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小慧忽然驚呼了一聲,隨即掙紮著哭喊起了爸爸。馮楚低下頭去,這才認出了地上那具屍首是畢聲威。盯著對方眉心上的彈孔愣了愣,他下意識的想要上前一步看個清楚,然而兩旁的士兵立刻又把他拽了回去。


    馮楚依舊是愣著,仿佛萬沒想到畢聲威也會死。這些年來,畢聲威羞辱他,取笑他,不許他有片刻的快樂,不許他的人生有半點起色。馮楚怕極了他也恨透了他,可是此刻見他死了,馮楚卻又惶恐起來,仿佛見證了一個時代的結束。


    因為在畢聲威存在的時代裏,他雖然飽受著那個人的欺淩與壓迫,但也在他身旁找到了一處小小的庇護所。那處庇護所讓他能夠忍氣吞聲的活下去,無論外界是如何的戰火紛飛餓殍遍地,他總有一張床睡、總有一口飯吃。


    現在畢聲威死了,他失去了一座最卑鄙、最可恨的靠山。


    扭頭看了小慧一眼,他不知道小慧的娘是否還活著,最好是活著,娘兒倆作伴,總比一個孤女強。


    他對小慧,就隻有這麽一點情意,這點情意隻夠讓他對她有幾分同情,除了這幾分同情,也就再沒別的了。


    他想囑咐小慧幾句,可是小慧哭得厲害,他又疲憊得不堪,於他收回目光,再次轉向了厲紫廷。


    “你要殺了我嗎?”他輕聲的問。


    不等厲紫廷回答,他又說道:“可以,請動手吧!”


    小慧這時跪在了地上,嗚嗚的哭道:“你別殺馮先生,馮先生得罪你了,你就殺我出氣吧!他幹什麽都是不得已的,是我爸爸逼他幹的,他不是壞人!你要殺就殺我吧……”


    馮楚厲聲喝道:“小慧,你胡說什麽!給我閉嘴!”


    小慧嗚嗚的哭,跪在地上不肯起來,馮楚恨不得一腳踢飛了她——他用不著她來救,也不願再承她的情。她就不能好好的回去過日子嗎?他有什麽好的,她怎麽就對他糾纏起沒完了?他們畢家的人都是瘋子?離了他就不能活了?


    氣喘籲籲的轉向厲紫廷,他的嗓子啞了,需得耗費極大的力氣,才能說出整句子來:“請你把她帶回白縣家裏去,不要讓她在這裏胡鬧了!”


    厲紫廷站在他的視野中,身姿依舊是過了分的筆直,開口說起話來,語調也依舊是冷淡僵硬:“我現在不殺你。”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看馮楚,又看了看小慧:“你們一起跟我回白縣。你是萬家的親戚,讓萬家決定你的生死。我不管。”


    厲紫廷這善後工作,做了一夜。


    翌日上午,他返回了白縣,結果發現萬家所有人都在睡覺,柳介唐也在睡覺。他不知道為何這許多人忽然一起高睡起來,便叫了個知情人士過來一問,得知昨夜白縣頗不平靜,首先是萬家父女喜相逢,二人都是一輩子沒受過這麽大的罪,如今死裏逃生,便是抱頭痛哭,幾乎哭出一條長江。萬家的主人痛哭,萬家的仆人也痛哭,張順命大,一路血流成河的回了來,居然始終沒斷氣——氣沒斷,左胳膊斷了。


    他這胳膊是為了救翠屏才斷的,翠屏守著昏迷不醒的張順,差點哭斷了腸。翠屏哭得淒慘,萬裏遙和萬家凰也哭得委屈,柳介唐聽著這等悲聲,想起了枉死的妹妹,不由得眼中也有了淚光。


    眾人擔驚受怕了這許多天,如今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裏,又一起痛快淋漓的狠哭了一場,淩晨時分一睡下去,自然就要睡得沉重長久。


    厲紫廷讓部下看管了馮楚和小慧,然後自己不聲不響的找了間屋子,也去小睡了片刻。待到中午時分,他和大家一起睜了眼睛。火速的洗漱更衣之後,他走去見萬家凰,結果進門一看,發現萬家凰早醒了,正和萬裏遙對坐著談話呢。見他來了,她站了起來,沒說話,隻是粲然一笑。


    厲紫廷看著她,發現她像是一覺睡得變了模樣,頭發也黑了,麵頰也紅了,眼裏唇邊全是笑意。這正是他印象中的那個萬家小姐,於是他也忍不住一笑,然後轉向萬裏遙:“伯父也醒了?醫生給您看過腿傷了嗎?”


