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不同,色也不同。厲紫廷將摩登紳士所需的一切配飾全部披掛整齊,配著他一絲不苟的短發,簡直就是無懈可擊;而馮楚向來隻是黑白兩色,如果可以不打領帶或領結,那他就不打,因為他的咽喉和胸腔都是如此的脆弱,已經禁受不住任何一點額外的束縛和壓迫。


    隔著桌子,兩人相對而立,有了那麽一瞬間的較量。


    一瞬間過後,馮楚說道:“那麽,我就告辭了。”


    厲紫廷一點頭:“再會。”


    馮楚迎著他的目光,也一點頭:“再會。”


    馮楚沒有立刻去向畢聲威複命。


    他像先前一樣,走向了萬家凰的院子,結果剛走到半路,他和萬家凰來了個頂頭碰。


    幾天不見,他發現萬家凰變了個樣:她將頭發剪了燙了,居然還燙出了好萊塢女明星的風格,絕非縣城理發匠的手筆。除此之外,她塗了淡淡的口紅,平日所穿的皮袍子,也換成了呢子洋裝。寒風吹起了她那灰鬥篷的下擺,她像個二十世紀的摩登仙子一樣,飄飄然的走了過來。猛的見了馮楚,她粲然一笑:“回來得好快,事情辦完了?”


    馮楚早就知道她是美人,可萬沒想到她會美到豔光四射,心內幾乎是一驚。驚過之後,他回了魂,意識到這其實才是二姐姐的本來麵目。


    “我也沒什麽事情要辦。”他向她笑了:“就是回白縣見了畢司令,然後又跟著他從白縣過了來。”


    “畢聲威到這裏來了?”


    “是,他就住在一個……好像原來是什麽會館,後來被他占去做了幾天的司令部,那個時候我不在臨城縣,所以那個地方我這回也是第一次去——好像是個什麽會館。”


    說到這裏,他覺得自己有點前言不搭後語,萬家凰倒是並未留意,隻說:“三弟弟,那天爸爸想起來,他入股的一家貿易公司正在招人,你若是願意,我就讓爸爸出麵舉薦你。你去之後是從職員做起,隻不過薪水不高,第一年裏,每月大概也就是四十多元。”


    馮楚顯出了興趣:“是在北京嗎?”


    “是。”


    “多謝表舅和二姐了,請你幫我留著這個職位。等那兩位司令一談完,我就去辭職。”說到這裏,他壓低了聲音:“現在忽然去辭,隻怕不好。畢司令那種軍人,都是武夫的脾氣,發作起來是不講道理的。”


    萬家凰答道:“好,時間隨你。”


    馮楚猶豫了一下,又問:“我這些天,還可以回來住嗎?”


    萬家凰笑了:“那當然是隨便你,反正屋子都是現成的,怎麽住都成,我不管你。”


    “隻是又要打擾你和表舅了。”


    “這裏早變成紫廷的司令部了,你看前邊院子裏人來人往的多熱鬧,那邊的幾排房子,直接就成他們的宿舍了。真要說是打擾,也是他們打擾,沒你的事。你若要來,就讓張順去幫你提行李。還記得張順嗎?”


    “不記得了。”


    萬家凰恍然大悟:“可不是不記得,張順到我家那一年,你已經走了。”


    言笑宴宴的說過這幾句閑話之後,她像站不住似的,飄飄然的又走了,看她行走的方向,顯然是要去見厲紫廷,馮楚望著她的背影,心裏又忿忿不平起來:為什麽不是厲紫廷去見她?大冬天的,她走在外麵不冷嗎?


    忿忿不平也沒辦法,好在他見過了她,終於算是不虛此行。


    如馮楚所料,萬家凰確實是去見了厲紫廷。


    她進門時,就見厲紫廷站在桌後,正垂眼望著桌麵出神。


    聞聲抬眼望向了她,他那臉上立刻有了笑模樣——萬家凰前幾天時常擺弄頭發,總覺著怎麽梳都不對勁,又不敢去理發,因為本地的理發匠就隻會把女人的長發燙成綿羊尾巴。厲紫廷沒看出她那頭發有什麽問題,不過他對她素來高看,總認為她的喜怒哀樂都有個道理在裏麵,所以派人火速跑了趟天津,花大價錢接了一位白俄理發匠過來,專為了收拾她的腦袋。


    白俄理發匠如同一陣風,上午在臨城縣下了火車,直接過來為萬家凰理發,順便也給翠屏燙了幾個卷子。傍晚時分,理發匠登上火車返回天津,留下了個煥然一新的萬家凰。萬家凰自己也怪得意的,此刻對著厲紫廷,她也變得格外愛笑:“想什麽呢?一個人傻站著。”


    厲紫廷向她一招手:“來。”


    萬家凰解開鬥篷掛了上,同時說道:“來的時候看見三表弟了,他說畢聲威已經到了臨城縣。”


    “是,我正在考慮明天如何和他見麵。”


    “該接風就接風,該怎樣就怎樣。”


    “你倒是豁達。”


