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的火兒“刺啦”一聲,滅了,改而幹笑著抖抖腿腳,“今天的門有點太過結實。”


    謝庸不說話,鬆開她,走進暗室。


    周祈也瘸拐兩下,蹦跳進去。


    屋裏沒人看守,隻靠牆坐著兩個小娘子,驚懼地摟在一起,怕嚇著她們,謝庸和衙差們都未靠近。


    周祈上前,蹲下:“別怕,我們是來救你們的。阿芳?阿幸?”


    陳阿芳哭著點點頭。


    周祈拍拍她們的肩,“好了,好了,沒事了,乖……”


    聽到她那聲“乖”,陳阿幸再忍不住,撲在周祈懷裏哭起來。


    謝庸看她一眼,又打量這暗室。


    周祈拍拍阿幸的後背。阿芳用手捂著嘴哭。


    看她們還好,周祈問:“常小娘子呢?”


    阿芳哭得更厲害了,但話說得很清楚:“常小娘子被帶走幾個時辰了。她昨晚被一個留八字須的人帶走的,那人約莫四十多歲。”


    ……


    出了地道,自有人帶陳氏姊妹回京兆府,周祈和謝庸又站在那江姓年輕人麵前。


    “還不說嗎?”謝庸問。


    “不知貴人是怎麽發現的?”年輕人竟坦然起來,嘴角甚至微微帶一絲笑意。


    “發現什麽?發現你等作奸犯科、誘拐強擄民女,還是發現這地道密室?”


    年輕人再笑一笑,“那貴人不妨再猜猜,那常小娘子被帶去哪兒了?”


    周祈待說什麽,年輕人竟道:“左右也是死罪,貴人們愛用什麽刑就用什麽刑吧。”


    不知是識破了周祈的詐供之術,還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


    本朝慣例,公堂之外,都算私刑,又規定,官員不可妄動私刑,周祈固然可以不管三七二十揍他一頓板子,但若他死扛著,也沒辦法——又不能就此打死他。


    還有後院那些……


    刑訊逼供太費事,常小娘子已經被帶走幾個時辰了……


    人在地下暗室時候長了,對時間就模糊了,阿芳說“昨晚”又說“幾個時辰”,若果真是昨晚,晚間有宵禁,帶著一個被束縛的女郎,那買主能去哪裏?現在是午時,距離昨天白天怎麽也不是幾個時辰……


    周祈盯著那姓江的年輕人:“常玉娘是今晨被帶走的吧?”


    年輕人看著周祈,“常玉娘是不是今晨被帶走的,貴人可以猜一猜。”


    周祈斷定:“就是今晨。”審過那麽些人,人在慌張或者說謊時才會這樣重複對方的問話。


    可即便是白天,因上元節私奔男女及這誘拐案,城門上早就被知會過了,那買主想帶著一個被捆綁或者昏迷的女子出城,也是不易。


    謝庸走過來,遞給周祈一個冊子,吩咐聽用衙差:“我去春明門,其餘諸人分開去各城門問今日頭午出城的裝喪葬紙紮的車。若有,先追過去,讓城門的人去京兆府報信,再調人手。”


    周祈看那冊子,竟是這店裏的賬簿子。難道這種事他們也記賬?


    那賬簿上最新一筆寫的是今天,正是那位江郎的筆墨,上書美人燈一盞,紮紙若幹、錫箔器若幹……周祈的目光著意在“美人燈”三個字上停了一瞬,後麵寫著錢數八萬,最後又寫了“奚”字。


    周祈明白謝庸為什麽自帶人去春明門了,“奚”這個字寫在最後極可能是買主姓氏,這姓氏說生僻倒也不生僻,可也並不很常見,而出春明門十五裏,有個奚家莊,那裏是奚姓家族聚居之所。


    “你腿腳受了傷,莫奔波了。”謝庸對周祈道,“帶嫌犯、證物徑回京兆府吧。”說著便要帶羅啟出門。


    周祈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謝庸看她。


    周祈躥往門外:“我就是腿折了,往城外救個把小娘子,也是手到擒來。”


