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過英肅然對卓少炎是何等的迷戀,卻從未在英肅然臉上見到過這般神色——萬物昭蘇,因她而活。


    他聽見戚炳靖於沉默之後再度開口:“你可願意同我說一說她?”


    這話不似上位者對下的施壓,竟是平易近人的真摯請求。


    顧易想,眼下正集雲麟軍之重兵猛攻肆州城的卓少炎,如何能想得到,這世間竟有一個男子身居敵國之高位,連她一麵都未近見過,卻對她懷有此情此意。倘若她一朝得知,又將如何,又是否會對這男子回以同等情意?


    但是顧易卻搖了搖頭,道:“我願先等殿下踐諾,若下回還能有幸與殿下晤麵,我再答殿下此問。”


    出乎他之所料的是,戚炳靖並未因被他拒絕而惱怒,反而是低笑數聲,道:“好。好。可見你頗有護她之心。甚好。你去罷。”


    ……


    顧易一返京,便至英肅然處複命。


    他一五一十地將戚炳靖是如何推斷出卓少炎身份的原話向英肅然道來,然後道:“當時晉四皇子命人拿刀架在屬下的脖頸上,屬下拚死也未承認!”說著,他將衣領扯下來些許,叫英肅然看清他脖頸上的重傷——那是他在回京路上故意用佩劍自戕的,此時正好被派上用場。


    英肅然陰沉著臉,道:“然後呢?”


    顧易繼續說:“晉四皇子不知何故,偏認定了卓少炎的身份,更斷言稱殿下當年奏舉卓少疆領兵出征,不過是為了討好心愛的女人。他叫屬下帶話給殿下:成王果欲與大晉修和,何不拿心頭之愛來換。”他挽起袖口,露出傷痕累累的手臂,拔高了聲音道:“晉四皇子此意在羞辱殿下!屬下為殿下不平,卻被他們當廷打成這樣。殿下,大晉根本毫無和意!屬下辦事不利,反連累殿下被辱,屬下萬死之罪!”


    說罷,顧易伏地叩首,大哭不止。


    英肅然無言片刻,忽然側身,順起手邊幾上瓷器,狠狠摔了出去。


    瓷器被砸到牆上,迸裂成無數碎片,飛濺四處,其中有數片橫掠過顧易的腦殼,將他的麵頰擦出條條血痕。


    顧易哭聲更凶。


    英肅然怒意沉沉,拿來肆州大捷的軍報與卓少炎的奏表,用力甩到顧易麵前的地上,道:“她想繼續打,便讓她繼續打。”


    打到大晉服為止。


    顧易拾袖擦淚,仍作伏低的姿勢,毫不猶豫地伸手把那幾封奏劄攏進懷中。


    ……


    景和十五年,卓少炎總兵六萬,入侵大晉疆域,拔滅四座重城,殘戮五萬晉俘,一役震動大平朝野上下,而後她無視大平朝中彈劾她殺俘不仁的聲潮,再次趁大晉皇帝崩逝之機領兵突進,擊退了大晉南下複仇之八萬兵馬,硬是以這駭人的殺名令大晉將南邊的兵線向北收縮近三百裏。


    五月十七日,卓少炎奉詔歸京,拜上北將軍、封逐北侯,督大平國北十六州軍事。


    那日禮畢,她回了成王府。


    隻在英肅然的寢閣之中待了不到兩刻鍾,她便走了出來,正與前來請事的顧易擦肩而過。


    顧易向她行禮:“卓將軍。”


    她並未回禮,隻輕輕掃了他一眼,徑直離去。


    顧易當時看得十分清楚,她那道掃過他臉龐的目光中,帶著赤裸而清晰的輕蔑之意。


    他什麽都沒多說,更沒多看,轉身去叩門請見英肅然。


    英肅然見了他,語氣竟是少有的和悅:“今日何事?”


