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27三級幹部大會後,按理說,一年的工作,應該正式步入正軌了。


    可是,大家都感到,今年的湖東,與往年不一樣了。在三幹會上,大家看到去年秦懷仁坐的縣委書記的位子,依然空著。雖然沒有空出椅子,可是誰都知道在宗榮和程傑之之間,是還有一個無形的人存在的。這個人現在到底在哪裏,將來又以怎樣的方式來到湖東,誰也不知道。但這個人確實存在著,而且正在左右著身邊另兩個人的官場生活。


    去年三幹會上,梁天超是坐在前排的。今年他卻進了看守所了。這不能不令人喟然長歎。誰能說得清呢?誰又能看得準呢?大家都在霧裏,又有多少人願意走出霧來,仔仔細細地看一朵花啊!


    報告還是報告,表態還是表態,授獎還是授獎,討論還是討論,但今年的三幹會,到底是不同了。會後,雖然各地也在貫徹,也在學習。然而氣氛就是不太一樣。一個事件迭出的縣,能期望多少人能靜下心來,好好為著工作謀劃?


    宗榮一定也感覺到了這點。


    三幹會後一周,宗榮縣長跑了全縣十幾個鄉鎮,同時到幾個重點縣直經濟主管部門進行了調研。


    回來後,宗榮到了縣委,找程傑之和葉能文商量。宗榮說:“這樣我總感到不是事啊,現在看來很多幹部人心不穩。也是啊,近一段來,湖東出了不少事。可是,不能因此不幹工作嘛。我想我們應該盡快扭轉這種局麵。”


    “扭轉?我覺得也挺好的嘛。這些天我也在下麵跑了跑,也看了一些。是有些問題,可是,總體上還是很好的嘛。都有一個過程,都需要一些時間,不能頭腦子發熱,一頭衝啊!”葉能文說著,揭開杯蓋,吸了一口茶香,然後抬起頭,掃了眼宗榮,又低下頭喝茶了。


    程傑之咳了下,然後道:“是有問題。我也有感覺。我想還是穩妥一點的好。請縣委、政府的領導同誌,按照聯係,最近到鄉鎮和縣直深入調研和督查。然後再回來研究。湖東的情況,今年有些特殊。我已和市委匯報過了。”


    宗榮聽兩位副書記這麽一說,也隻好不再堅持了,就說:“那好吧,按照聯係,盡快下去。現在陽曆快三月了,時不待人啊!我都急了,去年湖東的財政收入,就從全市的第二名跌到了第三,今年不能再跌了。再跌就出了前三,不好交差,我們的日子也沒法過了。兩萬多號人的工資,還有市政建設,千頭萬緒,樣樣都要錢羅。”


    “這也得慢慢來啊,宗榮同誌,是吧?”程傑之邊笑邊說。


    葉能文突然茬開了話題,問:“樸格同誌不知恢複得怎麽樣了?臉上是不是有疤?”


    程傑之說:“恢複得還算好,當時那夥人目的是不殺害樸格,而是要他破相。所以刀子劃在臉上,而且不是太深,多劃了幾道。其它的地方,大腿上的一刀,也是在爭鬥時留下的。現在樸格即將出院了,臉上雖然做了手術,進行了一些修補,但要徹底恢複,怕是不可能了。”


    宗榮說:“真沒想到,現在還有這事?那夥人也太張狂了。不知道莫天來那邊有什麽進展沒有?我怎麽老是覺得在樸格同誌這個案子上,公安部門行動一直很緩慢,成效到目前為止幾乎為零。這是要問責的,工作沒有成效,就等於沒做工作。”


    “話可不能這麽說”,葉能文不同意了。


    葉能文說:“現在犯罪公子不像以前了,以前是笨頭笨腦,現在是高智商高科技了。想破一個案子,可能要花更多的精力。莫天來他們,這些天一直在尋找線索,排查嫌疑人。可是,就是沒有線索啊。他們懷疑是外地流竄作案。”


    “流竄作案?那不太好解釋吧?樸格同誌散步時,身上連手機也沒帶,他們的目的是什麽?何況根本就沒有搶竊的意思。隻是破相,這明顯是有意圖的,甚至是明顯地報複。”


    程傑之聽著葉能文和宗榮爭論,一直眯著眼,這會兒開口了。程傑之說:“這事不慌,犯罪分子也不是一會兒就能抓住的。但是法網恢恢,疏而不漏,最終還是要破案的。能文書記可能要進一步地促一下公安那邊。這個案子在湖東影響大,群眾都在看著。這個案子能不能盡快破,群眾在盯著呢。”


    葉能文沒有做聲,宗榮道:“確實這樣。梁天超的案子已經讓湖東的老百姓有很多議論了。樸格的這個案子性質更加嚴重。竟然公開打擊報複領導幹部,性質惡劣,影響極大。這個案子不破,黨的威信,公檢法的威信何在?”


