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中午吃了飯,孫林在賓館裏開了房間,請江生和葉處長稍稍休息一下。他也給杜光輝開了房間,杜光輝沒住,說要回家,答應好孩子的。午飯前,他給家裏打了電話,凡凡說:"你就在外吧,工作要緊。"杜光輝鼻子一潮,說:"吃過飯我就回去,中午陪你好好地下盤棋。"


    杜光輝走後,孫林對江生處長道:"江處長,中午……這樣吧,我請人陪陪你。"


    江生和葉處長一人一個房間,這陣勢是明擺著的。聽孫林一說,江生笑了笑:"我就不必了,你給葉處長……"


    "我知道了。您先休息。"孫林出了門,直接到賓館十樓的康樂中心,點了兩個漂亮的小姐,讓他們分別到兩個人的房間裏去。至於費用,由他在這邊直接結賬。關鍵是要把我們老板伺候好了,錢好說。安排好後,他自己則打電話給在省城某大學讀書的情人,讓她馬上過來。作為一個企業的老總,這些年他恪守著一條規矩:從不找小姐,隻找情人。而且,他找的情人還都是有一定檔次的。現在的這個,是上個月才搭上的,以前的那個,就是現在這個的同學。情人總比小姐好些,至少來得幹淨。


    下午兩點半,孫林到江生和葉處長的房間,問:"兩位處長中午休息得如何?"葉處長臉色發紅,笑著說:"行,行!下午你們過去找吉主任吧,他沒意見就行。主要是他一定要知道,不能反對。"


    孫林也笑著,挺了挺肥胖的肚子:"這當然。杜書記待會兒要過來的。他同吉主任熟。"


    江生似乎還有些尷尬,孫林也就不再問了。車子剛送他們離開,杜光輝就到了。孫林一看,馬上道:"杜書記,怎麽?唉!都怪我,讓你一個人走了過來。車子剛剛送兩位處長了。"


    "啊!是我來晚了。不然一道多好。"杜光輝問孫林,"兩位處長中午休息得還好吧?"


    "好,很好!"孫林幾乎是重說了一遍剛才葉處長的話,隻不過是用詞不同罷了。


    杜光輝點點頭,剛坐了會兒,車子就回頭了。兩個人上了車,很快到了發改委。吉主任正在泡茶。杜光輝道:"吉主任,您到發改委,我來給您匯報了。"


    "啊,杜……杜書記啊,坐,坐!"吉主任端著杯子,回到桌子前,問:"喝茶吧?"


    杜光輝道:"不用了。我們自己來。"孫林馬上起身,給杜光輝和自己各倒了杯水。吉主任看著孫林,突然道:"這是你們那個什麽木業的老總吧?還是那麽汙染?"


    吉主任這一問,立即讓氣氛變得緊張了。


    杜光輝攥了攥手:"就是。吉主任記性真了得。就是!不過現在,情況不同了。今天來,就是給吉主任匯報這個的。"


    "是嗎?怎麽不同了?"


    杜光輝示意了孫林一下,孫林也從剛才的緊張中鎮定過來了,馬上道:"上次吉廳長,不,吉主任批評我們之後,縣裏領導和企業都高度重視。第一期治理已經結束了,但是,那是治標不治本。我們考慮,辦企業要的不僅僅是經濟效益,更重要是要社會效益。因此,關鍵是治本。最近正在搞二期治理,整個項目總投資一千五百萬,我們自籌了一千萬,想請……二期工程完工後,企業的所有廢氣,不僅僅不再含有有害物質,而且還能回收利用;不僅有經濟效益,更有社會效益。"


    "是啊!"杜光輝雖然心裏有些發虛,但是孫林這麽一說,他也隻好順著孫林的話往下說了,"縣裏把這個項目當作明年的重點項目,主要是企業自籌。縣財政也將給一點配套。吉主任知道,桐山是個貧困縣,財政配套是有限的。這主要還得靠省裏支持啊!如果吉主任能……適當的時候,我們想請吉主任親自到桐山考察考察。"


    "也好啊。以前到桐山,我可是經常去。這幾年去少了。桐山那地方雖小,可是安靜。不錯,不錯!"吉主任說著,杜光輝也笑著應和道:"安靜是安靜。可是缺的就是繁榮啊!企業少,尤其是大企業少。除了礦產,就算是藍天木業是最大的企業了。"


    吉主任正要說話,孫林的手機響了。他拿著手機出了門,一會兒進來,告訴杜光輝:"林書記的,請杜書記說話。"


    杜光輝問:"一達書記的?"