    萬裏遙向他招了招手:“傷沒事,你過來。”


    厲紫廷依言走到了他跟前,他一把抓住了厲紫廷的手,又探身握住了女兒的手,然後抬頭問厲紫廷道:“往後咱們還繼續做一家人,好不好?”


    厲紫廷俯下身去,免得萬裏遙要仰視自己:“我聽大姑娘的話。”


    “你聽她的話幹什麽,我隻問你的意思。”


    厲紫廷忍不住笑了:“可是咱們家的人,誰敢不聽大姑娘的話呢?”


    萬家凰含笑站到了父親跟前:“說得好像我有多厲害似的。”


    萬裏遙轉向女兒,做了個苦口婆心的姿態:“你也確實是太厲害了點,往後要鬧你對著我鬧,你是我的女兒,你再怎麽鬧,我生氣歸生氣,心裏不在乎;你別對著紫廷耍脾氣,紫廷臉皮薄,人家受不了你這一手。”


    “我跟紫廷吵架,並不完全是我的錯,裏頭也有您老人家的一份。您非得大張旗鼓的娶女婿,我說含糊一點算了,是您不肯。您說紫廷臉皮薄,那他受不了我那一手,就受得了您這一手了?”


    “我把我原來的話都收回。”他轉向厲紫廷:“婚禮的事,你倆商量著辦。我想開了,反正不管這婚怎麽結,到頭來你都是我家的人,都是我的孩子。”


    萬家凰撲閃著一雙笑眼,看看父親,又看看厲紫廷:“好,咱們這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說著她伸手一敲厲紫廷的肩膀:“我有一句舊話,還要對你再講一遍。”


    厲紫廷稍微的緊張了一點:“你說。”


    “往後無論我怎麽鬧脾氣,你可以惱,但不許走。”


    “我不走了。”厲紫廷直起身來,正色答道:“上次我負氣而走,是我不懂你,如今我懂了,還走什麽?再說,我既然到了這個家裏,就要負起責任來,不隻是對你有責任,對伯父也有責任。我若是因為幾句氣話就走了,豈不是也對不起伯父?”


    萬裏遙說道:“紫廷,別叫伯父了,叫爸爸吧。也不必非得等到婚禮舉行了,你對我們爺兒倆的責任,從現在就開始負起來吧。”然後他轉向女兒:“大妞兒,你說是不是?”


    萬家凰紅了臉:“我不知道。”


    萬裏遙又望向了厲紫廷:“你明白她這是在害羞,不是真不知道吧?”


    未等厲紫廷回答,萬家凰麵紅耳赤的發了急:“他又不傻!”


    三人說到這裏,萬裏遙一抬頭,忽見窗外有幾個人急匆匆的跑過去,領頭一人他也認得,是厲紫廷的副官長張明憲,跟著張明憲那人他也認得,是昨夜給他清洗傷口的一名醫生。這讓他立刻想起了張順:“大妞兒,你看他們跑什麽?是不是張順不好了?”


    萬家凰立刻鬆開了他的手:“您坐著,我瞧瞧去。”


    厲紫廷隨著她一起出了門,一邊走,一邊想起了另一件事:“俘虜裏還有一個人,我不便處置,想讓你來決定。”


    萬家凰停下了腳步:“你是說馮楚嗎?”


    “對。”


    萬家凰沉默了片刻,末了答道:“我的決定,就是從此時此刻起,我們家和這個人一刀兩斷,再無任何關係。”


    “是殺?還是放?”


    “我說了,我們家和他再無任何關係,不殺他,不見他,也永不原諒他。”


    說著她繼續邁了步:“走,咱們看張順去!”


