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師忘情習慣性皺眉,立即問:“我家裴敏欺負你、輕薄你了?”


    賀蘭慎一怔,抬手抵在唇上清了清嗓子,搖首道:“並未。師掌事何出此言?”


    師忘情稍稍放下了心,而後道:“裴敏性子頑劣,不拘小節,雖聲名狼藉,但對自己人從未虧待過。自接管淨蓮司後,她更是不曾把自己當女人看,招貓逗狗惹人嫌的事沒少幹過……所以,若她有什麽地方招惹、冒犯了少將軍,我替她道聲歉。”


    師忘情看人極準,心思細膩,這等事總是局外人旁觀者清的,故而出言提醒。


    “師掌事言重了,裴司使並未有任何不妥之處。”賀蘭慎撫了撫身旁噴著響鼻躁動的馬兒,方道,“我想知道當年裴家到底發生了什麽,裴司使手腕上的傷是從何而來?連師掌事都沒法消除的傷痕,必定是極深極痛。”


    說到最後一句時,他的嗓音明顯地低沉下來,師忘情甚至聽出了些許‘心疼’的意味。


    麵前的少年是誠心關懷裴敏的,哪怕他所處的陣營是裴敏的對立麵。


    心中動容,師忘情紅唇輕啟,話到了嘴邊又咽下,最後隻化作清冷的一句:“裴敏素來不喜有人揭她的舊傷。她不願說的事,我也不會說,少將軍想知道,不妨自個兒去問她。”


    “那我換個問題。”賀蘭慎抬眼,如雲開霧散,緩緩道,“六年前贏走金刀的裴家少年,到底是誰?”


    師忘情神色一變,霎時的驚詫和遲疑閃過,並未逃過賀蘭慎的眼睛。


    七月半,中元鬼節,祭祀地官。


    今年和往年一樣,淨蓮司中午便關了大門不再忙活。入夜,裴敏率領司中的十餘老部眾一同去河邊曠野燃天燈,致以酒肉,告慰先靈。


    河東丁醜年一戰,裴氏九族戰死者屍骸累累,一魂一燈,千盞燈扶風而上,恍若曠野銀河星垂。曆時六年,當初浩浩蕩蕩數萬裴氏族人門生,死的死走的走,如今隻剩下這伶仃的十三人還頂著惡吏的名號,陪伴在裴敏身邊。


    起風了,一望無際的蘆葦翻湧綠浪,橙紅的天燈密密麻麻飄散在天際,指引亡靈超度往生。一樽濁酒灑入泥土,眾人燒香舉於頭頂,虔誠躬身,那逝去的輝煌與永生不滅的傷痛伴隨著冗長的招魂聲,沉浮於濃於墨色的暗夜之中。


    祭祀完,裴敏並未隨眾人一同回淨蓮司,而是轉而去了晉昌坊的大慈恩寺。


    她每到中元節心情便不好,又喝了酒,本不想走這一趟,可到了坊間,看到身邊小攤和頭頂匯聚的各色蓮燈,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日賀蘭慎的邀約:“誦完經後,可以和裴司使一同去放河燈。”


    心中一軟,腳步跟隨心的指引,情難自禁。


    大慈恩寺的門口有不少僧人在施粥放焰口,裴敏一眼就望見了立在人群中的白袍少年。賀蘭慎今日穿的是素色圓領袍服,大概是還了俗的緣故,並未做和尚打扮……裴敏在心中惋惜,本以為可以看到他穿僧袍的樣子,想必是清冷寡欲如高山神祗般好看。


    正感慨著,賀蘭慎仿佛心有靈犀般抬首,視線隔著攢動的人群與她對視。


    十裏燈海綿延,光河之下,兩人皆是有些恍惚。


    賀蘭慎回過神,將手中的粥勺交到身邊小沙彌的手中,而後按著刀穿越人海和燈河,穩穩朝她走來。


    他身姿如此修長挺拔,既有著少年人的青澀幹淨,亦有著成年人的沉穩強大。金刀掛在他的腰間,令裴敏有了一瞬間的失神,仿佛又看見了六年前那個贏了金刀接受萬千長安遊俠致敬的少年。


    麵前陰影遮下,賀蘭慎並未責備她的遲來,隻輕聲道:“走罷。”


    中元夜也是要宵禁的,再過半個時辰市坊間就關門禁行了,故而湖邊並未有閑雜人等,隻有密密麻麻被水打濕的河燈黏在兩岸,化作一堆廢紙。


    兩人各買了一盞蓮燈,坐在青龍坊前城角的湖邊石階上,將蓮燈緩緩推入潺潺的流水中。


    那兩點燭火跳躍遠去,裴敏麵上帶著醉酒的微紅,抱膝道:“賀蘭真心,為何約我來放河燈?”


    賀蘭慎不答反問,眼中映著粼粼的月光和燭火道:“裴司使為何應約來放河燈?”


