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慎按刀,指腹下意識摩挲著刀柄,腕上纏繞的佛珠串子溫潤內斂。他道,“善於用刀之人,永遠比刀劍本身可怕。”


    嚴明語露不屑:“五年前丁醜之戰,裴滄海和裴虔父子戰死,淨蓮宗覆沒,若非裴敏踩著父兄的屍骨投靠了武後,卑躬屈膝苟延性命,淨蓮司使之位怎麽輪得上她一介女流來坐?不過是賣了良心,靠天後撐腰罷了。”


    “永遠不要從別人的嘴裏去了解一個人。”穿過庭院,賀蘭慎又問,“你還記得六年前禦前獻武,僅用半個時辰便打敗眾多高手、摘得花球的那少年麽?”


    “當然!得花球,賜金刀,長安遊俠的盛宴,誰不記得?”說起這事,嚴明也忍不住激動起來,又疑惑,“可那得了金刀的少年不是裴家長子、原定的淨蓮司使裴虔麽?與他妹妹裴敏何幹?若不是丁醜年淨蓮司謀逆遭受圍剿,裴虔年少戰死,淨蓮司就不會是他妹妹的天下了。”


    賀蘭慎聞言,不置與否。


    議事廳內,裴敏枕著情報簿子瞌睡,做了個夢。


    夢中還是裴家最鼎盛的時候。


    河東道以南,天色湛藍,陽光明媚,太行山層層疊疊的山巒之下,一名身穿絳色戎服的少年策馬踏過淺溪,濺起碎玉般的水花無數。他高舉著手中的禦賜金唐刀,笑得張狂:“裴敏,想要金刀就來哥哥這搶啊!看你追不追得上!”


    “裴虔——”一名和他一般年紀的少女策馬怒奔,氣惱道,“你自己睡過了頭就來搶我的東西!當心我告訴阿爺!”


    “你去告啊!索性告訴阿爺,我這金刀是如何來的!”


    “裴虔!裴虔!!”


    “裴虔……”裴敏頭猛地一點,從夢中驚醒,略微茫然地環顧四周,明媚的眼中似蒙著一層沉重的雲翳。


    “裴大人,您睡著啦。”案幾前,靳餘跪坐傾身,有些擔憂地說道,“是做噩夢了嗎?我聽您嘴裏一直叫著‘賠錢賠錢’的……”


    裴敏怔忪,半晌才緩慢一笑,揉了揉眼睛,直到揉散眼底的陰翳,這才喑啞道:“是啊,做了個噩夢,夢見我的金刀丟了……”


    “是您掛在臥房裏,日日擦拭的那把嗎?”靳餘好奇道,“您一向身體不好,不能習武,那刀是誰送您的呢?”


    裴敏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望著靳餘臉上隱現的梨渦,問道:“你今年十六歲了?”


    靳餘心想,莫不是裴大人終於要收我當差啦!遂點頭如啄米:“嗯嗯!”


    憶及往事,裴敏感歎道:“我有個兄長和你一般,也是十六歲。”


    靳餘愣了愣,語氣有些許失望:“裴大人又誆我啦!您年紀比我大,您的兄長自然比您年紀還大,怎會和我同歲呢?”


    這次,裴敏垂下眼,撐著下巴許久才說:“他永遠停在了十六歲。”


    靳餘的腦子轉了一圈,才反應過來,頓時難過得不行。他張了張嘴,想安慰幾句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隻訥訥道:“裴大人,我……”


    裴敏抬手示意他噤聲,而後抬眼,散漫如常的目光投向門口,涼涼笑道:“原來,賀蘭大人有聽人牆角的習慣。”


    靳餘回頭,門口佇立的清朗少年不是賀蘭慎是誰?


    左右被發現了,賀蘭慎索性邁入議事廳,朝案幾後的裴敏走去,語氣帶著些許歉意:“非是有意。”


    他本來是想避開些的,但聽到“金刀”二字,便忍不住駐足入了神。


    裴敏哼了聲:“聽到了多少?”


    賀蘭慎少見地猶疑了一會兒,才低聲說了真話:“從臥房裏的金刀開始……”


    “小和尚,你過來。”裴敏半眯著眼,笑意有些冷,看得出是極其介意此事,“看我不把你那不懂事的耳朵咬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靳餘:裴大人,賀蘭大人也有金刀哎!你們是不是……


    裴敏冷笑:沒有!不可能!別胡說!


    賀蘭慎:哦?那昨夜“咬”我耳朵之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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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靳餘纏著嚴明,讓他履行賭約叫自己“哥哥”。


    嚴明被鬧得煩了,才極其含糊快速地咕噥了聲:“靳兄!”


