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你就選了有大屏風、有各種花木遮擋的宋家酒肆。”


    焦寬點頭。


    又問了諸如“你可還有馬錢子藥粉”“你把藥粉都埋在了何處”之類問題,謝庸看王寺卿,王寺卿微點頭,又看周祈、崔熠,他們亦沒有什麽要補充問的,謝庸便讓焦寬在口供上畫押,著人把他帶了下去。


    堂審呂直就簡單得多,有之前的口供,有焦寬的口供,不過是為了更嚴密罷了。


    退了堂,王寺卿站起來,崔熠很有眼力勁兒地攙老叟一把。


    周祈道:“我說讓您跟我學套拳……”


    王寺卿笑起來,“你是不把大理寺變成猴子山不死心啊。聽說小吳跟你學呢?”


    周祈點頭,教過吳懷仁兩回,然後這胖子再見了自己就躲,什麽今日有屍格要整理,今日家中有事,今日腹疼……


    謝庸是見過吳懷仁怎麽躲周祈的,不由得翹起嘴角兒。


    王寺卿扭頭看他:“今日的案審得不錯。成天正經著臉,倒是詐得一口好供。”


    聽王老叟說謝庸這表裏不一的德行,崔熠、周祈都一臉看笑話的樣子。


    謝庸略尷尬,抿抿嘴:“是。”


    “禦史台那幫人不喜歡詐供,但有時候不詐不行啊。”王寺卿莊重了神色,看看謝庸,又看崔熠、周祈,“但辦案卻不能全依靠這些小巧,要首行正途。”


    三人一起恭敬地叉手稱是。


    周祈抬頭,恰對上謝庸的目光,周祈知道他是想起上回自己說“首行正途”來,周祈便繃出一個極莊重正經的神色。見她這樣,謝庸微低頭,嘴角帶著一絲笑影兒。


    謝庸把本案卷宗都已整理好,呈交王寺卿。


    王寺卿是個嚴謹細致的老叟,案情還要再捋一遍;這樣的命案,謝庸作為少卿,隻初步寫了量刑建議,具體怎麽判還要寺卿定奪;又有要簽字的地方,正式的結案詞也是寺卿來寫。


    王寺卿帶著卷宗回了自己廨房,謝庸、崔熠、周祈則信步走到大理寺堂後的小園子裏。天雖然還冷,地上尚有殘雪,園子裏的柳樹卻已經泛綠了。


    “哎,老謝,你是怎麽發現這藥的?本來還說吳清攸殺了史端又自殺,怎麽突然大拐彎兒,就找到了焦寬的藥?”崔熠好奇。


    “你也曾有疑問,吳清攸為何考試頭一晚心生悔恨,拔了那蘭草,第二晚自殺,當時周將軍解釋說這裏麵有考試失利的緣故。我疑惑的與你相類,我們上午去詢問他時,他神色尚可,尤其在聽了我們問心疾之後,明顯輕鬆了,還與我議了會子學問,如何晚間就拔了那以之自喻的蘭草?”


    “對啊,為什麽?”崔熠問。


    “當天日暮時,我與周將軍同出崇仁坊。天有些暗了,吳清攸卻還極認真地站在書肆裏看書。進士科考試,實在不是臨考了多讀這一時半會兒就有用的,以吳清攸的秉性,也不是會站在書肆裏用功的人——那麽他在看什麽?此舉與他晚間拔蘭之舉有無關係?”


    崔熠擊掌:“妙啊!我知道了,一定是醫書藥典!那書肆中賣醫書藥典,他有所懷疑,故而去查閱翻找!從而知道了史端死亡真相,從而很是自責。”


    謝庸點頭:“不錯,那架子上都是醫書藥典。”


    崔熠笑道:“老謝,這麽些醫書藥典你都翻了一遍,找出這馬錢子來,不容易啊。”崔熠想想翻一架子的醫書……不行,頭疼!


    “也不是盡翻。”謝庸道,“當日我們去詢問焦寬時,他站起來腰有些挺不直,用手扶了一下,當時我隻以為是久坐的緣故,但他們考完禮部試回來,焦寬腰背僵硬,走路也總落後別人一些。在我們麵前還不顯,看他們三人走回鬆韻園的背影,有另外兩人對比,便格外明顯。”


    崔熠搖搖頭,老謝眼睛忒尖了,“所以你便格外找這與痹症相關的藥物?”