    孫林點點頭。杜光輝朝吉主任抱歉地笑笑,接了電話,問:"一達書記,我是光輝。"


    "啊,光輝啊,你在發改委,是吧?很好,項目怎麽樣了?要加把勁啊!"林一達繼續道:"我也在省城。聽孫總說,吉主任好像……這方麵你可得多解釋解釋嘛。啊!"


    "這個……好,我知道了。"杜光輝掛了電話,對吉主任說,"是林一達書記。他讓我向吉主任問好!"


    吉主任撇開了話題,問杜光輝:"掛職感覺怎麽樣哪?"


    "還行。反正是掛職,比不得任職的。"杜光輝道。


    "我們的杜書記可是真正為桐山做事的。最近,縣裏有些代表正要推舉他當縣長呢。"孫林說著,望了望杜光輝。


    吉主任笑著,說:"這是好事啊,在底下幹也不錯嘛!"


    杜光輝白了孫林一眼:"哪有的事?何況縣長這攤子,我也幹不了。兩年期滿,還是老老實實地回宣傳部幹得了。桐山複雜,很多事情都是我下去之前沒有料到的。"


    "基層最大的特點就是複雜。我也在基層幹過,縣長書記都幹過,是不容易啊!不過也鍛煉人。"吉主任又道,"我上次看到報紙上宣傳你們那個下派的簡又然,是吧?看來他是很適應的。不過湖東和桐山情況不同,這點我也清楚。"


    "吉主任確實是了解我們的。情況不一樣。明天我們一把手書記帶隊,還要到湖東去學習參觀。主要是他們的招商引資,就是簡又然抓的,有特色,有成果啊!"杜光輝正說著,吉主任桌上的電話響了。吉主任接起來,似乎是有人要來,吉主任說:"我在,你過來吧。"接著,吉主任朝杜光輝笑笑,杜光輝看了眼孫林,說:"吉主任忙,我們也就不再打擾了。孫總,把項目報告也遞一份給吉主任吧。"


    "好的,我已經準備了。請吉主任審閱。"孫林從包裏拿出一個文件袋,放到吉主任麵前,然後同杜光輝告辭離開。臨出門時,孫林又回了下頭,對吉主任道:"請吉主任一定要審閱下我們的項目報告,對藍天木業多關心支持啊!"


    杜光輝聽著孫林的話,總覺得有些別的意思。下樓上了車,杜光輝問:"吉主任那兒……"


    "搞過了。就在文件袋裏。"孫林笑著。


    "你啊,你啊!"杜光輝想起一個詞"防不勝防"。果真是,真的"防不勝防"啊!


    孫林道:"這事真得謝謝杜書記。如果杜書記不出麵,哪能……杜書記,下午有什麽安排?我讓車子跟你。"


    "那就不必了。待會兒送我到省立醫院後,你們就忙自己的事去吧。記著和葉處長多聯係。"


    "我知道的。必要的時候還得請杜書記來給我們再鉚點勁哪!葉處長,還有江處長,對杜書記都是很尊敬的。我們底下搞企業的,缺的就是這種過硬的關係。沒有關係不行哪!項目年代,不搞項目怎麽行?"孫林好像很有些感慨了。


    杜光輝沉默了會兒,道:"也是。一是招商引資,二就是項目。也是啊!"