    厲紫廷落後一步,隨手招來了個路邊的小兵,吩咐道:“去告訴參謀長,把那二位放了吧。”


    萬家凰走去看張順時,張順還沒有醒。


    他是直到了第二天下午才蘇醒的,因為他失血過多、身體虛弱,所以又在這白縣住了十天,才隨著萬家幾人一同回了北京。


    臨行之前,他悄悄地問萬家凰:“小姐,您是不是和厲司令真和好了?”


    萬家凰答道:“這還有鬧著玩的?當然是真和好了。你怎麽想起問這個了?”


    “那,這一趟回去,厲司令他們也跟著嗎?”


    “他說讓咱們先走,這裏還有些軍務需要處理,等再過一個禮拜,他和柳次長一起回北京。”


    說到這裏,萬家凰仔細端詳了他的臉:“張順,你得往開了想,胳膊沒了,頭腦還在,照樣有你的前程。你好好的養傷,等傷好了,咱們這個家裏,還有好些事要歸你管呢。”


    張順笑了一下,卻是問道:“小姐,那次您和老爺讓我出城給厲司令送信的時候,說要把翠屏許配給我,這話到底是真話,還是那時候為了讓我出城、暫時哄我的?”


    萬家凰壓下心中的一聲歎息,強作鎮定的回答:“不是哄你,那個時候,我們提前問了翠屏,她同意了,我們才答應你的。”


    “翠屏也不是真心的同意吧。她那時候應該是沒辦法,肯定還以為我是在趁機要挾她。”他又笑了笑:“我和翠屏從小一起長大,本該是互相最了解的,沒想到,在這最大的事情上,我倆卻是全想岔了,我一直以為她對我是死心塌地,她一直以為那些話隻不過是別人拿她和我開玩笑。”


    萬家凰聽到這裏,心裏有話,但是沒法說,隻能默然。


    張順又道:“既然是厲司令他們過幾天也會回北京,那我就放心了。”


    “你又有什麽可不放心的?咱家已經過了這一劫,要說不放心,也是我們不放心你。”


    “小姐誤會了,我是說厲司令到北京的話,張明憲肯定也會跟著他。到時候小姐和老爺發句話,還是把翠屏許給張明憲吧!”


    萬家凰看著他:“你——你這又是什麽主意?”


    “小姐,我要是好好的,那我非娶翠屏不可,因為我不服氣,我不覺著我哪兒不如那個傻大個兒。可現在不一樣了,我現在成了個殘廢,翠屏那麽好個姑娘,我娶她反倒成了害她。她心裏感激我,我知道,從我醒過來到現在,她一次都沒搭理過張明憲,這我都是看在眼裏的,她能這麽做,我就知足了。”


    萬家凰回頭看了看窗外,見房外無人,這才低聲說道:“張順,我老實不客氣的問你一句,你方才說那些話時,心裏想清楚了沒有?”


    “我想了,我從醒過來就開始想,這都想了十天了。”


    “你現在若是把翠屏推開了,那麽將來你見翠屏嫁了張明憲,他們小兩口恩恩愛愛,而你一無所得,還丟了一條手臂,到時候你心裏會不會難過?”


    張順凝神思索了一會兒:“難過肯定是要難過,可是讓翠屏不情不願地跟著我,讓我天天看她愁眉苦臉不快活,看一輩子,我更難過。”


    “你可一定得想清楚了,這不是能夠反悔的事情。”


    “我想清楚了。”


    “我讓你再想七天,七天之後,你如果還是這個主意,我才信你是真想清楚了。”


    張順笑了:“您看您還不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我這麽做,既是為了你好,也是為了翠屏好。”


    張順點了點頭:“好,那我再想七天。”


    第七十六章


    張順隨著萬家眾人上了火車,回了北京。


    萬家凰像沒事人似的,不管他的心事,也不安撫翠屏。到家之後,她指揮仆人四處的灑掃,又從城外花圃子裏訂來了許多花草,將萬府點綴得花團錦簇。萬裏遙照例是不管家事,拖著一條傷腿,他挺辛苦的前往城外,給柳玉容掃了墓,在墳前痛哭了一場,哭得滿頭大汗,城外風又大,吹得他到家之後還發了一夜的燒。