    宗榮說著就有些上氣了,程傑之笑笑,說:“宗縣長也別急,公安不是在努力地偵破嘛?也許明天,也許後天,案子就破了呢。是吧?”


    宗榮說:“也許是吧”,就要出門。程傑之喊住她,說:“上次說的日出的那事,我看這樣吧,先搞起來。省裏已經批了。我讓國土那邊搞招標。政府常務會議也盡快通過下吧。”


    “現在就搞?省裏通過了?我怎麽不知道?”宗榮顯然有些不高興,一連問了三個問題。程傑之依然笑笑,“他們還沒來得及向你匯報吧?省裏剛剛上午通過的。我也才知道。這事我看,你也忙,我就來牽頭吧。沒事吧?”


    宗榮望著程傑之,葉能文也在邊上悠悠地喝著茶,便道:“那好,既然傑之同誌牽頭,就按你的意見辦吧。我有事先走了。”


    一直到下了樓,穿過大廳,宗榮心裏的氣還在堵著。程傑之這事做得也太……太過分了點吧?土地,向來是政府的事,怎麽輪到他一個副書記來做主了呢?而且這事明顯違規了。不知他怎麽在省裏運作,居然還通過了?真是……現在很多時候啊,底下一出了問題,上麵就來追究責任。可是,誰能知道,大部分底下所出的問題,或許都曾經在上麵備過案的,很多都是經過上麵點頭同意或者批準的。他批準可以,你出事不行。唉,就是這個邏輯啊,有什麽辦法?


    不過,這事程傑之堅持,而且宗榮知道,程傑之和日出的老總顧懷成的關係不是一般的關係。但這事總讓她擔心,二百畝地,雖然不算多。可這中間一轉,從農業用地變成了商業用地,其中的利益就不是一點了。按湖東現在每畝地四十萬來算,政府這一塊一次可以增加七、八百萬的收入。顧懷成呢?他會更多。他要了地,然後搞房地產,獲益就不是幾百萬,可能是上千萬了。顧懷成是個精明人,吃虧的事他不會做。可是這樣一做,將來要是出事了,還不得政府來兜著?說是政府兜著,她這個縣長能脫了幹係?


    依宗榮的脾氣,她是不會同意程傑之的想法的。可是她剛到政府,而且程傑之現在還是排名在前的副書記,葉能文也不反對。她就不好再堅持不同意了。再堅持,這事就不是針對二百畝地,而是針對程傑之了。


    這就是規則嗎?潛規則?


    宗榮想著搖了搖頭,李紅旗正從外麵進來。李紅旗喊道:“宗縣長好。”


    “小李啊,剛回來?”宗榮問。


    李紅旗說剛從一個戰友那過來,他帶了些特產,去取的。說著,就將袋子拉開,都是些海產品。李紅旗說:“宗縣長也拿一點吧,這可是正宗的舟山幹海產,好吃得很。”


    宗榮說:“這不必了,你留著吧。”


    李紅旗說:“還是拿一點吧,我這多。”就從大套著的袋子裏翻出一條來,裝了幾條幹魚,還有一些小些的海貨。然後遞給宗榮,宗榮笑道:“我可還真沒吃過幹海產呢。味道一定不錯。”


    “很好的,宗縣長吃了要是好,我下次讓人還帶些過來。”李紅旗說著,小倪的車子來了。李紅旗將袋子拎著,交給小倪,然後朝宗榮縣長揮揮手。宗榮道:“謝謝了,謝謝,小李!”


    李紅旗看著宗榮的車子走遠,才拎著袋子回到辦公室。黃炳中正站在門口,笑眯眯地望著李紅旗,“紅旗啊,我說你真應該去給宗縣長開車。她對你印象很好啊。我還沒看過她對哪個司機能這樣。”


    “是吧,都是領導嘛。”李紅旗說著,問黃炳中要不要一點海產。黃炳中看了看,說要一點吧,也嚐嚐味。兩個人分著海產,黃炳中低聲說:“程書記聽說正在省裏活動,搞宗縣長呢。”


    “有這事?”李紅旗也低著嗓子。他是程傑之的司機,就他所知,最近程傑之雖然跑了幾趟省城,好像也沒做什麽神神秘秘的事。難道真的?他搞宗榮縣長,為了什麽呢?想當縣長?不太可能吧。黃炳中把分好的海產裝了袋,“怎麽不可能?官場上的事,搞不清哪。他一時走不了,再不上,機會就少了。書記他看來上當不到的,不就剩縣長了?”