    裴敏眯著迷離空洞的眼,笑了好一會兒,才模糊道:“怕你一個人傻等,正巧沒事幹,就來了。”


    “喝了多少酒?”賀蘭慎皺眉,“你身子不好,喝多了會難受。”


    “不多,就幾杯而已。”說完,裴敏方覺不對勁,換了個姿勢,曲肘撐著身後的石階道,“不對,我喝多少與你何幹?”


    賀蘭慎沒回答。


    他盤腿坐於石階上,將腰間的金刀解下置於膝上橫放,摩挲了許久上麵陳年的砍傷劃痕,方沉沉問道:“裴司使當初贏得金刀時,是何感覺?”


    “還能有什麽感覺……”話音戛然而止。


    裴敏渾身一僵,酒意消退,歪頭盯著賀蘭慎俊美的側顏,冷笑道:“好啊,賀蘭真心,你在套我的話?”


    “非是套話,而是肯定。”賀蘭慎迎上她的目光,抿了抿唇,方道出壓在自己心中許久的秘密——


    “那年,我也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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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大唐以武立國, 自高祖、太宗以來, 曆代帝王對武將的選拔從未懈怠過。龍朔二年起,三年一度的“金刀會”便是少年遊俠的盛宴。


    屆時從長安永寧坊至大明宮丹鳳門前劃定賽場,並在丹鳳門前築起高樓,樓上以紅綢懸掛花球一枚,諸位十五歲以上、三十歲以下的武學翹楚從永寧坊主街出發,不能借助車馬之力, 誰最先打敗其他人抵達丹鳳門前摘下花球, 並將花球敬獻給宮城上觀戰的天子, 便可賜金刀禦宴,榮及滿門。


    鼎沸的人聲仿佛猶在耳畔, 裴敏眯了眯眼, 問道:“上元三年, 丙子,三月初一,金刀宴。你說你在場……是什麽意思?不對,金刀宴需年滿十五方能參與,你那時候才多大?”


    賀蘭慎白皙有力的指節一點點拂過裴氏金刀上的斫痕,眸中映著粼粼的河燈波光, 低聲道:“我並非參加金刀宴,而是隨父親入宮述職,出宮前剛好撞見你的花球掉落於馬前……”


    那年他虛歲十四,賀蘭家還未陷入“叛國”的陰雲之中。他隨阿爺述職出宮,被丹鳳門前的熱鬧吸引了目光。


    “快看!那個站在屋脊上的紅衣少年!”


    “咦, 這少年倒也狡猾,知道街道上擁擠且敵手頗多,故而另辟蹊徑從屋脊上攀爬奔跑,比所有人快了至少兩刻鍾。”


    “他怎麽不跑了?快,快爬上高樓摘花球啊!”


    賀蘭慎順著道旁圍觀者的目光看去,隻見碧空萬裏無雲,春日正好,一名身量高挑纖細的紅袍少年挺身立於光宅坊青黛色的屋脊之上,手挽長弓,背負羽箭,高高束起的馬尾發在風中微微飄揚。


    下一刻,少年反手摸了隻羽箭,拉弦如滿月,以射日的豪邁之姿,將箭尖直指高樓之上垂掛的花球。


    意識到他想要做什麽,圍觀者俱是一愣,而後爆發出此起彼伏的哄笑聲。


    “幾十丈遠呢,又有風,怎麽可能射下花球!”


    “就是就是,可惜了明明占盡先風,卻功虧一簣。”


    下方噓聲一片,那屋脊上的少年卻是麵不改色,食中二指一鬆,箭矢離弦,在陽光下劃過一道耀眼的金光射向花球。萬籟俱靜,屏息以待中,那花球隻是微微晃了晃,並未墜下。


    於是,圍觀者的嬉笑聲越發紛雜。


    “雖有幾分本事,終歸是年少輕狂,太自負了。”賀蘭慎也跟著惋惜,在心中如此點評。


    正看得入了神,冷不防賀蘭慶的聲音傳來:“阿慎,看夠了沒?有時間觀戰倒不如回去練好本事,過兩年來參加金刀宴的角逐,方不至於給賀蘭家丟臉。”


    說罷,他一勒馬韁繩掉頭,冷聲道,“你那兩個不成器的堂兄堂姐,丟得臉已經夠多的了。”


    “走罷,少將軍。”副將上前安慰他,“將軍今日挨罵了,心情不好。”


    賀蘭慎攥緊手中的韁繩,垂眼抿唇,調轉馬頭跟上賀蘭慶的步子。


    誰料才剛走兩步,一陣風吹來,什麽東西吧嗒一聲落在他的馬前。


    他匆匆勒住受驚的馬兒,定睛一看,竟是那隻花球,球上還插著一支蓮紋雉羽箭。


    原來那少年的箭矢並未落空,隻因花球紮得太緊,在風中晃蕩了好一會兒才墜下。


    幾十丈遠的距離,能在大風天裏精準地射下花球,那該是怎樣的身手和箭術?!