    “我不豁達。那時候要是沒有你,我和爸爸興許就會死在他手裏,差一點就是血海深仇,我為什麽還要對他豁達?隻不過記恨也罷、報仇也罷,大多都是可做不可說,做了,人家要誇你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說你是血性男兒;可你若隻是放放狠話、吵得熱鬧,外人聽了,不但不以為然,還要笑你是死鴨子嘴硬。所以,你如今既然不能和他再算舊賬,那就索性拿些風度出來。”


    厲紫廷發現萬家凰和自己真是不一樣。她並不是城府深沉老謀深算,她是天生的自有一套處事之道,無須刻苦的學習,自然而然的便會。


    她是這樣,她那父親其實也是如此,說起來是個糊裏糊塗的老天真,然而當初能在柳介唐的盛怒之下全身而退,柳介唐再見他時,也拿他無法——不能不說這是個本事,或者說,是一種天賦。


    厲紫廷愛她的天賦,一如他愛她的樣貌。


    “你說得對。”他道:“這麽一來,事情倒是簡單了。”


    “現在主動權在你手裏,本來就簡單。”


    厲紫廷完全同意:“找個地方,見他一次。”


    “你別出門,讓他上門來見你。等他來了,你再對他客氣客氣。”


    “你不讓我出門,豈不就是要讓畢聲威到這裏來?”


    萬家凰略一思索,隨即答道:“來就來嘛,難道我還怕他不成?上一次他是派了部下過來作惡撒野,這回讓他親自來,看他臊不臊得慌。爸爸上午還說呢,要去當麵罵畢聲威一頓。”


    厲紫廷笑了:“這事老爺子幹得出來。當初他就那麽罵過我。”


    “怎麽罵的?”


    “不記得了,我沒細聽。”


    “好哇,我看你才是真豁達。”


    “我當時忙著想你,無心細聽。”


    “剛認識我就開始想我了?”


    厲紫廷含笑看她:“你不知道我對你是一見鍾情嗎?”


    說著他又向她招了手:“來。”


    萬家凰走了過去:“幹什麽?”


    他張開雙臂摟住了她:“抱一抱。”


    萬家凰貼上他寬闊堅硬的胸膛,小聲笑道:“哎喲,我這是又撞到牆上去了。”


    第三十八章


    翌日,畢聲威興致勃勃的來到了萬宅。


    他提前發了話,說自己這一次登門,目的之一是和厲司令見麵,目的之二——也是更重要的——是要向萬先生和萬小姐當麵賠罪。為了顯示誠意,他的部下們肩扛車載,帶了無數的禮物,乍一看不像是來賠罪的,倒像是來提親的。


    對於這位畢司令,萬先生和萬小姐都沒有要回避的打算,萬先生的思想還是那麽的簡單,就想指著那姓畢的鼻子大罵一頓、出出惡氣;萬小姐則是有點好奇,畢竟是被人追殺了一場,她想瞧瞧那殺人魔王的真麵目。


    於是,在萬宅的大客廳裏,眾人相見了。


    畢聲威為了表明自己擁有一顆熱愛和平的心靈,今天特地脫下軍裝,換上了一身長袍馬褂。他生得高大,且未發福,也沒肚子,將腰板挺直之後,隻用肩膀將馬褂撐出了棱角,往下便全是直上直下的線條,單看背影,一不像士紳,二不像武人,反倒是有了一點清臒之姿。


    緩步進門之後,他先認出了麵前的厲紫廷。背著手將厲紫廷上下打量了一番,他開了口:“啊,厲老弟。”


    然後他大步上前,對厲老弟行了一個擁抱禮。


    厲老弟一手夾著煙,原本正處在一個蓄勢待發的狀態,冷不防被人高馬大的他裹進了懷裏,隻剩下夾著煙的右手還在外頭。好在這個擁抱禮並不持久,畢聲威很快就鬆開了雙臂,而厲老弟麵不改色,隻抬手將亂了的一絲頭發向後一捋:“畢司令。”


    畢司令很嚴肅的向他搖了搖手指:“叫哥哥。”


    厲紫廷聽了這話,登時愕然。而他正色又道:“你我往後就是兄弟相稱,我是你哥,你是我弟,咱們兩個合作聯手,不怕沒有財發。”


    平心而論,他這話說得合乎道理,但厲紫廷還是感覺他有點瘋瘋癲癲。對著他一點頭,厲紫廷說道:“是的,這也是軍部和督辦的願望。”


    畢聲威抬頭又往前看:“萬老先生在哪裏?我這一趟來,還要向老先生請罪。”


    萬裏遙和萬家凰就站在後方不遠處,他第一眼先看見了萬家凰,然而目光並不停留,直接滑向了旁邊的萬裏遙。萬家凰自不必提,萬裏遙顯然也是這群人中的異類,這群人都是軍界人物,都有股子特別的精氣神,唯獨他沒有,他悠然懶散,一瞧就是個養尊處優的大爺。唯一的問題就是不夠老,配不上“萬老先生”那四個字。


    於是不等身後的馮楚上來介紹,他直接就奔了萬裏遙:“您就是萬老先生吧?”


