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後未數月,先帝突染急疫而崩,臨終前竟未傳位與鄂王,反而將大位傳給了年僅十二歲的皇長孫。


    此事又令朝野大大震驚,皇城內流言廣布,皆說先帝遺詔恐遭近奸篡改,而鄂王絕不會容讓大位旁落。


    就在人人皆以為皇室將有劇變之時,鄂王出人意料地奉表新帝,自請出京就封地。


    新帝遂允其所請。


    鄂王出京之日,十二歲的新帝親率百官相送,在城外官道上叫著“皇叔”哭成了個淚人。從者麵麵相覷、不知所出,最後還是鄂王一把將其抱起來,親自安撫了一陣兒才令新帝重定心神,拾回上位者之尊容。


    於是這一場世人所以為的政鬥風暴至此戛然而止。


    也正是因此,大晉朝中才得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安定下來,才有了謝淖領軍銼動大平北境數州、與卓少疆於戎州境內陣鋒相對、在其後一年中屢勝平軍等諸壯舉。


    而已就封地的鄂王戚炳靖,竟真如他表中所言一般,謹治邑地,屏衛皇室,非詔不入京。


    但這個名字之於大晉的分量,在先帝駕崩兩年後的今日,早已無人能比。


    ……


    鄂王信使的來意很簡單,將謝淖此役所打下的戎、豫二州並入鄂王封地,並要求謝淖奉上除了分賞麾下大軍所需財物以外的其餘所有劫掠的戰利品——包括女人。


    令人意外地,謝淖答應得很痛快。


    送走信使,他命周懌按鄂王之意安排諸事,自去平軍降卒營內察視了一番。


    待他再次回到帳中,就見卓少炎正在不緊不慢地收拾自己,準備上路。


    謝淖從後麵將她攬入懷中,胡茬粗硬的下巴頗留戀地摩挲著她的發頂,說:“今日為何不繼續求我留你在身邊?”


    卓少炎沒有回答。


    他的聲音回震在她耳邊:“當日你走投無路,求我帶你走是你的上策。如今你以為鄂王更有權勢,去他那裏則成了你目下之上策?”


    她冷靜地回應:“倘若將軍果然有能留下我的能力,我自然會求。”


    謝淖笑了,一把將她放開。


    “待見了鄂王,記得可別如這般掃興。”


    他叮囑她道,語氣竟是分外發自內心的真誠。


    ……


    次日清晨,周懌奉令,親自送卓少炎出營北上。其餘所掠財物以及卓氏眾女眷們則被裝了十餘輛大車,由他麾下左右虞侯領兵,一路在後督行。


    馬蹄踏過營門時,正逢平軍降卒列隊操練。


    卓少炎掌撐馬鞍,轉眸打探一眾平卒,未幾便輕易將目標鎖定。


    遠遠地,在降卒陣列前揮舉軍旗的江豫燃似乎有所感知,轉身看過來,就對上她一束銳明的目光。


    晨霧輕破,她行進間無聲地動了動嘴唇。


    江豫燃一瞬不瞬地盯著,末了,以極微小的幅度點了點頭。


    在卓少炎身前三步的周懌貌似隨意地回首看了看,似乎並沒有發現什麽異常,便繼續帶隊朝前行去。


    ……


    鄂王府建在晉煕郡,自豫州北上,快馬加鞭僅需十五日即達。


    周懌一行抵赴時,王府中人早已聞報出迎,諸事皆安排得井井有條。


    一名三十餘歲的男子氣質清和有禮,在驗過周懌的軍牌以及諸車所裝之物後,微笑地示意他使命已達,可以放心回軍前複命了。


    另有一名四十歲左右的婦人將卓少炎自馬上扶下來,上下打量她一番,輕輕歎道:“南朝卓氏,真是一門可憐人。隨我來罷。”


    待卓少炎背影已遠,周懌才再度看向那名男子,見他目光一直追循著卓少炎,不禁咳道:“和暢。”


    和暢聞聲側首,笑意深長:“便是她了?”


    周懌如釋重負地籲出一口氣:“便是她了。”


    “王爺何時回來?”和暢又問。


    周懌答得幹脆:“就在明後兩日。”


    和暢笑著點點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那你還不快回軍前?”