    顧易道:“方才得報,大晉新帝既立,鄂王自請出京,南就封地。”


    英肅然冷謔道:“大位分明唾手可得,卻要拱手讓給一個乳臭未幹的孩童。大晉鄂王,不過如此。”


    他看了眼顧易:“大晉少帝即位,諸王虎視,朝局不穩,又逢南麵大敗,就算是鄂王,想必如今也再難像去歲那般囂張。我意讓你再去一趟大晉,迫其簽下和書。”


    顧易這回不同於去歲,應得十分痛快:“殿下所計極是。”


    英肅然瞧著他,搓了兩下扳指,又道:“你既要走這一趟,就別白費了腳程。不如順路去訪訪鄂王的幾個兄弟。”


    顧易謹奉命,道:“是。”


    ……


    晉煕郡的鄂王府,是顧易此入大晉的最後一站。


    此番來迎他入府的,並不是上回在昌慶宮門前見過的那一位冷麵寡言的武將,而是另一位禮數周到如春風拂麵的年輕男子。


    那人對顧易道:“鄙姓和,單名一個暢字。我家王爺聽聞顧大人遠道而來,叫和某先在府中招待大人兩日。”


    顧易問說:“敢問鄂王爺何在?”


    和暢笑了笑,道:“我家王爺公務在身,眼下不在府上。顧大人莫急,且歇上兩日,我家王爺便回來了。”


    顧易隻得暫住在鄂王府上。


    和暢說是兩日,但實際上過了足足五日,顧易才等到戚炳靖回府。


    在這五日間,顧易回憶了十數次上一回與戚炳靖的那場晤麵,昌慶宮中戚炳靖的諸言諸行,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當時方行監國事的大晉四殿下,如今已成了權傾大晉朝野的鄂王爺。


    在顧易再次看見戚炳靖時,他又覺得戚炳靖變得與上一回不同了些。像是鐵劍染了一層血,戾色藏於鋒刃之下,男人看上去更加沉穩了,但那沉穩之中又隱約露出幾縷狠辣的色澤。


    見到顧易的戚炳靖露出了一個對故人才能有的微笑:“顧大人。你竟誠不欺我,又見麵了。”


    顧易回之以微笑:“王爺亦未欺我。故而我必再來與王爺一晤。”


    戚炳靖叫他不必拘束,又問他吃過了沒有,竟待他當真似舊友一般。


    許是因卓少炎將二人牽係,顧易竟未以戚炳靖待他的態度為怪,受之安然。


    戚炳靖叫人來奉茶,問他道:“顧大人從何處來?”


    顧易笑著道:“我從何處來,王爺豈能不知?如今這大晉國中,還有王爺想知而不能知的事情?”


    戚炳靖便又問道:“我那幾個兄弟,將顧大人招待得可還好?”


    顧易道:“比不得鄂王府。”


    戚炳靖大笑出聲。


    笑過,他淡淡地望向顧易:“顧大人今次前來,可願意同我說一說她?”


    顧易點頭,道:“在同王爺說她之前,我想冒昧問王爺一句:王爺是因何故而對她起了這等心思?”


    戚炳靖沒說話,拿起茶啜了幾口。


    顧易雖知自己僭言,卻覺得此必問不可,不然他何以能真正對得起裴穆清所托,於是默聲等著。


    待茶將冷,戚炳靖方開了口:“顧大人。你有沒有獨自在深夜之中行過路,那路艱險且長,周遭黑暗無邊,冷箭四處難防,生死便在一瞬。”


    顧易沒說話,然而擱在膝頭的手卻輕輕一握。


    戚炳靖又道:“倘若你行過這樣的路,你便該知道,在你無望之刻,若有一道明光照亮你的前方,你會是什麽樣的感受。


    “卓少炎,她便是我的那道明光。”