    省立醫院到了,杜光輝下了車,孫林問杜書記什麽時候到縣裏去。杜光輝說晚上小徐會來接的。孫林說那也好,過兩天我到縣委向杜書記匯報。


    杜光輝站在醫院的門廳裏,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流,一時心裏沒了底。昨天晚上睡覺前,他就決定今天要到醫院來看看。也許莫亞蘭真的就在這醫院裏,或者至少她與這醫院有關。但是,一點頭緒沒有。他怎麽找呢?這醫院裏,熟人也是有的。不僅僅有同學,還有給凡凡治療的那些醫生和護士們,關係都很熟了。可是,他們也不見得在這個偌大的醫院裏就能找著一個叫莫亞蘭的。


    杜光輝掏出支煙,卻沒抽,隻聞了聞,又放進了煙盒子裏。他看著醫院的導診牌,想莫亞蘭是個女人,也許該從婦科問起。可是,一個大男人,跑到婦科去問人,也太……好在這是醫院,本就沒有多少性別顧忌的。杜光輝按著導診牌,上了四樓,到了婦科醫務室,問是不是有一個叫莫亞蘭的病人。答話的是個年輕的男醫生,抬起頭,斜著看了杜光輝一眼,道:"莫什麽?"


    "莫亞蘭。"


    男醫生隨身翻了翻麵前的病人登記冊,然後道:"沒有。"


    杜光輝說了聲謝謝,很有些失望地正要轉身。坐在男醫生對麵的一個女醫生忽然道:"是不是莫亞蘭?"


    "是,就是。"杜光輝折過身子,"她在這兒?我是她同學,特地過來看她的。"


    "以前在這就診過。現在大概在外科。好像做了手術,正在化療。"女醫生指著過道,"在十一樓。我前天還看見的。"


    "手術?還化療?"杜光輝驚道。


    女醫生低著頭,寫醫案了。杜光輝拍了拍自己的頭,又晃晃腦袋,然後才回過神,問女醫生:"請問,剛才那莫亞蘭,她得的是什麽病?還要手術?"


    "宮頸。"女醫生簡單地說了兩個字。杜光輝一時蒙了,再一想,女醫生應該是少說了一個"癌"字的。在醫院裏,很多醫生都這樣說,怕的是"癌"這個字眼太刺人。


    莫亞蘭,莫亞蘭啊!杜光輝出了過道,卻沒有馬上上電梯。他坐在邊上的長椅上,心裏突然湧出一股特別的悲涼。他想起當年莫亞蘭在大學時,那可是全校數一數二的校花。而且她不是一朵隨便招搖的校花,而是一朵帶著刺的,讓人感到無比冷寂的校花。她外表的冷寂,使她的美麗顯得更加高貴。心性高傲,最終也讓莫亞蘭走上了一條不為很多人接受的情感道路。在杜光輝的心裏,莫亞蘭永遠是潔淨而典雅的。可是現在……


    一個沒有生育的女人,也會得宮頸癌?杜光輝坐了足足有十分鍾,才上了電梯。到了十一樓,他先是在床位牌前看了看,那些字寫得很小,猶如天書。杜光輝基本上認不出來。他隻好問邊上的護士:"請問,莫亞蘭住哪一床?"


    "莫亞蘭?32床。"護士的語氣是典型的職業語氣。


    杜光輝謝了護士,找到了32床所在的病房。他沒有馬上進門,而是站在門外,透過玻璃,看著32床。床上躺著一個人,正在輸液。長頭發,麵朝窗子,從躺著的身形,根本看不出來是誰。但是那長頭發是很像莫亞蘭的。莫亞蘭從大學時代開始,就一直留著長頭發。杜光輝曾在一首詩裏寫過:"你黑發的瀑布輕輕飛揚/飛揚著我的憂傷……"


    在床前,坐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看樣子,是專門護理的。杜光輝輕輕地推開門,走到床前,問道:"這是莫亞蘭……"


    "啊,是的。她剛做了化療,睡著了。"女人抬起頭,望了杜光輝一眼,問:"你是?"


    "我是她大學同學。"杜光輝朝莫亞蘭看看,雖然睡著了,臉色蒼白,但是,那種冷寂還是掛著。她的眉頭擰著,似乎正將所有的痛苦,也一並地擰進去。


    女人又盯了杜光輝一眼,杜光輝道:"請問你是?"


