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紫廷對他是非常的恭敬:“我這是剛從臨城縣回來。”


    “那個縣城不是被畢聲威占去了嗎?”


    厲紫廷答道:“昨天上午,我的部下攻進了臨城縣,現在它又回到我手裏了。”


    萬裏遙一抬眉毛:“謔!厲害呀!”


    “所以伯父若是在這裏住得無聊,隨時可以搬回臨城縣的宅子裏去。我也可以跟您一起走,把司令部遷去臨城縣。”


    萬裏遙立刻站了起來:“我去問問大姑娘的意思,她肯我就肯。”


    萬裏遙衝入隔壁女兒的閨房,父女二人談了三言兩語,立刻就達成了共識。於是不過一個禮拜的工夫,萬家父女就坐上馬車,隨著厲紫廷以及厲紫廷的衛隊,一同往臨城縣去了。


    臨城這座縣城,已經被戰火蹂躪得不成了樣子,幸而道路格局尚存,還有恢複舊貌的希望。萬宅倒是還好,厲紫廷又提前派人過來收拾打掃了一番,所以萬家父女進了大門一瞧,一起鬆了口氣。


    萬裏遙四處走走看看,忽然想起了一樁大事:“哎喲,忘了接張順和二順了!”


    萬家凰答道:“要是等您想起來,那兩個順怕是都要在土匪窩裏落草為寇了。我上個禮拜就讓紫廷派人去看過了,二順沒大事,張順帶著他回北京了。”


    萬裏遙聽她那樣自然的叫出“紫廷”二字,不由得笑了一笑。女婿這個東西,女兒滿意與否,自然是第一位的,但他這個嶽父的意見,他自認為,也是同樣的重要。


    正好,也正巧,女兒對厲紫廷傾了心,自己看他也是萬分的順眼。家裏添了這麽一位成員,別的好處姑且不論,首先就給他增加了許多的安全感。


    “紫廷還走嗎?”他回頭又問女兒。


    “他說他不走了,我也不許他走。橫豎咱們家屋子多,他要辦公,就騰出個院子給他辦公,仆人房空著一排,也夠他那些衛隊住的了。”


    “那咱家成他的司令部了。”


    “您還舍不得呀?”


    “那倒沒有。”說到這裏,他壓低了聲音:“我現在看他,有點看兒子的感覺了。”


    “您可不是現在,您早就開始幫著他說好話了。”


    “那我說錯了嗎?大妞兒,你不要看爸爸這麽遊戲人間,好像沒心沒肺,其實爸爸這雙眼睛,也是很厲害的。一個人好還是不好,爸爸一下子就能看得出來。”他指了指腦袋:“你爺爺當年誇過我,說我有點小聰明。”


    “爸爸,這都哪兒跟哪兒呀?爺爺說您有點小聰明,我聽著可不像什麽好話。至於您那眼光準不準,也不必急著下結論,反正將來日子長著呢,要是紫廷對我不好,我就鬧您去!”


    “唉,你不是一直在鬧我嗎?”


    萬家凰剛要反駁,見前方走來了一名軍官,便閉了嘴。而那軍官不是旁人,正是參謀長。萬裏遙見了他,頗覺親切:“喲,韓老弟,你也來臨城啦?”


    參謀長——大號叫做韓若冰——這時就先對著萬裏遙將手亂擺了一氣:“不敢不敢,您是司令的未來老丈人,我在您麵前得是晚輩。您叫我小韓就好。”


    萬裏遙從善如流,重新招呼:“喲,小韓,你也來臨城啦?”


    韓若冰向著萬家凰問了好,然後轉向萬裏遙笑道:“我早就來了,比司令來得還早些天呢。是這麽回事,司令那邊忙得脫不開身,這話又怕別人說不明白,所以讓我給您帶個信兒,說是剛收到了電報,陸軍部的柳次長要來臨城,柳次長這一趟來,一是為了軍務,二是為了您。”


    萬裏遙聽到這裏,有些困惑,回頭去看女兒:“為了我?”


    萬家凰也是莫名其妙:“柳次長是……”


    萬裏遙答道:“就是趙三奶奶她大哥,柳介唐。”


    萬家凰反應過來,參謀長則是十分好奇:“那這麽說,您和柳次長是親戚?”