    “可是,宗縣長幹得挺好的,怎麽會?”


    “幹得好好的?哈哈,紅旗啊,你還是太天真了。這年頭,像程書記這樣的人,要搞別人,還能搞不倒?他最清楚。誰有弱點,他知道。宗榮縣長也是人,也是從小官當到縣長的,這裏麵不可能一樣問題沒有。既然有,不就行了。”


    “太……”李紅旗歎道:“不會吧。我總覺得不會。”


    黃炳中笑笑,不說了。魯小平拿著張報紙進來,念著:“市委書記受賄一千一百萬,一審判處死緩。”


    “死緩?”李紅旗站起來,湊到報紙前看了看,是外省的一個市委書記,因為在項目開發上收受巨額賄賂,被一審判處死緩了。“一千一百萬,天啦!要這麽多錢幹什麽啊?連命都差點搭上了。”李紅旗一感歎,黃炳中也道:“都是傻子!要是我,肯定不要那麽多。能過日子不就行了?”


    “過日子?你老黃日子不能過?怎麽還要了二顏的……”魯小平一說完,就知道這話不該說了,望望黃炳中。黃炳中正紅著臉,魯小平趕緊賠不是,“我隻是信口一說,錯了,不說了。不過,這市委書記也是,要一千多萬有什麽意義?用四十個密碼箱裝錢,可憐哪!”


    “我總覺得,有些貪官,可能一開始是自己主動貪的。到後來,就像吸毒,上癮了。而且人家投其所好,刹不住車了。最後隻有往下滑,下麵就是深淵。萬丈深淵啊!”李紅旗說著,不知怎地想起江非林送程傑之的那塊手表,此刻在眼前正晃蕩著。三萬塊,三萬多塊啊!程書記收了後好像再沒提起過。他肯定知道那表的價值的。發票還放在裏麵。當初,李紅旗還想過,江總為什麽非得把發票放在裏麵呢?現在他知道了,這也是“送”的一門學問,讓人家知道這貨正宗,而且價格也不菲。


    魯小平把報紙折起來,放到抽屜裏,問黃炳中:“沒跟二顏來往了吧?”


    黃炳中瞪了魯小平一眼,魯小平笑道:“二顏對你算客氣了。你看樸格,破了相吧。狠著呢。”


    “別亂說。誰說是二顏幹的?”李紅旗問。


    “我亂說?哈哈,外麵誰不知道?公安局也知道,隻是不動就是了。莫局跟二顏合計好了,要給樸格顏色看的。指望公安捉那夥混蛋,還不知等到牛年馬月呢。”魯小平說著,哼著歌出去了。


    李紅旗有點發呆,手機正好響了。


    打開一看,李紅旗立即從發呆狀態中興奮起來。是顧燕。


    顧燕說她晚上要到城裏來,如果有空的話,想請李紅旗喝茶。


    李紅旗回了個短信,說還是我請你吧,你到城裏來了嘛。顧燕說不了,我請你,謝謝你的書,還有謝謝你這一陣子一直陪著我說話。我現在走出來了,陽光遍地,心情也好了。


    李紅旗心裏一愣,顧燕這話沒別的意思吧,不會一說謝謝,事情就完了?但他又不好問,隻好回答說那就依你,晚上見。


    下午快下班時,李紅旗正和毛旺在擺龍門陣。話題自然上與最近湖東發生的一些事有關。縣委辦的司機,討論得最多的就是這些事。他們在領導的身邊,是縣委辦的一員,關心和關注縣的大事,是他們的本份。毛旺說:“聽說梁天超的妻子有些傻了,住到了精神病院了。真是作孽啊!”


    “還有他兒子,正在四處活動。可是,這殺人罪,怎麽活動得了呢?”李紅旗也歎息著。


    毛旺說剛才看見顏二的車子,就是那紅色的寶馬,從縣委大門前“呼”地開過去,還鳴了下喇叭。“我就是看不慣,也太囂張了吧。”


    李紅旗笑笑,顏二是囂張,可是在湖東地麵上,他有囂張的本錢。想想樸格書記還躺在醫院裏,這事……唉!