    陳小六趕忙也跑出去。


    謝庸急步出去,周祈已經翻身上馬,謝庸抿抿嘴,吩咐羅啟也跟上她。


    周祈領著兩人打馬往東奔去。


    羅啟心裏有些高興,阿郎還是知道心疼周將軍的,隻是周將軍逞什麽強啊。


    “周將軍,你腿腳受傷了,怎麽還非得自己追啊?”羅啟騎馬趕上周祈。


    “那矮胖子沒找到,保不齊去送‘貨’了,那似乎是個紮手的,又保不齊還有旁人,我怕你一個人對付起來難,你們謝少卿細皮嫩肉,不抗造,若磕了碰了的——我們亥支今年的臘賜估計就玩兒完了。”


    羅啟一顆心起起伏伏,五味陳雜,開始覺得,原來周將軍也心疼我們阿郎啊,隻是在小娘子心裏,郎君們若顯得太“弱”是不是不好?阿郎就是太端著,把你的本事亮出來給周將軍瞧瞧啊。待聽得“臘賜”一句,羅啟的心吧唧落回了原處,哦,原來如此。


    扭個腳這點事,若是沒事的時候,能讓周祈使喚兄弟們給端茶倒水剝果皮一個月的;有事的時候,便是不騎馬,這幾十裏也能躥個來回,周祈是真沒把這點傷當回事。


    時候不大,奔到春明門,問守門兵丁,果然大約在卯晨之交的時候,出去一輛拉著喪葬紮彩紙人紙馬的車。


    “押車的可有一個矮胖子?”


    兵丁想了想:“好像一個隨行騎馬的是個矮胖子。”


    周祈策馬東奔。


    聽著馬上飄來的“多謝,兄弟,改日喝酒”,守城兵丁相顧而笑,“周將軍要是散漫起來,一步三晃;這急起來,能攆狼趕兔子。”春明門離著興慶宮近,他們與周祈都相熟。


    出了城,人少,正方便縱馬疾奔,周祈騎的是一匹花大價錢買的塞外良駒,不大會工夫就甩開了陳小六和羅啟一大截,兩人在後麵猛趕,卻也隻能遠遠地瞧著個人影兒。


    到了奚家莊,在村口問了鄉民,周祈又轉彎兒向村北。


    奚家墳地,兩個奴仆樣兒的看著坑裏的常玉娘。


    “這麽美貌的小娘子,聽說還念書識字,就這麽埋了也著實可惜。”


    “怎麽,你還想幹點什麽?你若是要幹,可快著點兒。一會吃完酒席,就該抬了棺木來出殯下葬了。”


    另一個嗤笑:“我可不幹這喪陰德的事。不過是可憐她罷了。我勸你也別,這種冤死的,保不齊化成厲鬼。”


    “你沒聽那矮胖的先生在路上說的?他們都有符咒,這女子的魂魄被永遠釘在這裏,給主翁為奴為婢,再安穩不過了。”奴仆看一眼常玉娘,“罷了,將死之人,晦氣,留給主翁自己吧。什麽時辰了?過了午時了吧?那矮胖先生說過了午時就埋。”


    “守著個活的,總比對著個死的要好些吧?再等等。”


    “看不出來,你小子還挺憐香惜玉的……”


    “憐個屁!埋,埋,省得來人看見。”


    陪葬坑裏,常玉娘閉上眼,淚從眼角流出。


    土一鍬一鍬扔下,落在她身上。


    突然,奴仆聽到馬蹄聲,那馬蹄聲越來越近,兩人對視一眼,不會是送葬的親友提前來墳地了吧?可不能讓外人看見。兩人加緊埋土。


    周祈縱馬跳過一個封土堆,翻身下馬,一鞭子揮向其中一個奴仆,把另一個也踹翻。


    兩人奴仆被打懵了,不知道怎麽跑來一個凶神惡煞的女子。


    周祈跳下陪葬坑,從土裏扒常玉娘。


    羅啟、陳小六也趕過來,製住兩個奴仆。


    好在那土屯得還不算多,尚露著口鼻,周祈把常玉娘從土裏扒出來,拍她的臉,試她鼻息:“常小娘子!玉娘!玉娘!”


