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當過學徒?”


    “當過,在鐵匠鋪子裏。”


    萬裏遙深吸了一口雪茄:“緣分這種事情,也真是沒法講道理。我心裏是真喜歡這個紫廷,可平心而論,咱們家怎麽能招來這樣一個女婿呢?還當過學徒——他沒要過飯吧?”


    “唉,您管那些呢,橫豎他現在沒去要飯就是了。”


    萬裏遙再次壓低了聲音:“大妞兒,回家之後,可別提他過去的那些事啊!要不然,人家還以為你二十大幾嫁不出去、胡亂抓了個窮小子回來呢。”


    “您老人家不用囑咐我,您自己別亂說就好。”


    萬裏遙輕輕咬著雪茄玩,不言語,幾分鍾之後,才抬頭又問女兒:“也確實是沒有更好的了,是不是?原來給你介紹的那些,各有各的好處,但也各有各的毛病。”


    萬家凰深以為然:“可不是。”


    “長得也都沒有紫廷好。”


    “可不是。”


    “照說,男人的相貌不是頂要緊的,可咱家這個情況不一樣,我,不必提了,你,也是個好樣的姑娘,這要是弄個醜姑爺回來,將來再養出一堆醜孩子,豈不是對不起祖宗?”


    萬家凰聽他這話像是要往岔路上說,便又咕噥了一句“可不是”,然後搭訕著想要走,可她剛要起身,馮楚來了。


    馮楚來得正好,萬家凰正是有話想對他講:“我們過幾天就要回北京了,你若也想回去,可以和我們同行。”


    馮楚有點吃驚:“這麽快?我還以為總要等到過完年。”


    “我和爸爸在這裏早住得厭倦了,等也是為了等紫廷。現在紫廷的軍務既是不那樣忙了,我們就打算早些回去。”


    馮楚遲疑著望向了萬裏遙:“我是很願意同行的,隻是這回到了北京,勢必又要給表舅添麻煩了。”


    萬裏遙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不就是給你找個新職業嗎?那不算事。”


    馮楚笑了,笑著看看表舅,又看看二姐姐:“天無絕人之路,我的運氣還是不錯。小時候到表舅家裏住著不走,如今大了,還要表舅幫我謀事。可惜我娘沒能看到這一天。”


    萬裏遙想起馮楚之母——也就是自己的表妹,忍不住歎了口氣。他善待馮楚,其實也是憐惜那早逝了的表妹,他和表妹之間的關係雖然是“表了又表”,屬於遠親,但小時候兩家住得近,也算是一對青梅竹馬。他一度以為自己長大之後會娶表妹為妻,但萬老太太嫌那姑娘長得單薄,不是有福之相,堅決不允。


    他這點往事,存在心裏,小輩們全不知道。馮楚又對萬家凰說道:“上次過來,我見過張順了,他問我要不要把我的屋子收拾出來,我當時沒有回答,如今看來,怕是還要收拾一下,臨走之前,我再住上幾天。”


    萬家凰答道:“張順正閑著呢,讓他現在就去收拾,其實也沒什麽可收拾的,四處擦擦灰塵也就是了。”


    “還有一點,我既是打定主意回北京了,那麽現在我就回畢司令那裏去辭職。辭了職後,我立刻就得從那裏搬出來,所以想讓張順和我走一趟,幫我提一點行李。”


    “那也成,你自己出去叫張順,有什麽事就吩咐他。”


    馮楚含笑點頭,答應著出了房門。等他出了房門,萬裏遙放下雪茄,說道:“要是沒有紫廷,興許就是他了。他沒有紫廷的本事,身子骨也太弱了點,不過好在知根知底,模樣年紀也都配得上你。”


    萬家凰登時轉向了他:“爸爸,您可千萬別再說這話了。這話我聽了沒事,可若讓紫廷和三弟弟聽了,他們兩個心裏全要犯嘀咕的。”


