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啟不明所以。


    “以後周將軍的話,莫要全信。”謝庸笑道,說完便走去了屏風後麵。


    羅啟看著屏風,周將軍他們沒有“十大酷刑”?不是……沒有十大酷刑,阿郎你笑得這麽搖曳幹嗎?


    周祈用幹布巾把頭發擰了擰,鬆鬆散散地挽了,穿件半新不舊的天青色交領布袍子,沒理那一盆泡著的髒衣服,哼著小調出了門。


    聽見推門聲,胐胐先出來迎她。還不等它圍著自己的腳繞來繞去,周祈已經抄起它:“我的小寶貝,想我沒有?”


    “喵——”


    “想了呀,我也想你。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喵——”


    “咳——”


    周祈抬頭,謝少卿站在廊下。


    周祈半點沒有與旁人的貓互訴相思被主人家捉到的心虛,“胐胐真是聰明伶俐,善解人意。”


    “它是想讓你一會兒給它魚片。”謝庸淡淡地道。


    “喵——”


    周祈把貓語轉成人言:“不,我們是真心的。”


    謝庸:“……”


    周祈笑眯眯地撫摸貓頭。


    謝庸到底不會與周祈還有胐胐一般見識,“進來吧,馬上就吃飯了。”


    周祈又擼一把貓頭貓臉,在它耳邊小聲道:“一會兒把最嫩的兩塊給你。”


    胐胐蹭一蹭周祈的手。


    謝庸有些無奈地笑了。


    唐伯帶著羅啟端了索餅和配菜來:“來,來,周將軍,洗手吃飯!”


    到底是唐伯出手,比那日謝少卿的臘肉青蒜索餅要豪華得多。


    一大缽醪糟魚片,白嫩嫩的魚片配著些黑木耳,帶著醪糟香,一看便鮮嫩可口;一道春筍臘肉絲,玉色春筍、肥瘦相間的臘肉,幾段青蒜苗,好一盤子春色!又有芫荽末、香椿芽、醋芹丁之類小菜,並芝麻醬、食茱萸醬等醬料,滿滿當當擺了一案。


    若崔熠在,三人正經吃飯,便是分食的,如今隻謝庸、周祈兩個,便隻用一張榻上大案。謝庸與周祈再淨過手,對麵坐下。


    今日唐伯隻勸了周祈幾句,便退了下去,臨走還看看羅啟、霍英。然後屋裏便除了謝庸、周祈,隻剩了胐胐。


    周祈果真不食言,挑了幾塊雖肥嫩的魚片給它。


    兩人一貓圍案各自低頭吃著。熱氣氤氳,飯菜香繚繞,細微的咀嚼聲,偶爾竹箸瓷匙碰觸盤碗的聲音,貓的呼嚕聲,謝庸和周祈都單簪挽發,穿著家常舊衣,迥異平時莊嚴的大理寺少卿和不羈的幹支衛將軍。


    一綹濕頭發垂下來,周祈順手掖在耳後,又往嘴裏塞一口索餅。一碗已經下去一半兒,周祈腹中打了底,便慢條斯理起來,伸手拿勺又給自己添了點芹菜丁和香椿芽。


    “當年我家院子裏也有一棵香椿樹,長得不好,病歪歪的,但芽子極好吃,先母便用它拌醃菜,略點幾滴芝麻香油,我便能就著吃一大碗雜米飯。”


    周祈抬起頭。


    謝庸微笑一下:“偶爾也用它炒雞蛋,先母廚藝不佳,除了豬頭燒得好,就是這雞蛋炒得香了。當年先母傳授,豬頭隻要燒的時候長便好,炒雞蛋則要舍得放油。”


    周祈笑起來,謝家太夫人真是個有趣的人。


    “她去的那年,我九歲。”


    周祈的笑淡下來,看著謝庸,慢慢咀嚼嘴裏的索餅。


    “先母帶著我住在汧陽縣城東北最邊的一個裏坊,叫居安坊,其實特別不安,窮街陋巷的,多有地痞無賴,又有暗娼流鶯,有一家夜裏門板都被人摘走了。”


