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冷淡,是有個緣故在裏麵的。他可不是對你這個人冷淡,他是對你身後的那個畢聲威冷淡。他和畢聲威是老對頭了,兩個月前,他還差一點死在了畢聲威的手裏,你說,他們之間的仇恨會淺嗎?而你作為畢聲威的代表,還能指望他對你熱烈歡迎嗎?還有一節,就是他那個人,天生的不愛說不愛笑,有點冷冰冰的樣子,起初我不了解他的為人,還因此和他生過好幾場氣呢。所以,他冷也罷、熱也罷,你都不要往心裏去,各人性格不同,自然接人待物的態度也不同,未必就是懷了什麽惡意。”


    馮楚連連的點頭,是個虛心領教的樣子:“二姐這麽一說,我就明白了。要不然,我確實是有些不安。”


    說到這裏,他走到書架前,背對了萬家凰:“不過,我還是感覺很意外。我沒想到二姐長大之後,會嫁給厲司令這樣的——這樣的人。”


    “你是想說,沒料到我會嫁給個軍人吧?你沒想到,我也沒想到。可世事無常,向來就是這樣的難料。”


    馮楚忽然一笑:“說起來,我也是個軍人。”


    萬家凰聽到這裏,倒是心有所感:“三弟弟,那晚你和爸爸閑聊,你說你當初投奔到畢聲威手下,是一時走投無路、沒有辦法。我想,你若是不愛那個差事,那麽等年後回了北京,我讓爸爸給你留意著,想辦法另謀個職位吧。雖說你的大學沒畢業,可若是肯花錢托人,畢不畢業的也不要緊。”


    “謝謝二姐,隻是——”


    “錢的事情你不用管,又不是要給你捐個官當,無非是找個小差使而已。你也是個死心眼兒,遇了這麽大的難處,為什麽不來找我們?我們都以為你全家搬去了南邊,過的是太平日子,哪知道這些年你受了這麽多的苦?你若是早些找到我家裏來,旁的不說,至少能把大學讀完。”


    她鏗鏗鏘鏘的說話,又是埋怨他,又是出主意。他默然聽著,就覺得童年的陽光又透過枝葉照下來了,窗外分明是冬日景色,書房分明是幽暗寒冷,然而他回頭感激的向著她微笑,心裏隻覺得明媚溫暖。


    笑了一笑之後,他轉身繼續挑書,蒼白手指劃過成排的書脊,他貧血,體溫也低,指甲都隱隱的泛了青紫色。架子上確實是沒有好書,他隨便選了兩本,然後走去桌前,又挑了一本小說。


    “夠了。”他說:“讀完了再來拿。”


    萬家凰帶他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又看了他一眼,發現他雖然看著虛弱,其實個子不小,好像比厲紫廷還稍微的高了半寸,簡直就是個肩寬背闊的高大身胚,可惜太瘦,又稍微的有點駝背,看著就是飄飄搖搖、風吹得倒。


    這是她對他的一個新發現,她不動感情的想:營養不良。


    因為對三表弟存了一個“營養不良”的印象,所以在晚餐時候,她見中間那一大碗雞湯熱騰騰油汪汪,就對著馮楚說了一句:“這雞湯不錯,三弟弟多喝些。”


    馮楚已經喝過了小半碗,這小半碗雞湯燙紅了他的嘴唇,也讓他的麵孔添了幾分血色。侍立在一旁的勤務兵聽了,上前給他又盛了一碗。


    萬裏遙提出異議:“這湯還好?油膩膩的。還是昨天的豆腐湯可口些。紫廷昨天也說湯好。”


    他一說出“紫廷”二字,桌上的氣氛立刻有所改變。桌是圓桌,眾人不分賓主的圍坐,誰離誰都不遠。厲紫廷先前一直不出聲,馮楚還能勉強當他是不存在,如今聽了萬裏遙的話,他不由自主的瞄向了厲紫廷,結果正好看見厲紫廷和萬家凰對視了一眼。


    厲紫廷沒有表情,目光滑過萬家凰,垂眼繼續吃飯。萬家凰感覺他這一眼來者不善,非常的嚴厲,然而她捫心自問,實在是沒對馮楚說什麽出格的話——飯桌子上,主人可不就是得勸著客人多吃多喝麽?