    第40章 肆拾


    顧易被問,他有沒有獨自在深夜之中行過路。


    顧易不止行過,顧易仍在行著。那路艱險且長,周遭黑暗無邊,冷箭四處難防,生死便在一瞬。每每在他無望之刻,也會有一道明光照亮他的前方,令他堅持不棄。


    那道明光,是“大事可成”四字。


    為成大事,顧易可以一直獨自在這深夜之中走下去,可以犧牲所有不如此事重要的人和物,更可以利用所有能夠助他成此大事的人和物。


    隻要大事不敗,顧易就無愧且無悔。


    ……


    燈苗抖動,北地的風入夜即烈。


    窗門被風拍得呼呼砰砰,將顧易向戚炳靖講述的話音融了進去。


    裴穆清尚在世時,對卓少炎的諸般評價,顧易皆記在心頭。顧易從前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會在此情景中,將這些向一位敵國皇胄娓娓道來。


    卓少炎是何等的天姿聰穎,少時在講武堂習課業時是何等的出眾,又是如何與沈毓章並為裴穆清最器重的兩位學生,而裴穆清直至死前,心中放不下的仍是性剛烈的少炎之性命周全。


    然而這個被裴穆清至死仍掛念著安危的卓少炎,弑兄、欺君、以色謀權、殘戮敵俘,所行皆為世人眼中的大逆、無情、棄德、背義之舉,她為了盡恩師之報國抗敵之誌,為了平忠臣良將之冤,為了肅清宵小、還朝廷以清明,又何曾顧念過自己的聲名與性命。


    卓少炎眼中的顧易,亦是她所認定的佞小之一。


    她如何能想得到,被她如此輕蔑、被她如此憎惡的顧易,竟對著她剛殘殺了他五萬兵卒子民的大晉鄂王,如此一字一句地將她之為人與過往和盤托出。


    世事之不測與稀奇,再無過於此者。


    ……


    燭光夜影之中,戚炳靖無聲細聆,神色越發沉而靜。


    顧易所講述的一切,被他逐字逐句地疊在記憶深處的那一個立在豫州城頭的身影上,使得她在他的腦海中變得愈來愈清晰。


    到後來,戚炳靖微微地笑了。


    顧易睹他微笑,不禁問道:“王爺對她用情至深,竟連她殘殺晉俘一事都不計較?”


    戚炳靖道:“同用情無甚關係。大晉四城守將敵不過她一人用兵,城破眾降,此是晉將之罪,非她之過。晉俘數眾,雲麟軍難編、亦難養,她下令殺俘,為的是絕此後患,為的是保大平北境之安。她身為平將,何錯之有?我又有什麽資格去計較。”


    顧易想到大平朝中彈劾卓少炎殺俘不仁的那些聲潮,竟連敵國於此事的見識都不如,不禁悶聲。


    談仁,大平眼下又何來底氣談仁與不仁。


    戚炳靖看向他,道:“如今卓少炎連勝,大挫晉軍之銳。看來大平與大晉的這紙和書,如今是非簽不可了?”


    顧易不語,神思沉沉。


    戚炳靖笑了,道:“顧大人,且放寬心。大晉絕不簽此和書,顧大人隻管回去複命。”


    顧易搖了搖頭:“大晉如今南邊不守,縱是不簽和書,短期之內亦無力再戰。卓將軍必將被詔回京中。”


    須知大戰方休,卓少炎縱有兵諫另立之心,亦需足夠的時間來做起兵之準備。顧易不怕她被詔回京中,顧易怕的是她在毫無準備之下被詔回京中,從此被削奪兵權,數年之謀敗於一朝。


    不料戚炳靖卻道:“我大晉有絕世良將,尚可與卓少炎一戰。顧大人又何必早早替我大晉告敗。”


    顧易一時不知他這是自何處來的篤意,若大晉真有這等“絕世良將”,怎不早見於沙場?


    但顧易隻是道:“那便蒙王爺關照了。”


    戚炳靖允他一諾,竟當真一力踐諾至此,足以令顧易敬而服之。然而晉室此輩竟出了這等不凡人物,又十分令顧易憂而患之。


    倘若戚炳靖並未對卓少炎生出這般厚重的情意,眼下二國之局麵又將變得如何,顧易竟一時不敢深想。


    思及此,顧易不禁疑道:“王爺既已知道了她的身份及過往,今後欲做什麽打算?”


    戚炳靖沉吟須臾,站起身來,對他道:“顧大人何不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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