    詫異間,一道陰影掠過眼前。紅衣少年自屋簷上翩然落地,將花球拾起吹了吹灰,抬眸間視線與馬背上的賀蘭慎交接,各自一愣……


    陽光明媚,視野清晰,這般近的距離,賀蘭慎甚至可以看到他鼻尖上一個淺淡的小點,像是一顆小小的淺痣,又像是一點雀斑。


    他們說這少年叫“裴虔”,是河東裴氏一族的少家主。


    賀蘭慎本有意結交,可惜沒兩月賀蘭家便陷入了“叛國”的陰雲之中。他入佛門避難,漸漸的也將此事忘卻,直到入了淨蓮司見到裴敏,沉睡的記憶才一點點被喚醒。


    “前不久我在膳房偶然間聽廚子與吏員們閑聊,他們提及當年裴家的雙生兄妹兒時相貌極相似,府中下人常常無法分辨彼此,兄妹倆便互相扮成對方的樣子搗蛋,直到後來經裴夫人告知,妹妹的鼻尖有顆不明顯的小痣,而兄長沒有,這個互相扮成彼此的遊戲才被戳破……”


    那幾個吏員是原本裴氏中幸存下來的族人,將此事當做逸聞說給廚子們聽,一旁揉麵的賀蘭慎留了心,覺察出幾分不對勁來。


    所有人都說當年贏得金刀的少年是長子裴虔,可賀蘭慎卻分明記得,那少年的鼻尖有一點生動的淺痕,就如同……


    賀蘭慎側首望著裴敏這張豔麗張揚的臉,視線下移落在她的鼻尖處。被水流衝到岸邊的蓮燈恍若星子聚積,浮光躍金,點亮了那瓊鼻上的蠅足小痣。


    裴敏也回望著他,眸中有水光瀲灩,半晌嗤笑一聲:“你既然都知道了,還想問什麽呢?”


    “有一處疑惑,除了鼻尖上的小痣外,你如今的樣貌與六年前的那個少年並不十分相同。”賀蘭慎輕輕皺眉,頓了頓方道,“裴司使,你能否告訴我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麽?”


    裴敏抻著腿晃了晃腳尖,側過頭慢悠悠道:“我為何要告訴你?說到底,我的過往又與你何幹?”


    這話有些過於冷漠疏離了,賀蘭慎久久沒有出聲回應,以至於裴敏也跟著緊張起來,腳尖晃動的頻率越發大,頗有些焦躁之意。


    “我也不知為何會執著於你的過往,隻是偶爾,”賀蘭慎停了會兒,似是在思索如何措辭,“隻是偶爾見到裴司使手上的傷痕,心中會難受。”


    裴敏晃動的腳尖驟然安靜下來。


    她側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麽。過了很久,久到賀蘭慎以為她不會回應的時候,她微啞的聲線傳來,道:“賀蘭真心。”


    “嗯。”賀蘭慎道,“我在。”


    她問了一個南轅北轍的話題:“你說,若是一個小孩兒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傷,忽然有一天某個好心人給了她一顆糖,你知道那小孩兒的第一反應會是什麽嗎?”


    雖不知她為何突然這麽問,賀蘭慎依舊認真地想了想,道:“小孩兒會將那糖果視若珍寶。”


    “不。”裴敏搖了搖頭,歎道,“她會懷疑那糖裏有毒。一個挨過痛的人,又怎會輕而易舉相信別人的善意呢?”


    賀蘭慎怔然。少年的眼睛在月夜下顯得如此幹淨澄澈。


    裴敏不知怎的笑了起來,雙肩抖啊抖,上氣不接下氣道:“真心,去給我買壇酒罷。”


    賀蘭慎依舊端坐,膝上橫放金刀,沒有動。


    裴敏伸指輕輕戳了戳賀蘭慎的肩,而後訝異於他年紀輕輕竟有如此硬實的肌肉,少頃回神,懶洋洋道:“我錢袋放在阿嬋那裏忘拿了。放心,回去就把酒錢還你,絕不欠賬!”


    賀蘭慎正色道:“非是舍不得酒錢,而是你不能再喝了。”


    裴敏眯著眼看他,說:“不喝酒,我怎麽講故事?”


    賀蘭慎露出猶疑之色。思忖了會兒,他拿起金刀起身,朝路邊的小攤走去。


    不稍片刻,他複又坐回石階上,將一碗還熱騰著的酒釀桂花圓子遞給裴敏,說:“喝這個。”


    不傷身,暖胃。


    “你……算了。”裴敏不情不願地接過那碗勉強與‘酒’搭得上邊的甜食,用瓷勺攪了攪抿上一口,目光投向河麵上沒有焦點的遠方。


    夜風拂動楊柳沙沙,波光粼粼,兩人放的那盞蓮燈不知飄去了何方,匯入萬千將滅未滅的燈海中,與天上的星辰遙相輝映。


    “我以前,很討厭裴虔。”暗夜中,裴敏的聲音悠長散漫,仿佛在敘述別人的故事。


    賀蘭慎沒有打斷她,靜靜地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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