    除非是他醋勁太大,已經到了不講道理的程度,幹脆看不得她搭理馮楚。


    不搭理就不搭理,她轉向父親,換了話題:“那哪裏是豆腐湯,那是魚湯,魚湯裏放了豆腐罷了。若真是隻有豆腐,您肯定又嫌素了。”


    萬裏遙當即談起了魚和豆腐。他活了四十多歲,一直是吃好的喝好的,然而糊裏糊塗的單是嘴刁,並不懂得什麽飲食學問。萬家凰和厲紫廷聽著他的高論,聽著聽著就都忍不住笑了——萬裏遙認為魚和豆腐既然是一對好搭子,那麽若用豆腐養魚,那魚長大之後,該是何等的美味?


    那二人也不反駁他,隻是各自發笑,後來還是萬家凰認為父親蠢得有點過火,怕馮楚暗地裏要腹誹他,便另起了話題,去問厲紫廷:“近來不是沒什麽大事了嗎?怎麽又是大半天沒見到你?”


    “我出城去了,想要找個地方,建一座軍工廠。”


    “這麽冷的天,蓋房子都不適宜,還能建工廠?”


    “沒辦法,缺子彈。”


    萬家凰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子彈還要自己造?不都是用錢買的嗎?”


    厲紫廷被她問笑了,轉向她正了正臉色,答道:“大小姐,問題是我沒有錢。”


    “喲。”萬家凰有點意外:“那,得需要多少錢呢?”


    “五毛錢一發子彈,我買十萬發,也要五萬。”


    “那我給你拿五萬不就得了?”


    隨即她轉向萬裏遙:“爸爸,我給他拿五萬塊錢買子彈,您同不同意?”


    萬裏遙伸了筷子去夾菜:“給紫廷又不是給別人,我沒意見,你做主。”


    厲紫廷一拍萬家凰的手,順勢握了住:“謝謝你,我心領了。”


    “怎麽是心領?”她又驚又笑:“你當我是在拿空話哄你嗎?”


    “別鬧,我哪能花你的錢?”


    “誰拿這點小錢和你鬧?是你沒見過五萬塊錢,還是我沒見過五萬塊錢?無非是現在天寒地凍的,我不願意讓你為了這點事奔波辛苦罷了。”


    “五萬塊是小錢?好大的口氣。”


    “在我這裏,一筆錢若是拿出去幹正事,那麽十萬八萬都不算多;若是拿出去吃喝嫖賭走邪路,那麽一塊錢都是浪費。”


    萬裏遙在旁邊連連點頭:“對,我家大姑娘向來是這個規矩。紫廷你記住了,省得將來惹她生氣。”


    “生氣也無妨,大不了再給我一個嘴巴。”


    萬家凰瞪他:“一個嘴巴夠你記一輩子的。那我呢?我還被你氣得掉進大坑裏去了呢。”


    “是我氣得嗎?”


    “反正是和你有關。”


    說到這裏,她從他手中抽出手來,“啪”的一拍他手背:“那件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從我認識你到現在,沒見你休息過一天。等會兒我給你開一張五萬元的支票,你有了錢,也好好的享幾天清福吧!”


    厲紫廷望著她笑了:“好姑娘,謝謝你,錢我不要,明天我不出門就是了。”


    “那就算我借你的,將來你有錢了再還我。”


    “我心領了。”


    萬家凰轉向父親:“看看,好有骨氣呀,不肯用我的錢呢!”


    萬裏遙放下了筷子:“你也是囉嗦得很,直接拿本票給他就是了,何必還要問來問去,你這麽問他,他當然是不好意思要。另外,我今晚沒吃飽,這些菜全都不對我的胃口,我還是想喝那個豆腐魚湯。”


    厲紫廷抬手打了個響指:“讓廚房給老爺子做魚湯。”


    旁邊的勤務兵立刻領命而去,萬家凰向著父親一撇嘴:“肚子都鼓起來了,還說沒吃飽。”


    萬家父女圍繞著錢和魚湯唇槍舌戰,厲紫廷含笑聽著,插不上嘴。他真享受萬家的氣氛,那父女兩個再怎麽吵,心裏是互愛的,所以吵也吵得親熱,而更為美妙的事實是:他也已經成為了這個家庭中的一員。