    萬家凰低聲囑咐父親,姑且不提,隻說馮楚找了張順出門,兩人也不坐車,並肩在路邊慢慢的走。馮楚是個斯文先生的模樣,張順雖是仆人,但是麵孔白淨,又穿著一身綢緞衣裳,看著也有少爺的氣度。


    “手帕放過去了。”張順低頭不看人,隻對著路麵說話:“但是好像沒什麽用,小姐和厲司令並沒有吵架。”


    “那很正常,哪能見了一條手帕就吵架。”


    張順看著自己的鞋麵:“您這都是小打小鬧,隻怕您的招數沒使完,人家已經結婚了。小姐一嫁給厲司令,翠屏肯定也得歸那個副官長了。”


    “行動總比不行動強。本來你們小姐也是要嫁給厲司令的,翠屏也是要嫁給張副官長的,你我都隻能賭一個‘萬一’了。”


    張順默然的邁步,走出老遠了,才忽然又說道:“我以為翠屏早知道我的心呢,誰想到她是什麽都不懂。早知如此,我也去巴結她了,我也去追求她了,不就是陪著她說說笑笑、給她買個仨瓜倆棗嗎?我也會啊!我也能啊!”


    馮楚抬手拍了拍他的後背:“好了,好了,現在知道也不算晚。”


    然後放下手,他想起了自己認識張順的那一天——那一天,他是聽了二姐姐的話,去讓張順為自己收拾屋子,哪知道他見到這小子時,這小子正在氣哼哼的抹眼淚。


    他一團和氣的和他搭了話,張順氣昏了頭,隻被他問了三言兩語,就把自己那早夭了的一段情史和盤托出,全告訴了馮楚。


    再然後,他火速成為了馮楚的同盟。


    和馮楚結盟是沒有危險性的,他是如此的斯文、柔弱,連一陣風都抵擋不住。張順對他沒有恐懼,隻有同情,因為他也是早就認識了自家小姐,他對自家小姐也是求而不得。


    張順看馮楚和自己是同病相憐。


    北京城裏沒有土匪,不需要厲紫廷的保護,所以張順希望馮楚成功,如果小姐嫁給了馮楚,那麽萬家就和那幫大兵沒了關係。翠屏會孤身一人去嫁張明憲嗎?應該不會的,翠屏應該就會回心轉意的嫁給他、和他一起留在萬家過那舒舒服服的太平日子了。


    他自小在萬家長大,在萬家活得如魚得水。老爺不管事,小姐拿他當家裏人,若是馮楚做了姑爺,想必也沒本事刁難他,他盡可以放下心來,踏踏實實的在萬家過上一生一世了。


    這時,馮楚又說道:“我這一次去見畢司令,你在外頭等著,若是過了一個小時,我還沒有出來,你就趕快回家去找你們小姐,就說我被畢聲威扣住了,讓她馬上設法救我出來。”


    張順莫名其妙:“他扣您幹什麽啊?”


    “我要去向他辭職。”


    “他還能不許您走?”


    “難說。”


    第四十一章


    馮楚這回沒有預備辭呈,因為自知脾胃虛弱,一團辭呈足以讓自己消化不良。


    不想預備,也無暇預備,誰能料到萬家父女說走就走?他看出來了,自己在畢聲威身邊混到極致,也無非是成個受寵的弄臣,而一旦混不好,畢聲威哪天一生氣把他斃了,也是有可能的。


    反正畢聲威殺人又不償命。


    所以他得跟上表舅一家,這是他翻身的機會,能否把握得住,他不知道,但無論如何,他要試一試。


    馮楚走到了畢聲威麵前:“司令。”


    畢聲威坐在一張矮沙發上,兩個胳膊肘架在兩個膝蓋上,一邊抽煙,一邊低頭望著地上的兩隻黑螞蟻,冷不丁的聽了馮楚的聲音,他仰起臉:“嗯?”


    “司令,您還記不記得,我去年曾經向您提過一份辭呈?”


    畢聲威歪著腦袋仰視他,睜著兩隻很大很清澈的灰眼睛,像個小孩子怔怔的仰視著大人:“嗯?”