    而未等張順想滿七天,翠屏已經給張明憲寫去了一封訣別信,然後她見了萬裏遙和萬家凰,說道:“老爺,小姐,我和張明憲說清楚了,往後我和他沒關係了,我嫁張順。”


    萬家凰說道:“可是張順——”


    翠屏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張順的意思,他是怕連累我,可是沒有他那一救,我早死了。我這條命是他給的,我不能不報這個恩。您別管張順的意思了,也別怕我受委屈,我不委屈。”


    萬家凰心裏更偏向翠屏,所以聽了這話,簡直有點著急:“報恩也不是隻有這麽一條路。”


    翠屏搖了搖頭:“我沒什麽可以回報他的,對於我來講,就隻有這一條路。我是自願的,真的自願。”


    說完這話,翠屏跪下給他們磕了個頭,然後起身徑自離去了。


    萬家凰半晌無語,最後才對萬裏遙說道:“外頭有現成的房子,我給張順撥一處,翠屏可憐,當初給了仙桃多少嫁妝,就按那個數目翻一倍,給翠屏吧。”


    萬裏遙也歎氣:“你看著辦吧。”


    萬家凰便“看著辦”了,然而厲紫廷都隨著柳介唐到達北京了,她這事還沒辦出眉目來。


    這不是她辦事不力,而是張順和翠屏鬧成了戲文中才有的冤家對頭,一個要這樣,一個要那樣,她這位大小姐夾在中間,真是左右為難,怎麽著都不對——張順死活不娶翠屏,見翠屏不聽他的話,他還踹了翠屏一腳,翠屏被他踹得一屁股跌坐在院子裏,哇哇的哭。哭完了一抹眼淚,她還是要嫁張順。張順指鼻子罵她,罵她不要臉,自己先前肯要她的時候,她拿喬作勢的不肯,現在自己不稀罕她了,她又狗皮膏藥似的甩不脫,真是沒臉沒皮。


    罵過了翠屏,他又去找了萬家凰。他知道萬家凰已經給自己和翠屏預備了房子,反正他現在傷勢未好,也幹不了什麽差事,所以索性告個假,獨自搬到那房子裏去住幾天,好讓翠屏離他遠點。


    他和翠屏,一個惡狠狠,一個悲切切,然而萬家凰看在眼裏,看見的則是兩顆好心。把翠屏叫到自己跟前,她說道:“報恩不是你這樣報的,你們再這麽鬧下去,你扛得住,張順也扛不住。”


    翠屏瘦得下巴尖尖,眼窩都深了:“大小姐,我也知道,可是張順都變成那個樣子了,我還怎麽忍心去嫁別人呢?”


    萬家凰思索了片刻,也思索不出什麽眉目來,最後就說:“那也先別鬧了,先把這事情冷一冷。”


    張順和翠屏這麽一“冷”,萬府便又恢複了往昔的太平。


    厲紫廷這一次登門,就不像上次那樣緊張了。


    他懷疑自己之所以不再緊張,是因為隨著實力的增長,底氣也翻了倍。這個解釋顯得他有些淺薄,不過他作為一個苦出身的窮小子,能夠活出如此“高級”的人模樣,已屬不易。內涵方麵差一點就差一點吧,橫豎他還不到三十歲,將來自然還會再有長進。


    他在得意之餘,還記著自省。他那未婚妻萬家凰,則是得意得理直氣壯,簡直快要振翅飛天。


    這一年來,她簡直活成了一部曆險記,尤其是婚姻大事,好事多磨,今天要嫁了,明天又不嫁了,反反複複,本來就是個招人嘀咕的老姑娘,再添上這許多戲份,越發讓旁人笑掉了大牙。所以她在得意之餘,吸取教訓,對著父親和未婚夫宣布道:“我看我們這回也不必再去勞煩三舅母她們幫忙了,上回預備的那些東西,錢都花了,東西還全存在鋪子裏沒有取,這兩天我派幾個人把它們全運回來,大概也就足夠。然後挑個最近的黃道吉日,把典禮辦了就是了。”


    萬裏遙當即舉雙手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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