    “先母未與我說過她的身世和遭遇,隻偶爾聽她罵兩句‘那殺千刀的’,再參照她的性子,我估計她是與人私奔的,後來不知是被棄了,還是別的什麽變故。”


    謝庸頓一下,“把那張氏與今日救下的柳娘合二為一,大約就是先母的樣子了。她帶著我,跟了一個又一個男人,都為混口飯吃。”


    周祈停住咀嚼的嘴。


    謝庸沉浸在舊時光裏。兩間刮風漏風、下雨漏雨的破屋,一個抬腳就能跨過的院子,阿娘倚著門框吃炒豆子,她最愛吃炒豆子。自己從外麵跑回來,不管是去給隔壁的錢二娘與她的客人送口信兒了,又或者剛與街上孩子打完架,阿娘都極少過問,隻塞給自己一把炒豆子。


    若偶爾得了一文錢兩文錢,自己要交給她,阿娘總撇嘴嗤笑,“自己攢著,以後娶新婦子吧。”


    偶爾阿娘心裏不痛快,也會罵兩句:“又出去瘋!養你個狗崽子,一點用也沒有,倒是能吃!把老娘吃窮吃死了,你倒省得養老!”


    謝庸的眼圈突然有些紅,如今想養也養不成了……


    “我日漸大了,有一回,她的一個恩客起了邪念,要對我不好。阿娘拚命護著我,拿菜刀砍那惡徒,反被那惡徒搶了刀,傷了她,等郎中來了,她已經不行了。”


    周祈靜靜地看著謝庸。


    謝庸哽一下嗓子,過了片刻,眼圈的紅漸漸退去,“縣令是個極好的老翁,按鬥殺判了那惡徒絞刑。”


    周祈終於說話:“那你一個小孩兒,怎麽過活呢?”


    “老翁可憐我,說可以送我去學裁縫、瓦匠之類手藝,以後也能混口飯吃。怕我接著住在那裏被人報複,便讓我暫住縣學的仆房中,找到可以學手藝的地方再搬去。”


    “後來他找到了願意帶我的瓦匠,我卻求他留在縣學,在那裏跑腿打雜……”


    周祈懂了,被書香暈染著,這跑腿打雜的,成了正經讀書人。周祈也終於知道,謝少卿百般功夫俱全的緣由了。


    周祈故作輕鬆地搖頭道:“果真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


    “先生們都是極好的人。”謝庸微笑。


    “不用安慰!”


    謝庸嘴角翹起得更多了些。他不慣情感外露,也不愛與人說自己,更何況這些傷心舊事,但總有人會讓你破例,想讓你告訴她關於自己的一切。


    第69章 審齊大郎


    時候不早了, 周祈吃完飯就回去, 謝庸送她。


    周祈擺手,笑道:“我還用送?這長安城敢在我麵前伸手伸腳的妖魔鬼怪還沒生出來呢。”


    謝庸笑,到底送到大門外。周祈回頭對他揮揮手,然後踢踢踏踏地踩著月光走回自己家。看她走路的樣子,謝庸又想起那有節有毛的尾巴來,不由得手指微動,又攥上。


    月亮很亮, 兩家又實在離得近,謝庸看她走到家門口,又對自己揮揮手。


    “明天見, 謝少卿!”惹得不知誰家的狗叫起來。


    謝庸微笑,也對她揮一下手, 然後慢慢踱進門去,插了門, 又慢慢走進院子。


    突然, “嗒”一聲。謝庸微皺眉,看向不遠處,似乎是個石塊或者土塊。


    “謝少卿——”


    謝庸走進旁邊跨院。西牆頭兒杏樹影兒裏,一張俏臉,“明早兒一起去京兆府?”


    謝庸微翹嘴角:“好。”


    周祈從牆上跳下來,把手裏另一個土塊兒扔了,拍拍手,又不由得哂笑, 覺得自己有些太過蠍蠍螫螫了。謝少卿是誰?這種能寫文章能揍人、能斷案能驗屍、能做飯能吹簫,有貓有魚、有花有草,還有毛毛袖筒子的強人,即便幼時身世慘了些又如何?何用別人“惻隱”這麽一下子?