    “我可聽說……不過這事你千萬不能對外說。你一說,我可要掉腦袋的。”毛旺望著李紅旗,李紅旗說:“想說就說吧,不說就拉倒。”毛旺輕聲道:“聽說吳坤也是二顏團夥的,沒有二顏,他能開藍色冰山?”


    李紅旗一驚,“這不可能吧?一個縣委辦的司機,成了二顏的一夥?不會吧。”


    “不會?紅旗啊,你想想,在湖東的地麵上,能開那麽大的一個娛樂中心,而且黃賭毒什麽都帶。除了二顏那一班人,誰敢?即使不是二顏團夥的,也是長期緊密合作的。”毛旺說著,向門外瞥了眼。


    正好劉奇衛副主任過來,說晚上有個單位請客,誰和我一道去?李紅旗說晚上有事,請毛師傅去吧。毛旺“嘿嘿”一笑,道:“紅旗最近不太正常啊,是不是泡上了哪個妞?”


    李紅旗說:“去你的?我叔叔家有事。”


    晚上,李紅旗在叔叔家早早地吃了飯,然後跟顧燕聯係。顧燕說她下午已經到城裏了。剛吃完飯,馬上到“日月潭”去。


    “十分鍾,我就到。”顧燕的聲音似乎很平靜了。


    從叔叔家步行到日月潭,正好十分鍾左右。李紅旗本來想步行過去,但一想,還是不好。哪能比人家女孩子去得晚呢?這也不是男人的風度。就找了輛出租,三分鍾就到了,出租車司機看他下車,大概也覺得奇怪。李紅旗可不管這些,進了日月潭,找了個靠窗的位子,然後望著門外。從這個位置看,顧燕無論是從哪條路過來,他都會第一眼看到她的。顧燕今天穿什麽衣服了?是藍色的羽絨服?還是那件火紅的小襖?


    時間仿佛停滯了,等待中的時間,一年猶如萬年。李紅旗看了好幾次手機,再抬起頭時,一襲淡黃的風衣,撩動了他的眼簾。真美啊!顧燕如同一隻春天的乳燕,從對麵飄過來,一直飄到了日月潭的門前。李紅旗已經迅速地衝到門邊,替她把門打開了。


    顧燕朝他笑笑,說:“謝謝!”


    李紅旗道:“今晚是你請客,所以我等你來再定位子,我們上去吧,上麵清靜。”


    上了樓,找了個靠窗的包廂,兩個人坐下後,顧燕點了壺龍井。李紅旗:“看樣子,你心情不錯。”


    顧燕一笑,“是啊,不錯。最近忽然想開了。人一想開,還有什麽不愉快的?”


    “這倒是。想開就好。古人說難得糊塗,不能講糊塗,但是也不要太過於清醒了。”李紅旗將茶杯洗了,然後慢慢地往裏衝茶。


    “你這喝茶的方法,還挺有功夫茶的意思呢。”顧燕說:“我以前到過福建,在那裏看茶藝表演,都是先洗茶,再衝茶的。”


    “功夫茶要靜心,也要智慧。我哪行?”李紅旗道:“隻是這樣洗著衝著,有點意思罷了。”


    兩個人談著談著,竟然很能談得攏了。李紅旗也感到意外,一個轉業軍人,一個大學生,居然在很多問題的見解上,不謀而合。雖然,在某些問題上,他也稍稍遷就了一下顧燕;但是,在主要的問題上,他是有意識的不讓步的。這樣一遷就一堅持,他便把自己上升到了與顧燕一樣的高度。對於顧燕,李紅旗想:征服這樣一個女人,其它的都無關緊要,隻有一點最重要,那就是——自信!


    ……茶喝著漸漸淡了,兩個人的談話卻越來越合拍了。有幾次,顧燕甚至開懷大笑起來,那種笑的樣子,活脫像一個孩子。李紅旗看著,竟然有幾分憐惜了。


    一壺茶喝盡,快十一點了。顧燕說:“走吧?”


    李紅旗道:“走吧。”


    兩個人下了樓。李紅旗問:“住哪兒呢?”


    顧燕說:“我同學家。就幾步路。”


    李紅旗說:“我送你吧。”


    顧燕沒有做聲。兩個人出了門,在過馬路時,兩雙手不知什麽時候緊緊地扣在一起了。而正月的風中,正捎來一絲絲初春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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