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愴然,望了這曾經朝夕共枕的人,這杏子林間一見不忘的容顏,撫了她的臉,掌心下肌膚冰涼如一捧轉瞬就要化去的雪。他的手,漸漸顫抖,不可自抑。


    “昀凰……”


    她像是再也不會應他。


    “昀凰……倘若這一世緣數未盡,你我再莫相負,餘生相伴,做一對太平帝後,可好?”


    他緩緩收緊雙臂,將她擁入懷中,閉上眼睛,倦到了極點,空空蕩蕩如漂浮在混沌虛空。就這般同枕共眠,靜好裏相依睡去,仿佛從未有過辜負。


    外頭宮燈微光搖曳。


    黑暗裏深海珠輝一般清冷的光,映在一雙帝後的臉上。


    一行淚從她的眼角悄然滑落,**他衣襟,而他並無覺察。


    那是淚光。


    離光清清楚楚地看見,那是一滴淚,凝在長公主眼角,欲墜未墜。


    那個刹那,疾如驚電的刹那,掌中劍還未刺入她胸口。


    第一次離她那樣近,近到可以看見她眼角的淚。


    泣露牡丹,煙雨海棠,也美不過這容顏。


    端坐鳳座的北朝皇後,昔日棲梧宮裏的長公主,娥眉飛揚,被這一道驚電般的劍光照亮了雙眸深處,隱藏的那絲笑意。


    她在笑,滿目霜色,眼角卻有淚。


    這淚光,憫柔如四月薰風,融開了冰與雪,旖旎了劍與死。


    令他刹那墜回南方水澤故鄉。


    他望著咫尺間的天人,手中劍,穩穩刺進她心口下方。


    絕不會偏差半分,也不會再深毫厘。


    這雙穩定的手,控製刺客的劍,如同控製琴師的弦。


    她看著他,目光不瞬,任劍鋒沒入胸口。


    凝在眼角的那滴淚,沒有墜下,隻有胸口豔烈的血色泅出。


    痛楚也未令她霜雪般容色融化,卻是什麽令她有淚?


    是為了這副與先帝相似的容貌,這一身白衣似故人?


    還是,有那麽一分,半分,是憐憫他這個微不足道的死士為她盡忠赴死?


    穿透琵琶骨的鎖鏈,周身被酷刑拷打後體無完膚的灼痛,流血後口幹舌燥的焦渴,死之將至的孤獨……這些,都在離光想著長公主那一滴淚時,遠離了他的知覺。


    不見光的地牢囚室裏,行刺皇後被生擒的刺客,半懸空地縮在兩條透體而過的鐵鏈上,奄奄一息。


    離光忍受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出的徹骨之痛,在昏昏噩噩裏,仍念著那滴淚,那雙眼;也念著先帝的恩,沈相的義……這一生中,從未如此刻心平如鏡,萬念寂定。


    隱忍三年的使命已完成,這一世可算活得不枉了。


    死亡並不可怕。


    一個死士,最不以為然的便是死亡。


    他隻恨,看不到長公主重回棲梧宮的那一天,看不到裴家滿門覆滅,弑君之恨得報的那一天了。然而那一天是必然會來的,漫長的隱忍、營謀與等待之後,長公主終於以性命相搏,設下這複仇之戰的第一役。


    懸在鐵索上的死囚,青白如死灰的臉上,浮起滿足安詳的笑容。


    離光知道他還要再撐一刻,最後的一刻,等到皇帝來了,便可以不辱使命,笑赴黃泉,去追隨侍奉先帝於泉下。


    第三章 下


    一夜大雪仿佛將殷川整座城池裹成雪白無垢的淨土。


    行宮最高處的承露台,駐足白玉闌幹後的商妤,在第一縷晨曦微光中,眺望遠處城中雪後廓影,緩緩籲出一口氣。


    這場雪,這境地,令商妤又想起三年前。


    那時公主初嫁為太子妃,和親遠行,一路也是風急雪深,一步步走在刀尖。


    當年境地之孤困,若和日後相比,又算不得什麽了。


    看著公主一路走啦,經受了那樣多的磨難,又看著她冊封為後,生下皇子,原以為上蒼終於對她起了憐心,誰又想到後來,至親死別,骨肉生離,她孑然一身,出走殷川行宮,棲身這萬丈懸崖上,最後的容身之地。


    雪滿天涯,歸途已斷。


    為了複仇,公主苦苦隱忍三年,將最後一枚棋子,留到如今,在最凶險的一步落下。她到底還是逼得那個弑兄殺弟,心如鐵石的君王心軟了。


    他究竟是舍不下紅顏舊愛,還是舍不下她背後的南秦錦繡江山?