    萬裏遙有點尷尬,不知道應不應該實話實說,還是萬家凰替他作了回答:“倒也算不上親戚,隻能說是……拐著彎的認識吧。”


    萬裏遙這時又道:“我現在日子過得不錯,不是很想見他了,可不可以讓他不要來了?”


    參謀長被他問笑了:“那自然是不能啊。”


    第二十八章


    自從聽聞柳介唐在兩三日之內就會到達臨城之後,萬裏遙就快樂不起來了,甚至鬧起了心口疼。


    厲紫廷得知此事,先去慰問了萬裏遙,然後私下裏和萬家凰嘀嘀咕咕:“老爺子這是犯了舊疾,還是另有別的新病?我聽老韓說,他不想見柳介唐?”


    萬家凰對著他耳語了一通。厲紫廷聽到最後,忍不住一笑,萬家凰瞥見了,在他肩頭打了一下:“不許你笑他。”


    厲紫廷扭頭看她:“你不是也在笑?”


    萬家凰忍笑扭開了臉,不許他看自己。確實,對著厲紫廷,是不必講什麽“家醜不可外揚”的,況且以父親這個惹事生非的速度,怕是從明年開始,就要換厲紫廷來給他善後了。


    兩人笑過之後,厲紫廷歎了口氣:“你去安慰安慰老爺子吧,柳介唐這一趟是非來不可,他奉了總長和督辦的命令,要來調停戰事。”


    他平時很少對萬家凰談軍務,他不提,萬家凰也不問,如今偶然聽了這麽一句,她便思索著問道:“調停的意思,是不是就是他們不願你和畢聲威再打下去了?”


    “是。”


    “那我很支持這個柳介唐。上一次逃難,我真是吃盡了戰爭的苦頭。若能不打,自然是最好。”


    說到這裏,她抬眼望向厲紫廷:“你別誤會,我不是要批評你。你是軍人,我是平民,我們立場不同,自然想法也不同,這很正常。”


    話音落下,她心中忽有所感——她現在開始怕他“誤會”了,要是繼續這麽由著性子對他愛下去,那麽將來會不會有一天,她還要懼他三分?


    厲紫廷沉吟了片刻,對她說道:“我們雖然立場不同,但是這一次,我和你是同一陣營,我也不想打了。一是我力量有限,再打下去,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二是我現在無心打仗。”


    “無心打仗?”


    他點點頭:“我已經打了十年,現在想和你過幾天太平日子。”


    她笑起來:“那我倒是非常歡迎。”


    萬家凰說的不是玩笑話,她是真的歡迎厲紫廷“卸甲歸田”。


    不認識厲紫廷的時候,她卯足了勁頭,誓要招個英雄上門,可自從認識了他之後,她那擇偶的標準便忽然間後退了十萬八千裏,比畢軍那些潰兵逃得還要快些。厲紫廷是司令也罷,不是司令也罷,都無關緊要,反正她看上的是他那個人,不是他那司令的身份。


    單憑他那司令的身份,還真不夠資格打動她的心。不過她心裏有數,知道這話自己是隻能想、不能說。


    人家拿命博來的大好前程,二十多年人生的榮光都寄托在上麵,她哪能因為娘家有錢,就輕飄飄的勸人家放下軍隊、回北京由她養著做少爺去?那也太不把人放在眼裏了。


    “走著看吧。”她自己盤算:“先把柳介唐對付過去再說。爸爸和趙三奶奶好一陣子歹一陣子的,去年還氣得趙三奶奶進了醫院,人家柳介唐若真要找他算一筆總賬,也不算委屈了他。幸好我們和紫廷已經是共患難過的了,誰也不會笑話誰,要不然,柳介唐若真是翻起父親的老底,自己這張臉可往哪擱?”