    周祈搖搖頭,轉瞬便原諒了自己。罷了,美人兒嘛,多憐惜憐惜總是沒錯的。


    想到謝美人兒,周祈頭一回對自己看人的眼光有了懷疑。謝少卿這周身氣派,著實像個書香門庭世家子,大約是受學裏先生們熏陶的……


    可宮廷內教博士那麽些大儒,為何沒有把自己的野狗氣熏走?


    嗐,我想這個幹嗎?周祈甩手,走去洗漱。


    另一邊兒院子裏,謝庸在中庭又站了好一會子,才走進屋去。


    到第二日晨間,周祈見謝庸時,便覺得自己頭一日的蠍蠍螫螫還是對了,謝少卿眼睛微有些瞘,想來是沒睡好……


    周祈越發和軟地與他說話。


    謝庸微笑著看周祈,他昨晚對這個連環殺人分屍案略作了些整理,如下棋“複局”一樣,重新推一遍,查找漏洞,是這幾年審凶案前的習慣,然後就睡得晚了些。


    不過睡得也確實不太好,夢裏有海棠樹有飛得很高的秋千架子,有一個男人汗味的胸懷,有阿娘與自己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相對吃雜麵索餅,每人拿瓣兒蒜咬著,然後便是阿娘倒在血泊裏。


    關於前兩者,自己曾問過阿娘,阿娘隻是道,“那樹招蜂子,砍了!”“黑衣服的?汗味?誰知道是你小時候這街上的哪個無賴子抱著你瞎瘋。”然後便罵起來,“該記住的記不住,這些沒打緊的倒記得明白!再出去瘋跑,跟人打架扯破衣裳,打爛你的腿……”


    那時候不過是想起來了,隨便一問,阿娘怎麽說,自己便怎麽信。後來長大了,雖然阿娘的話有破綻,但斯人已逝,滿心餘痛,於這些她不願自己問的,也便不想了。


    謝庸抬眼看周祈,昨晚夢見阿娘之後,醒了,又朦朧睡去。這回的夢裏,自己已經有了家室。一個極機靈活潑的女童坐在膝頭,抱著個糖匣子討價還價,“阿耶,我今天可以吃兩塊芝麻糖嗎?”


    “行。”


    “三塊呢?就吃三塊芝麻糖。”孩子抓著自己的手搖一搖。


    “……行吧。”


    “再加一塊銀絲糖?小小的……”


    有人推門:“豹子奴?你是不是又偷著吃糖了?”


    “阿娘來了!” 女童機警地跳下膝頭,要去藏糖匣子。


    自己笑著抬頭,可惜此時夢醒了。


    “謝少卿?”


    “嗯。”謝庸若無其事地點點頭,“今日怕是還有的忙。我總疑心那齊大郎還另做了他案,他殺害佟三又分屍,痕跡未免太幹脆利落了些。”


    聽他說起案情,周祈接口道:“他的妻子……”


    謝庸點頭。


    周祈感慨:“還是小崔說得對啊,‘不婚不娶保平安’。”


    “亦有許多相知相惜、不離不棄到白頭的眷侶。”


    周祈扭頭看謝庸,嘿,難得!從小到大,從親民官到如今做大理寺少卿,這位不知道見過多少愛侶反目、夫妻成仇的凶案,竟然還……嗯,挺好!


    謝庸亦扭頭看她,神色認真嚴肅。


    周祈眯眼一笑。


    見她那憊懶樣子,謝庸沒再說什麽。


    到了京兆府,見到鄭府尹和崔熠,四人再次在慣常坐的偏廳坐了。


    崔熠已經把昨日緝凶的過程與鄭府尹說過了。


    鄭府尹搖頭感慨:“當真凶殘!竟然連殺二人,這最後的暗娼也差一點命喪他手。窮街陋巷出惡徒,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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