    謝庸點頭,“史端中毒而死,按殺人動機和死亡時間來看,最有可能的便是與他一起吃暮食的吳、呂、焦三人。吳清攸與史端同考進士科,有瑜亮之爭;呂直住得離史端近,性子又莽直,深受其歌舞琵琶所擾,他們兩個明顯,焦寬卻亦有動機。”


    “四人中,焦寬的院子最不好,緊靠西門,有些吵鬧,人才樣子最不出眾,又略顯木訥,不擅言辭,考的還是明經,並非顯科。史端是個眼高又說話不客氣的,對朝廷命官略才微些的且看不上,更何況焦寬?他們又住在一個園子裏,總是見麵,可以想見其日常言辭恐怕多有不客氣處。總是被這樣不客氣著,焦寬又住在西門邊,時常可以見到史端倚紅偎翠,迎來送往,日子過得肆意又得意,他心裏能不怒不恨?”


    “還有,史端身亡,我們去查問,呂直不在自己住處,卻在焦寬那裏。作為史端的同鄉同年,這種惶惶的時候,呂直去焦寬的院子做什麽?便是不關心史端,他們隻是一起讀書,也當去呂直那裏,焦寬的院子臨街臨門呢。”


    崔熠:“……”老謝不隻眼尖,想的也忒多。


    崔熠看向一直沒怎麽說話的周祈,“能想到嗎?”


    周祈一向是與崔熠站在一起的,極自然地擺擺頭,“想不到。”


    崔熠立刻覺得不是自己笨,是謝庸太逆天了。


    “全天下像謝少卿這樣的,能有幾個呢?”周祈又笑著加一句,引的是前日崔熠誇謝庸的話。


    崔熠點頭忍笑:“很是!”


    “關鍵這樣一位英才,還會做飯……”


    “你莫非吃了老謝做的烤羊肉了?什麽時候吃的?為何沒叫我?”崔熠神色認真起來,發出三連問。


    “謝少卿做的烤羊肉好吃?你什麽時候吃的?為何沒叫我?”周祈回以三連問。


    崔熠:“……”


    兩人同時伸出手,周祈是拳,崔熠是掌。


    崔熠得意,每次猜拳,阿周都出拳,這個笨蛋!都不知道換一換。


    周祈願賭服輸,老實交代:“昨晚回去,在謝少卿家蹭了一碗臘肉青蒜索餅。”


    崔熠亦告訴她:“我吃老謝做的烤羊肉還是好幾年前,他科考的時候。”


    崔熠對一碗臘肉索餅不在乎,周祈聽說是好幾年前的事,也不糾纏,兩人和好如初。


    被爭論來爭論去卻未得一個眼神的謝庸:“……”


    作者有話要說:  馬錢子這味藥確實大毒,可舒筋活絡,也有興奮作用,可催情,但文中有誇張。


    今天又是被兩個好基友擠兌的一天。


    謝庸:為什麽我感覺自己才是那個沒有姓名的?


    崔熠:不,你不是!阿周是你的,烤羊是我的。


    周祈:謝少卿都是我的,為什麽烤羊是你的!


    第57章 修房補屋


    辦完了建州士子案, 趁著禮部試第二場還沒考, 周祈本想舒舒服服地躺一個休沐日,頭晚一夜東風把她“躺”的打算全刮散了。


    周祈站在院子裏,腳下是幾片碎瓦。她抬頭看屋頂,屋簷被掀掉一段。她又躥上牆頭兒看一看,靠屋脊得有兩張床榻那麽大的地方瓦都掀了起來。馮公說屋頂漏雨,想來就是因為年深日久,瓦片不那麽牢固了。


    周祈在置之不理和修補屋頂之間略躊躇, 到底選了修補——這掀開瓦片的地方正是臥房,別看現在還寒涼,很快就是雨季, 到時候外麵大下,床頭小下……


    周祈不禁感慨, 自己到底不如馮公灑脫。


    周祈在院子裏打了一趟拳,練了會子刀, 便洗漱了出門去吃朝食。吃了一碗雞肉蝦皮山菌三鮮餛飩, 與賣餛飩的秦四郎打聽了這附近坊裏的圬工,周祈便找過去。


    圬工鄭大的娘子笑道:“小娘子不知道,如今聖人重修紫雲台,官中工匠不夠,就從城裏撿著名聲好、本事高的去幫忙,他阿耶就被選中了。”


    周祈倒是知道重修紫雲台的事,但是不知道工部的人從民間找了工匠。


    行吧,被皇帝截了胡兒, 沒地方說理去。隻是這鄭大不在,旁的吳大錢大孫大肯定也不在。


    “若隻是屋頂的瓦掀了,小娘子讓家裏的郎君們,”鄭大娘子看周祈的穿著,又趕忙改了口,“讓家裏的奴仆們自己修補就是了。我家隔壁的王二就賣青灰、磚瓦。”


    周祈想了想,我自己應該能做得來……吧?