    萬裏遙反問:“就是你派人闖進我家裏來抓人,還對我發了通緝令?”


    “萬老先生,那都是誤會,晚輩這一次登門,正是要向您賠禮道歉,想要解開這個誤會,求得您的原諒。”


    萬裏遙從衣袖裏抽出了一把竹製折扇。如今可不是搖扇子的季節,所以周圍眾人見了他這行為,都是莫名其妙。而萬裏遙一言不發的舉起折扇,一扇骨就敲上了畢聲威的腦袋。


    眾人聽見“啪啦”一聲,都嚇了一跳。而萬裏遙轉向女兒,開口說道:“這回爸爸心裏就舒服多了。”


    然後他對著麵前那捂著腦袋的畢聲威,又道:“別裝了,這東西打人隻是響,並不疼。我這一扇子已經算是輕的,看在柳介唐的麵子上,我不和你計較。你若是不服,可以去找我女婿說話。”


    說完這話,他單手擺弄著那把折扇,昂起腦袋溜達著走了。


    畢聲威捂著痛處扭頭去看,正看到萬裏遙經過厲紫廷時,相當順手的拍了他的肩膀,厲紫廷則是向著萬裏遙一點頭,點頭的時候嘴角一翹,分明是在忍笑。


    他沒言語,直接又轉向了萬家凰:“您是萬小姐?”


    萬家凰也是笑——她已經暗暗的笑了好一會兒了,自從畢聲威讓厲紫廷“叫哥哥”那時起,她就開始抿了嘴,因為想起了厲紫廷初見自己之時,也說過這樣欠揍的話。


    將笑容硬往回收了收,她說道:“家父就是這樣直來直去的脾氣,讓畢司令見笑了。”


    “不見笑,打得好,本來就是我有錯在先,我挨打也不冤。但是老先生走得太快,沒給我這個道歉的機會,那我就不追他老人家了,我直接向萬小姐道個歉吧。”


    “我接受畢司令的道歉。”


    “真好,真好,萬小姐夠大氣。”他回頭轉向厲紫廷:“老弟,我心裏真是後悔得很,那天我要是勤快一點,親自來一趟,絕不至於和萬家鬧出這麽大的誤會,也肯定早已經把你宰了,何至於又讓你卷土重來,把我打得屁滾尿流?但是現在說這個都沒用了,沒意義了,我知道我沒本事和你硬碰硬,我隻能是老老實實的坐下來,和你談判了。”


    厲紫廷深深的吸了一口煙:“老兄還真是很坦白。”


    然後他側身向外一伸手:“請入席吧。”


    畢聲威向萬家凰淺淺一躬身,然後轉身要向外走,可是目光掠過身旁的馮楚,他不動聲色,在心裏笑了一下。


    就那麽一眼的工夫,他在馮楚的臉上,看到了癡迷。


    這小子默然無聲,一直在癡迷的注視著萬家小姐。


    仿佛是堅不可摧的高牆忽然現出了幾道裂縫,畢聲威一邊和厲紫廷並肩向外走,一邊在心裏說:“好玩。”


    厲紫廷和畢聲威如何周旋,姑且不提,隻說萬家凰回了父親那裏,就見萬裏遙正在向張順描述自己對畢聲威的那一敲。張順陪笑聽著,連連點頭——他是前天剛從北京過來的,沒帶二順,自己來的。


    他原本打算在北京等待老爺小姐,然而等到後來,發現老爺小姐完全沒有要回京的意思,而他沒有守在北京幹等著的道理,便留下二順,自己上了火車。結果到了萬宅不過兩個小時,他便受到了絕大的打擊:翠屏和個當副官的,鬧起自由戀愛了。


    他和翠屏是真正的青梅竹馬,盡管誰也沒在明麵上做出過什麽承諾,可他早認定了翠屏會是自己一生一世的伴侶,也正是因為心裏早有了這個底,所以他活得安然正氣,雖然是個愛說愛笑的伶俐青年,但是從來沒幹過拈花惹草的事,隻等著翠屏再大兩歲,就請老爺做主,讓他二人組成一個小家。


    然而,他的翠屏,被個大兵拐跑了。


    短短兩個月的工夫,萬家僅有的兩位年輕女性,竟然全落入了大兵手中。


    萬裏遙沒有逼迫翠屏嫁給他的意思,他也無法單方麵的去搶親,隻能是眼睜睜的看著翠屏和那個副官在一起卿卿我我。昨晚,他偷偷的去向小姐求援,然而小姐乃是翠屏那一派的,完全沒有要幫他的意思,還輕描淡寫的安慰他,說等回京之後,另給他尋覓一頭親事。好像他沒有靈魂和感情、隨便弄個女人做老婆就能滿足。


    他嘴上不敢說什麽,心裏懷疑老爺和小姐還是記恨上自己了——自從自己把那群大兵引到地窖口時,他們就已經不再把自己當成萬家的人了。


    一邊給萬裏遙做聽眾,他一邊謀算著要去找張明憲打一架,正謀算著,外頭又來了人,是馮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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