    “很感激司令對卑職的栽培和厚愛,但卑職實在做不成一位合格的軍人,如此硬撐下去,將來不但會讓司令失望,卑職自己也是力不從心。所以今日卑職過來,是想再次向司令請——”


    他話沒說完,畢聲威插了嘴:“又不幹啦?找著新東家了?”


    “表舅將要動身回北京,他老人家許諾,替我在貿易公司找個位置。以卑職的力量,其實也就隻配在貿易公司做個小職員,實在是沒有資格做司令的秘書。”


    畢聲威站了起來:“我怎麽就不信你回北京是為了當小職員呢?”他用指間的大半支煙向馮楚的鼻尖點了點,同時壓低了聲音:“我看,你是謀算著頂下厲紫廷,去當萬家的新姑爺吧?”


    馮楚抬眼望向了他:“司令說笑了,卑職並沒有那種妄想。”


    畢聲威一皺眉毛:“別嘴硬,你這種小兔崽子想在我麵前玩心眼兒?你還嫩著點兒!”


    畢聲威是個熱烘烘的人,頂天立地的站在那裏,一波接一波的向外釋放著熱力、氣味、聲音、目光,對馮楚進行著有形以及無形的壓迫。馮楚不動聲色的做了個深呼吸,決定今天和他拚了。


    和他拚了,不是要和他吵一場打一架,而是要硬著頭皮抵抗到底,隨他如何的嘲笑諷刺,今天一定要從這裏走出去。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畢聲威展開了眉頭,不但沒有發怒,反而是心平氣和的含了笑容,一邊抽煙,一邊圍著他走了一圈,將他前後左右的審視了一番。


    最後停到了他麵前,畢聲威向他臉上吹了一口煙:“還行,聽說那幫嬌生慣養的小姐們,就專愛你這一路的小白臉子,你好好的巴結巴結人家,興許有戲。”


    馮楚嗆得抬手堵嘴咳嗽了兩聲,而畢聲威又用手指在他胸膛上一彈:“本司令就是擔心你這小身子骨,能不能伺候得了萬家那個大姑娘。那萬小姐的精神頭夠足的,看著可不是盞省油的燈,你要想哄娘們兒開心,不出力氣可不行。”


    馮楚冷著臉,不言語。


    畢聲威收回了手,還是那麽的和顏悅色:“你辭職,我不許,但我可以給你放個無限期的長假,你愛幹什麽就幹什麽去,幹好了,你當你的闊姑爺,我不沾你的光,幹不好,你隨時可以回來,我在秘書處給你留一碗飯,如何?夠意思了吧?”


    馮楚聽到這裏,愣了,不知道畢聲威是善心發動,還是又要拿自己耍弄著玩。他狐疑的看著畢聲威,畢聲威留意到了他的目光,於是睜圓了兩隻灰眼睛,微微探頭看了回去。


    二人對視了幾秒鍾,畢聲威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一邊笑一邊向後一仰頭,像要躲避馮楚的目光:“你看我幹什麽?舍不得我了?”


    馮楚移開目光,心中還是混混沌沌的不清醒:“我是沒想到司令會這樣的——這樣的體恤我。”


    “我本來也沒拿你怎麽樣,無非是有時候脾氣上來了,罵你兩句踢你兩腳,可我對誰都是這樣,我就是這麽個人嘛,你和我計較也是白計較,反正我不能改。”


    馮楚聽到這裏,也微笑了一下:“謝謝司令。那我今天下午就搬出去了。”


    “不行,你再等等,我還有件差事要交給你。”


    馮楚聽了這句話,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又要受他的刁難,哪知他繼續說了下去,所講的卻是一件小事:“小慧她姥姥,在北京沒了,她們娘兒倆打算回娘家奔喪。你要走,等她們娘兒倆來了再一起走,路上有你照顧她們,我就不管了。我這就讓人往白縣發電報,她們最遲後天就到,不耽誤你的事吧?”