    常玉娘睜開眼。


    周祈鬆口氣:“真好,你還活著。”


    常玉娘怔怔地看著周祈。


    周祈給她解開繩索,“回去好好洗洗,吃飽飯,睡一覺,噩夢已經過去了。”


    常玉娘不說話。


    “玉娘?”周祈叫她,莫不是嚇傻了吧?


    常玉娘終於點點頭,淚水也流出來。


    周祈放下心來,有些事,總要交給時間來平複。可憐的小娘子,可能要用很多年的午夜噩夢,甚至更多的東西,來為年輕時那點少女綺思付賬。然而青春年少的時候,誰沒點想頭兒呢?


    周祈又有些自責,並有更深的恐懼。長安城百萬人口,每年失蹤的不知道有多少。女子走失,報官者不足十之四五,怕宣揚,怕鬧大,怕丟麵子。那些女子真的都是與情郎私奔了嗎?而這長安城陰暗處,又潛伏了多少像張五、群賢凶肆店主這樣的黑手惡徒沒有揪出?


    出了墳地,來到大路上。周祈用自己的披風裹住常玉娘,“你等等我,我去抓住那矮胖子,給你報仇。那買主也要抓了治罪。”


    她還沒來得及動身,就見大路上奔來一隊人馬,不是崔熠又是哪個?


    看看周祈身後的女子,崔熠道:“我又沒趕上?我不就今日晚到京兆府一會兒嗎?”


    周祈笑起來,“正好有個棘手的事,你來最合適!”當下把抓矮胖子和買主的事說了。又把那兩個奴仆也交給他。


    崔熠擺擺手:“這種事,瞧我的。”立刻帶著人馬朝村子奔去。可以想見那村子裏正、族長見這位突然駕臨,得是什麽神情。


    周祈卻沒空兒瞧熱鬧,要先把常玉娘送回去。


    周祈帶著常玉娘,不敢像來時那樣跑了,等到了京兆府,已近酉時。


    看見常玉娘,鄭府尹露出歡欣的神情:“周將軍做得好啊。”


    謝庸也麵露微笑,又看一眼她的腳。


    被他這一看,周祈突然覺得腳不舒服起來,“嘶——”


    謝庸皺眉,眼中略帶薄責地看羅啟和陳小六。


    羅啟和陳小六覺得自己簡直太冤了,我們根本追不上!追不上好嗎?


    鄭府尹則難得噓寒問暖一回,聽說是因為救人受得傷,又狠讚了周祈兩句“勇武剛強”“一心為公”。


    “馬上就敲暮鼓了,謝少卿和周將軍二位辛苦,崔少尹又不在,我們幹脆明日再審。”又額外囑咐周祈,“周將軍回去好好休息,找個郎中瞧瞧。”


    周祈覺得這幾年一共加起來也沒聽鄭府尹這麽些好話,難得啊……


    周祈和謝庸告辭出來,兩人並轡而行。


    “你是習武之人,自己便知道骨頭有事沒事。若隻是扭著了,先冷敷,待紅腫退下,再熱敷。熱敷的時候,可以輕輕揉一揉,莫用勁兒太大了。”謝庸囑咐她。


    原來謝少卿也可以這麽溫柔體貼……周祈看他,莫不是又戴了什麽麵具吧?


    謝庸也看她。


    周祈又正經了臉,點點頭,不太自然地用右腿夾一下馬腹,心裏盤算著,如果這時候獅子大開口,讓謝家唐伯給做點補益的吃食,能成嗎?民間常說以形補形,吃點燒蹄髈,扒羊蹄,燉牛筋兒?


    看她滿臉猶豫糾結,謝庸問:“怎麽了?”


    周祈一狠心,也不找借口了:“我想吃你們家唐伯做得飯。”


    謝庸看她,不說話。


    周祈猜,苦肉計露餡兒了,燒蹄髈,扒羊蹄,燉牛筋兒不用想,已是飛了。罷了,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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