    "我是護工。她請的。"女人說著,把被子掖了掖。


    杜光輝鼻子一酸,他忍著,沒有流下淚水來。他招呼女人跟他一道出來,在病房門口,他問女人:"她一直一個人?"


    "是啊,一直一個人。一個月前手術時,也是我陪護的。最近每次來化療,都是我來陪她。怪可憐的,一個女人家,怎麽家裏就沒一個人來呢?也沒見人來看望她。我問她,她也不說。心情似乎也不太好,醫生說這樣的心情,不利於恢複。唉!"


    "啊……"杜光輝歎道,"她家在外地。大概是不想讓家裏人著急。我們這些同學,她也瞞著。你辛苦了。一次化療要幾天?"


    "三天。昨天晚上才住進來的。"


    杜光輝讓女人進了病房,自己跑到醫務室,打聽了下莫亞蘭的病情。醫生說情況不太好,關鍵是發現得太晚了,而且病人的情緒也不好,心理壓力大,恢複得不是很理想。"你是她?"醫生問。


    "同學。"


    "你們這些同學啊,最好多來些,多勸勸她。關鍵是信心與樂觀。"


    "唉!好!"杜光輝答著,回到病房。莫亞蘭已經醒了。護理的女人大概把情況跟她說了,她正撐著往起坐。見杜光輝進來,她似乎也沒驚訝,隻是慘然地一笑,說:"你怎麽來了?我猜就是你。看我現在這樣子……"


    "快別說了。"杜光輝鼻子又是一酸,眼淚差點就要出來了。他忍著,問:"亞蘭,這事怎麽不早說?目前感覺還好吧?你看你,唉!你啊!"


    莫亞蘭望著杜光輝,大眼睛裏,少了原來的閃爍與興奮,而是一層沁涼與感傷。她用手掠了掠頭發:"光輝,你們也都忙。另外,這病也沒必要……何必讓大家都跟著受罪呢?人生誰不得病。有時啊,想想得病也好。什麽都放下了,一了百了。其實未必就是壞事。我本來連治療都不準備做的,後來想想,總還得努力下。努力了,也就踏實了。也許一個人靜靜地離開這個世界,比讓大家都跟著拖累,更適合我。"


    "你啊,還是老樣子。不準再說這樣的話了。有病就治,積極配合,這才是最好的心態。我剛才問了下醫生,你這屬於早期的。手術加化療,再調整好心態,效果會很明顯的。"杜光輝又道:"你看凡凡,現在不是恢複得挺好的嘛!"


    "我知道。"莫亞蘭說著,臉竟微微地紅了下。


    杜光輝又說:"昨天黃昏時就看見你了,是在醫院的門廳前。晚上打電話問了李強,然後又問了程飛虹。程飛虹說你病了,我心裏就……亞蘭哪,我準備把在省城的同學都發動起來,大家輪流來陪你。怎麽樣?"


    "千萬別!"莫亞蘭伸出手,杜光輝握了一下,手很清瘦。她把手縮回去,"不要再告訴他們了。我不喜歡人多。你也不要經常來。我每次化療也就三天,結束了,就回家。"


    "這……也好!你就這脾氣。不過,我晚上還要回桐山的,等從桐山回來,我再來看你。"杜光輝說著,要了莫亞蘭的新手機號碼。莫亞蘭問:"孩子現在?在家嗎?"


    "是啊,在家。他媽媽跟人……啊,不說了。家裏請了個保姆,我也很放心的。"杜光輝這時候看莫亞蘭,就像小時候看自己的妹妹一樣,滿懷著的是一縷縷溫情與憐愛。他問護工:"每天的生活都是……"


    "由我安排。她給了錢的。"


    "要多加強點營養。亞蘭,真的不準備通知家裏人?還有,經費上,是不是……"杜光輝想起,凡凡手術前,莫亞蘭還打了五萬塊錢給他。算起來,那時候莫亞蘭自己也已經發病了,或許她就是在準備自己的手術之前,給凡凡醫療費的。


    莫亞蘭輕聲道:"不了。手術都做了,更不要說了。"