    那又有什麽要緊。


    商妤漠然一笑。


    帝後間的博弈,是權謀之鬥,還是恩怨之爭,即便是離二人最近的商妤,也看不分明,或兼有之,或兼無之。天命將人牽引了,萬裏相逢,成就姻緣,又將兩人迫至反目成傷……這便是夫妻,這便是帝後。


    商妤微笑著,從承露台的金甌裏取了雪水,盛入玉瓶。


    皇後每日清晨淨麵所用的水,都是從承露台取來的天生之水,夏日露水,冬日雪水,融入從深穀取來的溫泉水中,天生之水與地生之水,各得天地精華。


    遇刺之後,商妤也每日取水如舊,親手為皇後淨麵。


    日日如此,從無間斷。


    而今日,終於不必再往金甌中投藥。


    皇後所用的飲食器具都有專人檢看,隻有這清露,為保潔淨,皇後從來不要旁人沾染。因不是飲服的水,也沒有人留意。


    每日趁著取水的時機,商妤將藥投入金甌,融於清露。


    這藥毒性奇特,無色無嗅,趁為皇後淨麵之際,些微沾唇,足以起效。


    雖不是立時致命的劇毒,少許劑量會使人周身麻痹而無知覺,狀如昏睡不醒,脈像微弱,即使醒來也不能言語動彈,形如廢人。


    如此,才能騙過禦醫,使禦醫和皇帝都相信,皇後是真的命在旦夕。


    如此,才能讓皇帝親眼見到皇後一息危如遊絲。


    三年前,也曾有另一個人,中過同樣的毒——


    那個時候,當今皇上還是處處如履薄冰的晉王。


    他的父皇一夜之間中風癱瘓,口不能語,手不能抬,成了任人擺布的廢人。


    投毒的人,正是日後謀反被誅的廢後駱氏。


    這毒無形無跡,當年沒有一個禦醫看出端倪。同樣被駱皇後挾持為質的太子妃華昀凰,卻留在臨終的老皇帝身邊,目睹了駱皇後一切所為。


    駱皇後將老皇帝變為一具行屍走肉,挾之以令朝官。


    如果不是聯手當時的太子妃華昀凰,設計除去了駱後親生的兒子,再除太子,殺駱後……晉王尚堯,一個卑微胡姬所生的皇子,韜光養晦多年,未必能有今日的君臨天下。


    如今鳳榻上不能言不能動的皇後華昀凰,也已悄然清醒過來。


    商妤在添香之際,將解藥摻入嵐煙香屑中,慢慢解除了她中毒而致的麻痹。


    她清清楚楚聽得見風雪連夜裏飛騎趕來的皇帝,對她說的每一個字。


    是誰要刺殺中宮皇後,又是誰最忌憚華昀凰,急於將她除去?


    放眼天下,不過一北一南兩個人而已。


    凡夫一怒,揮拳相向。


    武夫一怒,血濺三步。


    天子之怒,於風雪兼程趕往殷川的皇帝尚堯,是封凍在霜雪下的一點火星。


    火星一旦引燃,便是熊熊燎原之火。


    徹夜裏,伴她在身側,耳邊聽著她的微弱氣息,綿綿斷續,一息猶在。


    尚堯倦極,累極,卻不能合眼。


    那一點憤怒的等待燎原的火星,灼燙在心。


    更有天人永隔,悔不當初的恨,在心裏煎熬著。


    更漏聲裏,一點點等來天明。


    晨光映得昀凰的臉頰似有瑩瑩玉色流轉。


    尚堯一瞬不瞬看著她,拂去貼上她臉頰的發絲,低低喚一聲,“昀凰。”


    如同往日,每一個相伴醒來的清晨,睜開眼,看見枕邊人,便這樣笑著喚她。


    迷蒙微光裏,她的睫毛顫了一顫,像翅膀被晨露浸濕的蝴蝶,振翼欲起。


    這是他的聲音,她認得。


    是他來了,終於他肯再來喚上一聲她的名字。


    恍惚昏沉裏,耳畔那一字字,一聲聲,並不是夢。


    “昀凰……”


    已經多久不曾聽見有人這樣喚過。


    這世上還會喚她昀凰的人,已一個個遠去,母妃走了,少桓走了,隻剩下他。


    尚堯,晉王,皇上,她的結盟之人,也是結發之人。


    “你叫昀凰。”


    母妃說,“這是你父皇取的名字,昀者,日光,你是飛舞在麗日下的百鳥之王。”


    少年時,瘋癲的母妃,時時重複著這些話。


    正午的烈日,亦絢爛,亦灼燙,予人光華萬丈,也予人煉爐之痛。


    恰如這半生,一字成讖。


    喚著這名字時,母妃的聲音是輕柔脆弱的,像羽毛飄落。


    而少桓,少桓的聲音有夜風的清冷繚繞,帶著他身上的杜若清苦香氣,一聲昀凰,一世斷腸。這些聲音,都再也聽不到了,哪怕夢中也聽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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