    吃過朝食,讀了會兒書,謝庸把前幾日買的兩卷字帖拿出來修補。


    這字帖說是王右軍真跡,但據謝庸看,是仿的,然即便是仿的,也寫得極好,故而雖殘破了,謝庸還是花不少錢買了來。


    這是個水磨工夫的活兒,謝庸自做了官,幹得就少了。好在當初在縣學修過不少破爛書冊,在書院幫先生修過古籍,也算有“童子功”傍身的。


    謝庸把紙張、刷子、鑷子、剪刀、尺子之類都擺好,展開那字帖看,琢磨怎麽修補。他其實頗喜歡這樣的活計,雖需用心,卻不怎麽用動腦,就這麽一點一點地磨著,一寸寸地補著,腦子裏可以無拘無束地亂想,也可以幹脆什麽都不想,與吹簫彈琴的時候相仿。


    大約琢磨好了,謝庸去廚房打修補帖子用的細糨糊。


    剛出屋門,就見唐伯從西跨院走來:“大郎,你快去看看吧,周將軍上房了!”


    謝庸:“……”


    “快點啊。”唐伯催他。


    謝庸走到自家西跨院,抬頭看見周祈正在她屋頂上揭瓦呢。


    周祈與他打招呼:“早啊,謝少卿。”


    她蹲在屋頂上探著頭往下看的樣子,讓謝庸想起屋脊“鴟吻”——那種傳說中愛東張西望、可以辟邪滅火的神獸。


    謝庸眼角微翹:“這一大早兒的,周將軍興致真好。”


    “嘿,那是!三天不上房揭個瓦,渾身難受!”


    謝庸:“……”


    周祈彎著眉眼對他得意一笑。


    謝庸到底是正經人,問她:“請不到圬工嗎?”


    “都修紫雲台去了。等我練好了,也去給聖人修紫雲台去。”


    謝庸點頭,轉身負著手走了。周祈哼著小調兒,接著揭碎瓦片子。


    誰想不大會兒工夫,謝少卿竟然來了自家的院子。


    周祈揚眉,嘴欠地招惹他:“莫非謝少卿是來幫忙的?”


    看周祈那不著調的樣兒,謝庸道:“下來!”


    呦!聽這口氣,該以為來的不是大理寺少卿,而是工部侍郎,又或是將作少監呢。周祈突然有點弄不清虛實了,也許謝少卿這拿筆彈琴的手真能幹得這粗活兒?


    周祈下來:“得嘞!我給你打下手,和灰泥。”


    謝家院子裏,唐伯催著羅啟:“趕緊去給周將軍幫忙去,哪能讓她一個小娘子幹那粗重活兒。”


    羅啟答應著,放下手裏棍棒便走。


    霍英也要跟上,卻被唐伯拉住:“你做什麽去?”


    “去給周將軍幫忙啊。”


    唐伯一臉的“你怎麽不懂呢”:“大郎已經去幫忙了,若不是還要和泥拌沙什麽的,阿啟也不該去。你想想……”


    霍英恍然大悟。


    還未走出家門的羅啟笑起來。


    唐伯亦笑:“阿英,你去買菜買肉去。那天大郎說周將軍愛豕肉餡兒玉尖麵,你去買些五花三層的豕肉,再買些新韭菜,別的菜蔬豆腐魚蝦之類若是新鮮也買一些。”


    “好嘞!”霍英答應著。


    看謝庸要踩著牆邊杏樹上牆,周祈蠍蠍螫螫地道:“我去給你借個梯子吧?”


    謝庸卷卷袖子,把袍子邊兒塞在腰帶裏,踏著周祈搬來的鼓凳,踩上樹杈。


    周祈站在旁邊,時刻等著他腳下一滑,自己接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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