    杜光輝的手機響了,他趕緊跑到走廊上接。是小徐,問杜書記什麽時候出發。他已經到了省城。杜光輝一般情況下,是上午從省城出發的。因為明天早晨要到湖東考察,他得今天晚上趕到桐山去。他告訴小徐,下午四點半吧。小徐說:"杜書記在省城,不行明天早晨我們直接到湖東去吧,從這邊更近,一個小時車程。"


    "那可不行!"杜光輝說,"我帶隊,怎麽能從這邊出發呢?四點吧,就這麽定了。"


    回病房時,杜光輝看了下表,三點二十。還得回家一趟,跟凡凡和錢平打個招呼。莫亞蘭說:"光輝,你有事就回去吧。我行的。"她嘴上這麽說著,杜光輝卻看見她的眼光裏,分明透出幾分不舍。


    "唉!"杜光輝歎了口氣。


    莫亞蘭一笑:"歎什麽氣呢?你這人啊!走吧,我這化療也快,過兩天就可以出去了。"


    杜光輝說:"我馬上要回桐山去,這樣吧,等我回來再來看你。另外,要不這樣吧,你出院後就到我家去住。反正我們家也有凡凡,還有保姆,正好給你調養調養。"


    "……那可不行。你走吧,別誤了事。"莫亞蘭轉過頭。


    杜光輝說:"你考慮下。我們再聯係。"


    出來時,杜光輝又對護工好好地叮囑了一番。出了醫院大門,連日陰雨之後,天上竟然開了條縫,秋陽從這縫中傾瀉下來,金黃而寧靜。他想著莫亞蘭的眼神,覺得還要做她的工作,最好能夠到家裏來住,也許對她病的恢複有好處。生病,對於像莫亞蘭這樣要強的女人,痛苦可能更多一些。她內心是脆弱的,從她那眼神就可以看出,她不是在拒絕這個世界,而是在渴望這個世界。


    車子離開省城,走了一個多小時,雨又開始下了。秋雨,冷而寂寞地敲打著車窗。路兩旁樹上的葉子越來越少了。不遠處的山,卻依然青翠著。各種各樣的四季林木,讓這些山頭變得一年四季綠色不斷。但杜光輝清楚,這些不斷的綠色中,經濟林的成分很少。荒山僅僅是綠了,而林業經濟並沒有發生多大的作用。就像窩兒山那滿園的綠色一樣,都是些低矮的小灌木,除了燒火,毫無用處。上半年發展茶園時,老百姓一下子開辟了一千多畝新茶園。老百姓說:這才叫靠山吃山,不然,就是一座死山。


    小徐將車內的音樂調小了,道:"杜書記,聽說你要留在桐山?"


    "誰說的?聽說吧?"


    "當然是聽說。不過,很多人都在講。連李書記也……"


    李書記也……杜光輝心裏一咯噔。桐山縣長琚書懷,在三個月前,因為桐山礦難,調到市財政局任副局長了。說是處分,其實是得了個大元寶,心裏歡喜得不得了。縣長的位子一直就空著。目前,桐山縣委有兩名副書記,李長、杜光輝。而杜光輝是掛職的副書記,一般情況下是不參與縣級競爭的。現在,外界傳出杜光輝要當縣長。杜光輝自己知道,這完全是一種傳言。傳言的起點就是有一些代表準備在年底的人代會上,提名杜光輝擔任桐山縣縣長。組織上從來也沒有就此事和杜光輝溝通過,隻有一次,林一達書記很含蓄地問杜光輝:"願不願意在桐山幹下去?如果願意,我可以在市領導麵前建議一下的。"上周,李長副書記在一次酒席上,邊開玩笑邊敲了杜光輝一杠子,說:"光輝書記馬上要成光輝縣長了,桐山也就有希望了啊!"杜光輝趕緊說:"我算什麽,一個下派掛職的副書記而已。桐山要有希望,還得靠一達書記、李長書記啊!我是來服務的,不是來當官的啊。何況,論級別,我也是正處了。沒有意義,也沒有必要。"


    小徐見杜光輝不做聲,又道:"其實我們都知道,杜書記不會留在桐山的。回省城多好,桐山這麽遠,又這麽窮。不過……"