    馮楚這回是真心實意的笑了:“這不耽誤,司令請放心吧,我一定能將二小姐她們護送回北京去。”


    “那麽兩個人你要是都送不明白,那你直接去死好了。”


    然後他向外揮揮手:“去吧。”


    馮楚出門見了張順,張順凍得搓手跺腳,給了馮楚一個齜牙咧嘴的笑:“表少爺,您辭職辭成了?”


    馮楚在寒風中做了個深呼吸,就覺得天大地大,自己從此改頭換麵,又得了新生。雙手插進大衣兜裏,他向著張順點頭一笑:“成了,接下來要辛苦你,幫我提幾件行李了。”


    張順立刻跑了上去:“您太客氣了。我來是幹什麽的?您有行李就全交給我。”


    馮楚領他去了自己所住的小房間,火速的收拾出了兩隻手提箱。張順一手一隻的拎了箱子:“就這麽點兒?沒別的了?”


    “沒了。”馮楚環視房間:“沒什麽了。”


    馮楚和張順回了萬宅。


    萬宅裏頭,張順找不到同情自己的人,唯有表少爺還算是個知音,所以不用任何主子吩咐,他自動就為馮楚收拾好了屋子。


    馮楚去見了萬裏遙和萬家凰,又說:“畢二小姐和她的娘,這一回因為家事,也要去一趟北京。畢聲威想讓我路上照應著她們。不知道讓她們和我們同行,是否方便。”


    萬家凰答道:“方便是方便,紫廷這回調來了一列火車做專列,再來十個畢二小姐也裝得下,我看在紫廷和柳伯父的麵子上,也可以對畢聲威既往不咎。隻是,你知不知道那娘兒倆是什麽樣的人?若是像畢聲威一樣混賬,那我可不帶。”


    “那沒有,畢二小姐也就是在血緣上和畢聲威有些聯係,在感情上,和陌生人差不多。”


    說到這裏,他三言兩語的講述了畢家的情形,萬家凰聽了,這才作罷。


    如此又過了三日,厲紫廷和畢聲威的談判圓滿結束,畢聲威班師回了白縣,又從白縣去了天津玩樂。而厲紫廷這邊的眾人也是打點行裝,登上了火車。


    這一趟旅途,簡直帶了點狂歡的意味,萬裏遙思家心切,剛上火車就哼起了京戲,萬家凰瞪了他一眼:“爸爸,您怎麽還唱上了?”


    萬裏遙收了聲音,結果過了沒有半個小時,萬家凰一邊看著窗外風景,一邊也哼起了流行歌曲。哼著哼著,她忽然想起來:“翠屏呢?”


    翠屏自從墜入愛河之後,就有了點神出鬼沒的意思,時常抓不著影子,萬家凰見她如此的怠工,頗想數落她幾句,然而未等她親自去找翠屏,張順端著個大托盤進來了,托盤裏擺著熱茶和水果。萬裏遙見狀說道:“好,好,還得是張順,翠屏那個丫頭,剛上火車就跟著大兵跑了。表少爺呢?”


    張順答道:“表少爺在畢二小姐的車廂裏,陪著畢二小姐娘兒倆說話呢。”


    萬裏遙回頭望向女兒:“看不出來,畢聲威那個樣子,女兒倒是斯斯文文。”


    萬家凰也有同感——上火車之前,她和畢二小姐見了麵,見麵之前,她本以為對方也會是個灰眼珠子的狂徒,哪知道畢二小姐既沒有灰眼珠子,也並不張狂,隻是個羞羞怯怯的小姑娘。畢二小姐的娘也是個老實巴交的婦人,臉上還殘留著幾分秀美,隻是未老先衰,像個苦度光陰的寡婦。畢聲威若是和她站在一起,簡直可以冒充她的長子。


    萬裏遙又囑咐張順:“路上你管著那二位的吃喝,既然帶著她們一路走了,就好事做到底,別失了禮數。”


    “是,老爺,您放心吧。”


    “姑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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