    好些事情是禁不住細想的,萬家凰本來還看父親憂愁得挺可笑,可是如今這麽盤算了一番,她那心裏也打了鼓。


    小鼓連著敲了兩天,這一日的上午,柳介唐攜畢聲威派出的談判代表,乘專列到達了臨城縣。


    萬裏遙裝病裝得出神入化,伏在床上呻吟得骨酥肉軟,無論如何不肯去見柳介唐,結果招來了女兒的一場痛斥。他幾乎是被女兒從床上硬拎了起來,因這女兒凶悍起來不輸柳介唐,所以他走投無路,隻得洗漱更衣。萬家凰告訴他:“雖說您老人家有點理虧,但終究也沒到作奸犯科的程度,和趙三奶奶之間,也是你情我願。所以等會兒見了柳介唐,甭管他是什麽臉色,您隻要打起精神來,該怎樣便怎樣就是了。”


    說完這話,她退後一步審視了父親:“您倒是把精神打起來呀!我剛才那些話都白說啦?您把腰挺直了,紫廷平時是怎麽挺的,您就怎麽挺。”


    萬裏遙不耐煩了:“我能和紫廷比嗎?紫廷多大的年紀?我多大了?”


    “您剛四十出頭,還沒老得直不起腰。等會兒我跟著您一起去,要是柳介唐真敢當眾刁難您,您別怕,我替您說話。”


    “這不是廢話嘛!你不替我說話,難道讓狗替我說話?”


    “您心裏煩,別遷怒我。您知道我的脾氣,我向來不受這個!”


    牽牽扯扯的,萬家凰把萬裏遙硬拽出了房門。門外站著厲紫廷,論節氣,如今已經進了初冬,然而他有點寒暑不侵的意思,就隻穿了一身薄呢子軍裝,頭上連頂軍帽都沒戴。筆直的站在院子中央,他昂著頭抽煙,臉上照例是沒表情。聞聲向著萬家那一對父女望過去,他要笑不笑的一抿嘴:“這是在幹什麽?”


    萬家凰這才放開了萬裏遙的袖子:“爸爸動作太慢,我怕他耽擱了時間,所以硬逼著他出了門。畢竟柳次長這一趟來,也是想要和我們見上一麵的,父親若是表現得太冷淡了,也不大好。”


    厲紫廷心如明鏡,所以並不多說,隻覺得萬家的這些人和事都怪有趣。向著萬裏遙微微一躬身,他開了口:“伯父,我們走吧。”


    這一行人,在萬宅的大門外上了汽車。


    萬宅門外的這一條街,已經徹底的變了樣子,士兵們軍裝整齊、夾道而立,每個人都手握了旗杆,上方高高飄揚著五色旗和鐵血十八星旗。不出十分鍾,汽車駛到火車站外,萬家凰一麵隨著厲紫廷下汽車,一麵留意著父親,生怕他會忽然跑了。她父親一派天真爛漫,不受俗世虛禮的束縛,這事他還真幹得出來。


    這火車站本來就是小站,經了戰火的洗禮,更是有了點廢墟的風格。那專列倒是來得準時,厲紫廷這一行人剛在月台上站好,遠方那專列就拉著汽笛駛過來了。


    轟鳴聲中,專列緩緩停下。厲紫廷快步走向了專列中間的那一節長官座車,與此同時,座車尾部開了車門,幾名副官小跑著先下了火車,其中一人向上伸手,攙出了一位長袍馬褂的高大漢子,正是從天而降的欽差大臣,柳介唐次長。


    柳次長不但高大,而且威武,寬肩之上豎著一截粗脖,粗脖之上昂著一張方臉,方臉方得寬寬綽綽,所以濃眉大眼大鼻子大嘴各得其所,並不顯著局促。除此之外,柳次長還有一腦袋板刷似的短發,短發的質地和馬鬃差不太多,足以證明柳次長在各個方麵都禁得起推敲,確實是一條實打實的硬漢。


    次長和厲紫廷有過幾麵之緣,落地之後,便先對著厲紫廷寒暄了兩句,隨即目光一轉,盯住了後方的萬裏遙。硬漢之目光,自然是熊熊如炬的,照理來講,足以讓那柔軟似水的萬裏遙原地蒸發,哪知道萬裏遙柔軟歸柔軟,但是並沒有將他那少爺脾氣也一並軟化了去。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他沉著麵孔回望過去:“來了?”


    次長以著旱天雷一般的雄壯聲音回答:“來了!”


    厲紫廷這時上前一步,打了個岔:“柳次長是一個人來的?不是說畢司令還派了一位代表……”


    柳次長光顧著和萬裏遙較勁,厲紫廷這麽一問,他才發現身邊少了個人。回頭望向車門,他問身邊的副官:“小馮呢?”


