,第一次看到程書記,就感到你身上的氣質與其他人不同。你是軍人出身,身上還有軍人的影子。我家裏,除了我不是軍人外,其餘都是軍人。我爸爸,媽媽,哥哥,都是。隻有我考了大學,走上了這條路。做個好人,當個好官,這就是極高的人生道德水準了。"


    程一路沒有回答,陽光從杯沿上照過去了,正好照在嶽琪的杯子上,程一路笑著說:"有陽光的地方畢竟還是多。嶽書記,別感慨了,喝茶吧,這是正宗的南州花茶呢。喝了人寧靜,清心。"


    "是嗎?我倒要好好喝喝。"嶽琪說著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真的不錯!"


    兩個人坐著,又聊了些南州的往事與一些傳聞,嶽琪說到方良華,說這秘書長情緒好像有點怪怪的。程一路笑笑。嶽琪又說到今天來的那些記者,說其中有幾個堅持要采訪程一路程書記,他們感到程書記身上有故事。但是她沒有答應。


    "記者們見風就是雨,把握不好,就容易壞事。"嶽琪望著程一路說。


    程一路笑了笑說:"這我要謝謝你,今天這茶就算我謝過你了。"嶽琪笑道:"那可不算,今天是我主動要你請的。說真的,我還沒這樣要別人請過自己呢。"


    坐著喝茶,時間很快,一會兒就到了上班時間,嶽琪說她還要繼續去陪那些記者,程一路要到辦公室,下午齊鳴書記要聽匯報。


    坐在車上,程一路心想:嶽琪這個女子,還真像個軍人的後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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