    杜光輝哼了聲。小徐繼續說:"我聽辦公室裏有些秘書在一塊議論,說要是代表們真的推薦了杜書記,那就等於間接地否決了李書記。因此,李書記會很……"


    "是這意思?"杜光輝還真是第一次聽到。他也很少想到這,特別是想到這麽深,他更沒有。如果沿著小徐的話往下推理,那就是本來李長應該當縣長的。可是代表們提名杜光輝。這就從側麵否定了李長。把一個理所當然的縣長放著,而提名一個按理不太可能的掛職副書記來當縣長,這說明了什麽?好聽一點,說明了掛職書記得民心;反之,也說明了另外一些同誌不得民心哪!


    官場往往就是這麽微妙。你不往深處想,自然有人要幫你往深處想。


    車子進了桐山縣境。天早黑了,墨一般。除了車燈,這山道上是如此的寂靜。偶爾才能看見的山坳裏飄出一星兩星的燈火,竟是那麽的親切和溫暖。


    回到招待所,杜光輝和小徐一道吃了晚飯。剛吃完,聯合化工的任天行就打來電話,問杜書記晚上有沒有時間,他想過來匯報點事。杜光輝想了會兒,說:"過來吧,我在。"


    任天行說:"那好。到時我去接杜書記。"


    回到房間,杜光輝先是洗了個熱水澡。然後洗衣。雖然招待所裏有專門的服務員為他們這些家在外地的領導洗衣,但是他不習慣。一般情況下,還是自己洗。洗完衣,高玉打來了電話,問:"杜書記,孩子怎麽樣了?還有錢平,是不是適合?"杜光輝說:"孩子恢複得很好,錢平也不錯,家裏收拾得井井有條的,孩子也很喜歡。"高玉說:"這我就放心了,我還一直打電話叮囑她。"


    杜光輝問:"在鄉裏?"


    高玉道:"不在。在縣城。明天不是要到湖東參觀嗎?所以提前到了。"


    "啊。那是。"杜光輝本來想請高玉過來坐坐,但想到已經答應了任天行,就算了。不料高玉卻追了一句:"杜書記晚上沒事吧?沒事我請你喝茶。我特地帶了點好茶葉,我們找個清淨的茶樓,怎麽樣?"


    "這……"


    "杜書記有事就算了。改日吧。"高玉一見杜光輝遲疑,心裏就明白了。


    "是有點事。約了人。這樣吧,等我忙完了事,如果時間早,就給你電話。"


    高玉嗯了聲。掛了電話後,杜光輝泡了杯茶,他心裏清楚,像高玉這樣的一個女鄉長,到城裏來,是有地方可去的。不管怎麽說,她大小也是個正科級領導幹部。既能坐到這個位子上,又是個女的,沒有一點能耐,是肯定不行的。這裏麵的能耐,就不僅僅包括工作上的能耐,更包括人事上的能耐。縣裏不比省城。在省直機關,不管你怎麽混,到頭來一個處級少不了。可到縣裏,最大的官也就處級。能升到處級的,屈指可數。這麽多機關,這麽多人,大家都在往科級這位子上擠。這好比省直都往廳級的位子上擠一樣。那麽窄的路,要想擠上去,沒有點特色,沒有點真功夫,沒有點後台,沒有點底氣,怕是根本不行的。高玉是桐山唯一的女鄉長,要按正常的官場規律來思考,她的前途是無量的。年輕,女性,知識分子,"無知少女"四項占了三項。不過,好就好在,高玉的身上還保留著很多山裏人的淳樸,還有著年輕人的朝氣,同時,又還有著女性所特有的細膩。想著,杜光輝又記起黃麗走之前給他留的條子,那上麵也提到高玉……


    杜光輝想著,自己笑了下。


    任天行打手機了,說他馬上就到。杜光輝說好的。五分鍾不到,任天行就上來了,手裏提著個袋子,說這是他托朋友從東北帶回來的老參,對身體很有滋補作用。就請杜書記帶回去,熬了給孩子喝。


    "很有作用的。你看這根,是百十年的老參呢。"任天行說著,將參根亮出來。杜光輝看了看,說:"這怎麽好?不妥吧?多少錢?我要付錢的。"


    "杜書記這不是瞧不起我任天行了嗎?"任天行把袋子放到沙發上,"我這是一點心意。孩子能早點好起來,您杜書記也能更好地指導我們企業嘛!"