    靳餘那小傻子也不介意,心滿意足地走了。


    嚴明替賀蘭慎搬了張空餘的案幾上來。大概為了彰顯上下有別,他特意將案幾朝前挪了半尺,居裴敏案幾的左前方。


    賀蘭慎在案幾後正坐,取了淨蓮司近幾年處理的卷宗文書一條條審讀。


    裴敏還在芥蒂剛才的事,心中莫名翻湧難平。


    她將自己的案幾推上前,與賀蘭慎的書案齊平,案幾木腿摩擦地麵發出“刺啦”的聲響,在安靜的廳堂內顯得有些刺耳。


    賀蘭慎翻頁的手一頓,喉結上下動了動,卻沒有出言指責,依舊認真專注自己的事。


    氣氛正古怪,便見烏至和王止勾肩搭背,並排笑著進門來。見到賀蘭慎也在廳中,兩人俱是愣了愣,有些猶豫該不該進來。


    “何事?進來說。”裴敏率先開口,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點著案幾。


    王止看了賀蘭慎一眼,見裴敏沒有反對,方呈上一紙沾了血跡的罪狀道:“裴司使,疑犯常遠已盡數招供。據他所述,自上元元年至開耀元年七年間,汪侍郎私見高家約六七次,收金銀珠寶數萬,私建別院宅邸三處,大多掛在他的妻妾舅子名下掩人耳目。房契賬簿等證據皆藏在汪府書房的暗格內,您看接下來……”


    “人證先看好,物證交予我上報大理寺。”賀蘭慎眼也不抬,翻著卷宗道。


    王止又看了裴敏一眼。


    “賀蘭大人好不講理。”裴敏的視線落在手中的罪狀上,卻一字也沒看進去,隻短促一哼道,“人是淨蓮司抓的,供詞是淨蓮司審出來的,到頭來卻要你去大理寺邀功。如此搶功,怕不妥罷?”


    “裴司使這話才叫不妥。淨蓮司上下一體,皆為天子分憂,當不分你我。”賀蘭慎道,“屬於裴司使的,賀蘭絕不居功。但緝拿朝廷命官絕非小事,當上報大理寺備案,不可僭越。”


    裴敏哂笑:“什麽事都讓大理寺和刑部做了,那淨蓮司的存在又有何意義?若淨蓮司不複存在,於你而言並無損失,但對於司中百餘口人而言卻是滅頂之災。賀蘭大人入淨蓮司才兩日,吃相未免太心急了些!”


    賀蘭慎終於將視線從卷宗上調離,忘了裴敏好一會兒,才說:“你就是這般看我的?”


    裴敏道:“不然呢?”天子派心腹監管淨蓮司打得什麽主意,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偏生這小和尚還做出這副表情,像是受了委屈似的。


    賀蘭慎並未多言解釋,轉過頭,垂著眼的模樣更冷清了些。


    “按賀蘭大人說的做罷。”裴敏改主意了,合上罪狀,想借機試試賀蘭慎的秉性。


    王止領命退下,烏至還站在一旁,一會兒看看裴敏,一會兒又看看賀蘭慎,隨即捏著卷翹的胡髭道:“二位大人吵架啦?”


    “沒有。”兩人異口同聲,一怔,又不約而同住了嘴。


    “……”裴敏緩過神來,自顧自沏了杯已經涼透的茶,問烏至,“你有什麽事,一並說了罷。”


    “裴司使,司中沒錢用啦!去年年底修繕翻新花去了不少銀兩,加上在執行任務中死去的吏員撫恤金,近來長安城外蝗蟲猛增,糧米越發昂貴,已經是入不敷出。戶部那邊卡著春季的俸祿不曾發放,司中儲備已堅持不了七日。”


    說到這,烏至想起了以往慣例,賊兮兮問裴敏:“要麽,還是像以前那般放幾條情報出去,換些贖金?”


    “噗。”裴敏險些一口茶噴出,瞥了烏至一眼:這是能隨便說出口的麽?


    然而賀蘭慎何等聰明,思緒稍稍一轉便明白了。


    淨蓮司有著全長安最完善的情報網,大的不說,便是城中飛進來一隻蒼蠅也逃不過淨蓮司暗探的眼睛。大概以前司裏周轉不過來的時候,裴敏會縱容吏員會將手裏揪著的把柄放出去幾條,自有人以重金乞求淨蓮司銷毀罪證,以此牟利。


    “以前淨蓮司剛在長安落腳,諸多規矩還不甚完善,有這樣那樣的紕漏也是正常的。不過,如今既有賀蘭在大人坐鎮淨蓮司,我們哪還會愁錢花?”