    這個可愛的家庭,很能讓他心滿意足。


    第三十二章


    晚飯過後,萬家眾人擺開了要閑聊的架勢。而馮楚有些撐不住,便先回房、上床休息去了。


    這幾天是他近些年來少有的閑暇時光,然而饒是可以從早清閑到晚,他也還是要疲憊。沒辦法,他從十幾歲起就是如此,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甚至也不能夠太勞神,否則就要似病非病的起不來床。


    他受不得凍,受不得餓,受不得累。大上個月,他隨著畢聲威跑戰場,連著一天一夜沒睡,結果同僚們都沒怎樣,獨他一個在對著畢聲威匯報之時,忽然一頭栽倒、昏了過去。


    他摔出了一鼻子的血,鮮血淋淋瀝瀝的流了他一下巴一前襟,醒來之後,他又挨了畢聲威的一頓好罵。畢聲威讓秘書處搭個台子,把這位身嬌肉貴的小少爺供起來,免得小少爺受不得辛苦,再死在秘書處裏。


    結果是秘書處裏真多了個木板搭就的簡易台子,他被畢聲威逼著坐了上去示眾,仿佛他罪大惡極,是故意的昏迷,是故意摔出了滿臉滿襟的血。


    畢聲威是個暴君式的人物,一貫的不拿人當人,脾氣上來了,也不拿命當命,對待手下的人,說打就打、說殺就殺。他其實是寧願讓畢聲威在發脾氣時打自己一頓,然而畢聲威偏偏不大對他動武。對待他這個落魄的世家子弟,畢聲威更願意像貓捉老鼠一樣,連逗帶嚇的折磨他。


    畢聲威是草莽出身的窮凶極惡之徒,生逢亂世,硬憑著他的凶和惡殺出了一片天下。馮楚總覺得他是窮人乍富,他對自己這個“少爺”,懷有仇恨。


    盡管自己這個“少爺”,早已是窮困潦倒、名不副實。


    想過了畢聲威,他又想起了和畢聲威相似的厲紫廷。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像二姐姐那樣的千金小姐,為什麽會愛上那麽個陰惻惻的厲紫廷,難道二姐姐和他坐在一起,心裏不害怕嗎?


    二姐姐對他倒是情深意重,開口就要拿出五萬給他。五萬,他前些年在一家慈善會裏作文書,埋頭寫滿了一個月的字,一個月也才能拿十元錢。後來到了畢聲威手下,薪水長到了五十元,已經算是多了。


    他心算了一下,發現自己若是想要賺出五萬元來,那麽從現在開始,需要在畢聲威手下幹一輩子——就算真幹滿了一輩子,除非他能活到一百歲,否則也還是賺不出那五萬元。


    而那又將是多麽痛苦的一輩子啊!


    他一生的價值,抵不過二姐姐對厲紫廷的一疼一愛。


    而且聽二姐姐和表舅的口氣,那五萬元對他們來講,根本不算什麽,隨隨便便的就可以拿出來,反正是“給紫廷,又不是給外人”。


    他後悔了,早知如此,他當年走投無路之時,就該投奔到表舅這裏來的。可他當時年輕,因見周圍的親戚朋友們全都對自家避之唯恐不及,一顆心便冷了下來,誰也不想依靠了,誰也不敢指望了。


    這是他不對,他早該想到表舅不是那樣勢利眼的刻薄人,早該想到二姐姐是會對自己講情誼的。是他把他們看扁了。


    若是早投奔了表舅,那麽自己不會再受後麵那些年的苦楚,興許也不會……


    他暗暗的想:也不會有厲紫廷了。


    他和二姐姐,本已經有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基礎,表舅對他知根知底,而他無牽無掛的孤身一人,就入贅到表舅家裏也無妨。