    "這不行!要是不付錢,你就拿回去。"杜光輝堅持道。


    任天行也有點為難了,攥著手,在屋子裏踱了幾步:"這樣吧,杜書記,你先讓孩子喝著。如果有效,再給我錢也不遲。這總行了吧?不說了,晚上我請杜書記出去喝茶。"


    "喝茶?那就免了吧。我還有事。"杜光輝岔開了。


    任天行也沒再勉強,他的目的是要送老參的。既然送了,再勉強就沒多大意思了。於是便告辭,臨走時,任天行道:"今年省裏的項目,我正在申報。杜書記有空,我再請您到省裏跑一趟。省裏那一塊,沒有您杜書記,我們再跑,也是瞎子點燈。"


    "到時再說吧。"杜光輝同任天行握了手,看著任天行上了車。回到房間,他看著老參,也覺得奇怪。好端端的山野,怎麽就長出了這樣有靈性的東西呢。小時候,他曾聽祖母說到過人參。說那人參長在山野,每到晚上,有參的地方,就會發出紅光。采參人要靜心靜氣虔誠地去采,不然,參就會跑了。而且,有人參的地方,往往會有大蛇。蛇護參,就更奇了。


    聽是聽過,可是真正的參,杜光輝可真是沒仔細看過。特別是這百年老參,更是難得一見。他關了門,小心地打開袋子。參是三棵,淡黃色,長滿長須。燈下細看,還真有些人形。這三棵參,如果真是百年老參,那價格一定也是……想著,杜光輝便覺得心裏有些發虛。他端著杯子,在沙發上坐了會兒,才起身將袋子重新收好,放到床頭的小櫃裏。然後給高玉打電話,問她在哪兒。聽得出來高玉很高興,說:"正在路上呢。杜書記有空?那好,我到金色時光等你。"


    金色時光是桐山縣城比較靠中心的一座茶樓,也是招商引資的成果。這幾年,招商引資,五花八門,什麽項目都有。杜光輝沒到桐山之前,對桐山的印象,就是山區、封閉、貧窮。可是在這待了快一年後,有些想法逐漸改變了。山區的地理位置是不可改變的,封閉隻能是地理上的了。網絡和信息化時代,再偏遠也同大城市差不多。貧窮,是一個普遍現象。但是,在小小的隻有三萬人的縣城裏,消費卻是很超前的,也是很高檔的。有人說,越是山區、封閉的地方,對吃喝玩樂越看重。因為可選擇的方式少,大家除了吃喝玩樂,還能幹什麽呢?桐山縣城就有三個特色:飯店多,茶樓多,美容院多。有些幹部之間戲稱:三多!這三多,幾乎成了不成文的桐山特色了。有一次,桐山縣委書記林一達在全縣幹部大會上就很生氣地感慨道:"我們桐山要有自己的特色,可是有些同誌說現在我們有三多了。什麽三多啊?飯店多,茶樓多,美容院多。這是對桐山上上下下的一種諷刺。我們要的是企業多、能人多、貢獻多。隻有前三多少了,後三多真正發展起來了,桐山才會像全省其他縣那樣,成為經濟發展的強縣。"


    其實,桐山這三多,在別的地方也是一樣。隻是因為桐山經濟基礎薄弱,這三多就格外刺眼。不過,私下裏,也有些人說,有這三多總比一樣沒有好。這三多,既安定了社會,也多少增加了稅收……


    杜光輝很少出去喝茶的。他不太喜歡茶樓裏那種吵鬧和隱晦。可是,這大晚上的,他也不能讓高玉到招待所來。於是,杜光輝出了門,沿著招待所門前的路,向前走了一段,再向左拐,立即就看見金色時光的大招牌了。那招牌在夜色中,不斷變幻閃爍著。他往前走了幾步,就看見高玉正穿著一件紫色的風衣,站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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