    裴敏打了個馬虎眼,隨即轉移話題,望向賀蘭慎年輕完美的側顏笑道,“裴某聽聞,當初聖上賜金百兩召你回朝。可賀蘭大人一心向佛,淡泊名利,想來這百兩重金也隻是放在家中蒙塵,倒不如散了它積些功德,救司中上下於凍餒苦難之中。這百兩黃金,我們也不好意思全要,總得留些給賀蘭大人將來娶妻成家……這樣罷,你賞給我等九十九兩,留一兩給將來的賀蘭夫人做聘禮,如何?”


    一談到錢,她越說越來勁,心裏的那點不痛快也煙消雲散,笑得東倒西歪沒個正形。


    賀蘭慎由著她胡言,一目十行看完卷宗,淡然道:“裴司使還是去搶罷。”


    裴敏:“……”


    話雖如此,之後某日辰時議會,裴敏打著哈欠進入正堂,隨即被廳中央擺著的兩口大箱子閃到了眼!


    兩口沉甸甸的紅漆大箱子裏,堆滿了一吊一吊碼放整齊的銅錢,少說得有幾百兩。裴敏登時清醒了,走過去摸了摸堆積如山的銅錢,又摸了摸,這才緩緩走向主席之位,問早已等候多時的賀蘭慎道:“賀蘭大人,你這又唱得哪一出?”


    滿座下屬俱是同樣的疑問,廳內從未有過的安靜。


    賀蘭慎端坐如鬆,襆頭下眉目如畫,腕上佛珠內斂,全然是與年紀不符的睿智沉著。他道:“既然人都到齊了,今日議事開始。我既已奉天子令協管淨蓮司,就應與諸位同榮共損,故將天子所賜百金折換成現錢供司內吃穿用度,以解燃眉之急。”


    話音一落,滿座沸騰。


    說實話,連裴敏自己都不相信。


    “了不得,真是了不得!”她緩緩撐著案幾坐下,朝身側之人投去訝然一瞥,“百兩金,可換銅錢一千吊,夠你在寸土寸金的長安城買房置地、逍遙快活了……你認真的?”


    同時她也很清楚,賀蘭慎並非嘩眾取寵之人。這一百金、千吊錢,小和尚眼也不眨就送出去了,不曾有絲毫留戀。


    待廳內的議論聲漸漸平息,賀蘭慎才繼續道:“兩口箱中有現錢五百吊,另有五百兩銀鋌交予李主簿代管,用於司中物資供給、撫恤慰勞事宜。有要支取者,須得將用途、數額上報李主簿,並由我與裴司使同意後方可通行……”


    賀蘭慎一口氣訂下諸多規矩條例,使得淨蓮司內賬目管理越發嚴謹明晰,而座下眾人莫敢不從。


    這個青燈古佛下熏陶長大的少年,強大沉穩,心思縝密,雖沒有太陽般耀眼的光芒,卻如玉石般溫潤流光。


    他是個與自己勢均力敵的後起之秀。裴敏不得不承認這點,亦不甘心。


    二月初,春社。


    今年的春社日憂心忡忡,蝗蟲泛濫成災,啃噬樹木莊稼,長安城以南幾十裏地皆被吃得寸草不生,想來是去年末至今年初未曾霜凍下雪的緣故,蟲卵孵化,轉眼就成遮天之勢。


    為求滅蝗消災,天子於太社祭祀散齋,天後陪伴左右。除文武百官外,賀蘭慎與裴敏皆受邀在列,隻不過各事其主。


    “淨蓮司終究是朕的一塊心病,雖說天後助朕良多,但到底是武家外戚,朕不能留下這麽大一塊後患給李氏子孫。”


    聖上滿臉疲憊,呼吸雜音頗多,強撐著接過內侍跪呈的藥丸就水服下,方溫和看著殿中躬身的少年,“此次滅蝗你好生表現,為自己積攢威望,才能早日將淨蓮司握於股掌。”


    與此同時,偏殿後。


    “天後懿旨:此番滅蝗,你必須打敗賀蘭慎奪得首功,決不能讓天皇陛下抓到廢黜淨蓮司的把柄。”


    水榭中,穆女史板著一張公事公辦的冷臉,低聲道,“賀蘭慎的堂叔和叔祖乃是死於天後之手,此人留在身邊終究是禍患。裴司使記著,若他不能為己所用,便送他去九泉之下與賀蘭氏團圓。”


    作者有話要說:  裴敏:留一兩給將來的賀蘭夫人做聘禮,如何?


    後來,裴敏看著束起頭發的賀蘭慎遞過來一兩金子和聘書,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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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此次滅蝗賑災,淨蓮司乃是代表天後撫恤臣民,故而司中上下穿了齊整的吏服,皆是頭包羅帕襆頭,身穿暗色印紫金蓮紋的戎服,一個個凶神惡煞氣勢逼人,與一旁整齊靜候的羽林衛相隔幾丈遠,互相看不順眼似的,形成涇渭分明的兩塊陣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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