    周懌低低一歎,不得不反身上馬,未顧此番勞頓之疲累,再度猛抽一鞭,縱馬疾去。


    ……


    洗去一身風塵過後,卓少炎一覺睡至次日傍晚才醒。


    她暫居的屋室內被安排了兩個婢女,見她終於睡醒,立刻捧上粥點小菜,怕她餓壞。待她用畢,又侍候她梳洗換衣,仔仔細細地將她一頭長發盤起。


    屋內暖氣融融,婢女輕聲細語,令她一時有所恍惚。


    這樣的日子,是久經沙場的陌生,亦是腦海深處的熟悉……她低頭,抬手,繡有鸞案的華衣大袖輕輕垂蕩著,她看清,驟然一怔。


    “這是什麽衣物?”卓少炎開口問侍候她穿衣的兩個婢女。


    婢女不答,卻稍稍退後,讓她得以從鏡中窺見在屋門處不知已經站了多久的男人——


    “哢”的一聲,卓少炎失手攥斷了一枚玉鐲。


    男人一身戎裝,胡茬較分別那日更長,眼下青黑,看起來像是幾夜未眠長馳而歸,手中甚至還捏著馬鞭,顯然回來後還沒來得及更衣。


    他的目光卻極犀亮,與她的在銅鏡中隔空相觸,然後迎著她萬分驚怔的神情,毫不吝惜地笑了。


    “這一身衣物製於建初十六年。”他踱進屋來,一麵向她走來,一麵出聲解釋:“是我封王後,為王妃而製的婚服。”


    考慮到本文的架空背景承接大平王朝,為免大家疑惑,稍作說明:


    本文中的大平、大晉皆采用郡縣、分封兩製並行。等到今後寫《如山如河》,會具體寫恢複分封的原由,畢竟改製是在大平仁宗朝(見第一章 壹)。


    第3章 叁


    驚怔的神色很快自卓少炎臉上消逝。


    銅鏡中,男人步步靠近。她低垂下眼,再開口時,聲音聽上去似乎十分鎮靜:“王妃何在?”


    戚炳靖站定在她身後,回答道:“一直未討到。”


    她仍舊低垂著眼,抬起的手緩緩放下,精美的衣袖被重重壓在膝頭,“沒討到,製什麽婚服?”


    “用以閑來無事時,想象她穿這衣物時的模樣。”


    她便不再做聲。


    他則稍稍彎腰前傾,自後探臂握住她的手腕,將敞闊的袖口向上疊起,“製衣時無人知曉鄂王妃長什麽模樣,這袖口便做得大了。”然後他的手又移去她的襟前,繼續說:“還有此處,又太緊了些。”


    她安靜地坐著,任他自說自話。


    過了一陣兒,他似是無話可再說,便也安靜下來,隻是站在她身後,凝視著銅鏡中的她。


    隨侍的婢女早已離去,二人無言相對,氣氛詭異非常。


    這個在邊境軍前對她索求無度、在兩軍交戰時將她綁在馬背上送去逼降的敵將,轉眼間竟變成了這座權懾大晉的鄂王府的主人,此刻更是盡斂疆場殺伐之煞氣,於這華屋暖閣中同她說些關於冊妃與婚服的莫名之言。


    而她,竟自強行按捺住心底驚潮,堪稱配合地回應著他的那些莫名之言。


    這世間,可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情?


    ……


    不知過了多久,卓少炎終於抬眼,對上鏡中的他。


    戚炳靖微微笑了。


    下一刹,有洶洶情焰自他眼底燃起。


    他握著她的手稍稍用力,將她一把拽起,壓倒在地上,三兩下剝去她才穿好沒多久的衣物。


    在他狠狠地咬上她的唇時,男人熟悉的氣息如同奔騰怒浪一般重重拍遍她的每一根神梢。


    卓少炎蹙起了眉。


    並不是因疼,而是——


    這竟果真是同一人。


    ……


    妝案前的燭光跳了跳,照出一地狼藉。


    戚炳靖重重喘息,良久,將頭埋入卓少炎的頸窩處,全身繃緊的肌肉一點點地放鬆下來。


    床榻近在咫尺,但他卻沒有要挪動的意思。


    少頃,他將她抱著,翻了個身,枕著方才卸下的衣甲,聲音略啞地說:“陪我睡一會兒。”


    她將自己在他胸前撐起,“我自昨夜一直睡到方才。”


    他睜開眼:“我是不是曾對你說過——待見了鄂王,記得可別如這般掃興?”


    不待她回應,他就將她重又按回懷中,閉上眼,不多時便打起了鼾。


    ……


    男人有力的心跳撞擊著她的耳骨。


    卓少炎伸手,輕輕摸上他的臉,然後又一點點地移至他的喉結處,掌下即是他的命脈。


    在建初十六年十月至永仁元年十二月的這一年有餘的時間裏,在兩國橫跨三千裏的漫長邊境線上,他的這顆人頭曾經象征著大平北境諸軍中最高的賞格。


    他用兵詭譎,行跡飄忽,曾如影隨形般地在大平北境十六州的地界內追逐雲麟軍的動向,卻不去攻占任何一座州鎮。


    她與他曾於沙場交手七次。


    雲麟軍出戰即勝之赫赫威名正是斷送在他的手裏。


    帷幄之中,她曾徹夜不眠,想象他的模樣,揣度他的動機,深思他的戰法……但卻從未料到,謝淖這個名字竟不是他唯一的身份。


    正如——


    卓少疆這個名字,並不是她唯一的身份。


    ……


    屋外,兩個婢女久等在門口,並不敢向內張望一眼,直到遠見有人行過此處,方像見了救星一般地喚道:“蘇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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