    想到這裏,他猛地坐了起來。抬手抓住了睡衣前襟,他咬牙攥緊了,就覺著心口作痛,因為他後知後覺,悔不當初——太後悔了,後悔得心髒都有了反應。


    如今若想亡羊補牢,也已晚了。二姐姐看厲紫廷是個寶貝,表舅又是向來不管事,那麽萬家遲早要改姓厲,萬家也不會再有興趣和義務,接納他這個遠房三表弟。


    淩亂額發絲絲縷縷的垂下來,掃著他的睫毛,他連著做了幾個深呼吸,想要緩解自己的心痛。他的眼前有光芒閃爍,如同電影畫麵一般,緩緩顯出了一個新天地的殘影。那個新天地裏有顏如玉,有黃金屋,是他精神所需的烏托邦,是他肉體所需的富貴鄉。


    在馮楚輾轉反側之際,萬宅的小客廳裏燈火通明,是萬家父女還在閑聊,厲紫廷作陪。萬家凰批評父親:“我看您留下三表弟,就是為了滿足您的那點好奇心。前兩天您追著他問這問那,今天可能是問夠了,就不理人家了。”


    萬裏遙笑了起來:“他又不是小孩了,要住他就隨便的住,難道還要我天天陪他玩不成?再說你這三表弟,悶頭悶腦的,問一句答一句,也沒什麽意思。”


    “噢,那個悶頭悶腦。”她一指厲紫廷:“這個就不悶頭悶腦。”


    厲紫廷在遠些的小沙發上獨坐抽煙,聽了這話就是一笑。萬裏遙答道:“那不一樣,紫廷不說話,是他城府深沉,你看哪個做大事的人,是成天囉嗦個不停的?這叫貴人語遲,心裏明白,嘴上不說。”


    “怪不得您這輩子沒做成大事呢,您那嘴向來是比腦子快,心裏是一點話也存不住。”


    萬裏遙一聳肩膀:“我吃我老子的,你吃你老子的,咱們爺兒倆彼此彼此。”


    “真要是彼此彼此呀,別看咱家人少,也早亂套了。”


    萬裏遙欠身伸手去拿雪茄,剛從盒子裏把雪茄取出來,忽覺身邊多了一個人,正是厲紫廷起身走了過來。


    厲紫廷從他手中接過雪茄,在一旁坐下後劃了根長杆火柴,慢慢的將雪茄烤熱點燃。萬裏遙愣了一下,隨即抬手用力摟了摟厲紫廷的肩膀:“我親生的大姑娘,都沒給我點過雪茄。”


    厲紫廷垂眼盯著火苗,手上忙著,含笑不語。萬家凰看在眼裏,美滋滋的歎息:“對,他比我好,不過是給您點個火,就把您給籠絡過去了。”


    萬裏遙從厲紫廷手裏接過雪茄,送進嘴裏深吸了一口,然後仰起頭來噴雲吐霧:“家裏有了紫廷,我也就放心了。”


    萬家凰笑問:“那沒他的時候,您又有什麽不放心的?”


    萬裏遙搖搖頭:“你不懂。”


    萬家凰是不懂,也懶怠追問。看著並肩而坐的父親和紫廷,她心中真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快樂,就覺著一家人終於聚齊了。多麽整齊漂亮的一家人啊,小的青春正盛,老的也還值壯年,長長的大好年華還在後頭呢!


    “爸爸真的是命好。”她想:“往後家裏添了紫廷,他更可以無憂無慮的一直樂下去了。”


    囑咐了父親不要抽太多雪茄,萬家凰也起身要回房去。厲紫廷隨她一同出了門,二人手拉著手,慢慢的走。


    萬家凰係著一件銀狐鬥篷,沒戴帽子,頭冷身暖,反而是感覺清涼爽快。將厲紫廷的一條手臂摟進懷裏,她問道:“你就隻穿了這一身呢子衣裳,不冷?”


    他搖了搖頭:“不冷。”


    緊接著他轉過臉來,低頭輕輕一頂她的額頭:“我身體很好。”


    萬家凰感覺他這“身體很好”四個字裏,似乎別有深意,而且是那種讓人臉紅心跳的深意。她可不接他這句話,萬一說著說著,他再和她“鬧”上了,她極有可能要抵擋不住。


    於是她換了話題:“方才我說拿五萬,現在我決定再大方些,正好我這裏有交通銀行價值十萬元的本票,一會兒到我房裏,我把它給你——你別開口,我知道你的意思,這錢隻當是我借給你的,你將來有錢了,再還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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