    此言一出,車門內出現了個西裝革履的青年,正是畢聲威的私人代表。


    車下眾人看著車上的青年,誰也沒想到畢聲威的私人代表,竟會完全沒有畢聲威本人的風格。


    這青年是個蒼白的高個子,病怏怏的瘦,瘦成了一副衣服架子,穿著一身黑呢子大衣——大衣本就嶄新筆挺,掛在他這副衣服架子上,那新和挺的程度就又都加了倍。


    雖然是瘦,但那病容並沒有掩蓋了他的斯文英俊,高鼻梁上架著一副銀框眼鏡,他眨巴著一雙茫然的大眼睛,一邊下火車,一邊猶猶豫豫的望向了厲紫廷,及至聽柳介唐介紹出了“厲司令”三個字,他才篤定的微笑伸手,和厲紫廷行了個握手禮:“厲司令,久仰大名了。敝姓馮,馮楚,這一次因為畢司令抱恙在身,暫時無法出行,所以派在下作為他的全權代表,希望能和厲司令合作,共創一個和平的新局麵。”


    厲紫廷正要開口回答,冷不防那邊的萬裏遙忽然大聲驚呼:“大姑娘,你看看,他是不是你三表弟?”


    第二十九章


    萬裏遙這一嗓子,讓在場眾人全愣住了。


    萬家凰望著馮楚,就感覺父親這個問題,自己沒法回答——她記憶中的三表弟是根細瘦嬌嫩的小豆芽菜,誰知道豆芽菜長大了會是什麽模樣?反正她對前方這名青年,就隻是三個字的評語:不認識。


    馮楚仔細端詳了萬家凰,然後又把目光移向了萬裏遙,遲疑著輕聲發問:“您是……萬家的表舅?”


    問完了這句話,他暫時拋棄了柳介唐和厲紫廷,大踏步走到了萬家父女跟前:“表舅?二姐姐?”


    萬家凰聽到這裏,真是驚訝得無法言喻:“真是三弟弟?你——你這麽大了?”


    萬裏遙不但驚,而且笑:“傻姑娘,我記得他隻比你小一歲,這麽多年不見了,你長他不長嗎?”說著他又轉向了馮楚:“還是表舅的眼力好吧?別看你變成大人了,我第一眼瞧過去,就覺著你像馮家的小老三。”說著他拍了拍馮楚的肩膀:“好家夥,多少年不見了,你家裏還好?”


    馮楚笑了一下:“家裏,現在就是我一個人了。”


    萬裏遙大吃一驚:“人呢?”


    然後他肋下挨了女兒一肘,可惜這是遲來的一肘,因為馮楚的臉上掛著一點慘笑,已經開了口:“這些年的事情,真是一言難盡……”


    萬裏遙這時從那一肘中得了啟發,終於領會了馮楚那句回答的含義——領會了還不如不領會,因為他隨即又問:“你家裏人這些年全沒了?你娘也沒了?”


    馮楚沒回答,萬家凰留意到他抬手抓了抓心口的衣襟,像是憋悶,也像是胸痛,便打算岔開話題,可她這邊剛張嘴,那邊父親又出了聲:“你家裏出了這麽多的事,怎麽不給我一個消息?你是我的外甥,你娘是我的表妹,我是不會袖手旁觀的啊!”


    馮楚放下了手,輕聲答道:“表舅的心,我是知道的。隻是……”


    他欲言又止,萬家凰抓住機會,暗地裏一扯父親的袖子:“三弟弟身上是有公務的,您不要一味的隻是問,自家的事,回去再慢慢的說吧。”


    她說完這話,順勢向厲紫廷使了個眼色,目光收回來,經過柳介唐時,她又含笑鞠了一躬:“柳伯父好。”


    打過這個招呼之後,她就想保護父親撤退,然而柳介唐見此情形,又發了話:“哦?原來小馮和你家還是親戚?之前倒是沒聽小馮提過。”


    他這話仿佛是對著萬家凰說的,萬家凰正想敷衍一句,然而她那父親不甘寂寞,先張了嘴:“我豈止是就這麽一個親戚?實不相瞞,紫廷也已經成了我的準女婿,如今就和我自己的兒子是一樣。所以你這一趟來,我作為一家之主,為了給晚輩們長臉,還真不能不好好的招待招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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