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賀蘭慎皺了皺鼻子,打斷她道:“什麽味道?”


    他抬頭朝樓梯口望去,頓時瞳仁一縮,喝道:“有火!”


    裴敏抬頭一看,隻見被王止所打暈那名漢子不知何時醒了,手裏舉著一盞油燈怒目吼道:“誰也無法阻止殿下的匡複大業!妖後爪牙,去死罷!”


    說罷,一盞燈狠狠砸向船艙裏泄酒的酒桶。


    霎時,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王止反應過來,飛身撲來接住燈盞抱在懷中,然而還未來得及鬆口氣,那帶著火光的燈芯卻從他的指縫掉落,照亮了艙內彌漫的酒光。


    賀蘭慎一把將裴敏護在懷中,用雙手捂住她的耳朵,以肩狠命撞開貨艙兩側的通風口,帶著她朝波光粼粼的洛水河中墜去。


    幾乎在破窗而出的同一瞬,巨大的爆炸聲與艙中響起,火光碎屑直衝天際,將河麵照應得金光粼粼。


    賀蘭慎將她緊緊按在懷中,連耳朵都被他保護著。巨大的熱浪將二人掀出幾丈遠,而後重重砸在水麵上。


    不斷下沉,下沉,那股冰冷窒息的感覺再一次從七竅湧入,爭先恐後地蠶食她的勇氣,吞噬她的力量,回憶如夢魘般叫囂著湧入腦海,五髒六腑如同要炸裂開來般難受。


    “裴氏逆賊,心懷不軌,謀反之罪證據確鑿,殺無赦!”


    “你要活下去,阿妹!帶著裴家的驕傲,勇敢地活下去……”


    “隻要皇後娘娘能救下我的族人,我可以……把一切獻給您!”


    “我不救無用之人,想要他們活命,你得拿些本事出來……召集你的舊部,替我殺了太子李賢的上賓柴駿。他們死,你們活;他們活,你們死。可明白?”


    “……明白。”


    她想起來了,那夜也是這般烈焰升騰,柴府上哀嚎一片,柴駿伸出一隻滿是鮮血的手,扯著她紫金蓮紋的吏服衣擺,哀求道:“我死,放過我的妻小……”


    那時自己是何反應呢?


    她記得自己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緩緩道:“當初我阿爺死的時候,也是這般求你的罷?你呢?你讓三千部眾輪番上陣,耗幹他最後一絲力氣,再趁著他精疲力竭之時一刀砍下他的頭顱,成就了你‘英雄’的名聲!你把阿爺的頭懸在城門示眾時,你當著他那雙不瞑目的眼睛殺死他的兒子時,你逼得他的妻子不堪受辱橫刀自刎時……你可曾想,要放過他的妻小?”


    柴駿答不上來,隻是用力地揪著她的吏服……直到瞳仁渙散,手無力地垂下,在她下擺上出五條血痕。


    大火吞噬一切,將所有恩怨燒得幹幹淨淨。那場大火‘燒死’了柴駿,而其妻女卻僥幸逃過一劫,沒多久就消失在長安城中,不知所蹤。


    其實,那場大火中死的並不是隻有一個柴駿,還埋葬了她的過往與善念。


    “裴司使!醒醒!”


    誰?誰的聲音如此模糊又熟悉,遠在天邊又近在耳畔?


    “醒來……快醒來!”那聲音發顫,有人不住地拍打她的臉頰,急促道,“張嘴呼吸!快呼吸!”


    裴敏掙脫過往的束縛,意識回籠,嗆出一口水來,咳得昏天黑地。


    “真心,我們將來……可是要做夫妻的人……咳咳!”她渾身水淋淋的,被賀蘭慎抱著勉強浮在水麵上,斷斷續續地笑道,“你怎麽能,下這般狠手打妻子的臉?”


    她大概意識不清了,說話胡言亂語的,賀蘭慎卻沒心思計較,隻將她緊緊擁在懷中,一邊鳧水一邊喑啞道:“抱歉……”


    “不必道歉的,你這傻子。”裴敏緊緊回擁住他,於月光下綻開一抹濕漉且蒼白的笑,靠著他的胸膛道,“好溫暖。真心,我忽然覺得和你在一起真好,至少你在身側……我便不再怕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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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河麵上碎屑飄蕩, 那船被炸開了個豁口, 河水灌入其中,已沉了一半。賀蘭慎讓裴敏攀住浮木,隨即鳧水將她推上岸。


    裴敏趴在河岸上,身體觸及結實的地麵,對於水的恐懼漸漸消弭,反身將賀蘭慎拉上岸來, 兩人沉默著恢複力氣和呼吸。


    片刻, 裴敏抹了把臉上的水, 手撐在身後問賀蘭慎:“你沒事罷?”


    賀蘭慎盤腿坐著,即便休憩時亦是腰背挺直如竹, 似是出神般, 半晌沒有回應。


    裴敏拍了拍他的肩, 賀蘭慎才猛地抬頭,茫然望向裴敏。


    “真心,你還好嗎?”裴敏湊近些,又問了遍。


    賀蘭慎點了點頭,啞聲道:“我沒事。”


    話音剛落,鼻腔中卻緩緩淌下一線濡濕。他以為是水, 下意識抬起手背一抹,卻嗅到了些許不同尋常的血腥氣。


    銀色的月光與橙紅的火光於水麵交錯,借著那金波銀鱗似的碎光,裴敏看到了他鼻尖下的一線擦拭暗痕,頓時一驚, 捧住他的臉道:“你流血了!怎麽回事?”


    鼻腔流血,多半是內傷……也對,方才三隻半人多高的大酒桶失火爆炸,即便裴敏被護住了耳朵也依舊感覺到了幾乎震碎髒腑的衝力,更何況以身為盾護住她的賀蘭慎?


    “哪裏難受?耳朵有沒有流血,還能聽見嗎?”裴敏真是又急又氣,扳過賀蘭慎的臉左右瞧了瞧,皺眉道,“你這隻顧別人不顧自己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改?”


    “可你不是‘別人’。”賀蘭慎說,握住她冰冷的指尖道,“放心,我聽得見,不會有事。”


    他的耳道並未流血,裴敏鬆了口氣,抬袖替他將鼻端下的血跡一點點擦幹淨,叮囑道:“以後不要這麽逞強了。”


    “我沒想那麽多,隻是覺得該護住你。”說著,賀蘭慎微微前傾身子。


    裴敏一怔,險些以為他是要親吻自己。但他沒有,隻是與她額頭相觸,鼻尖相抵,五指扣著,眼睫上承載著濕漉漉的水光道,“你那麽怕水,在水中一動不動,浮出水麵時連呼吸都停了,我差點以為……”


    以為他害死了她。


    “我也不想顯得那麽慫,但是一到水裏就控製不住地僵硬,讓你見笑了。”裴敏順勢親了親他的鼻尖,一向張揚的眼眸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溫柔,問他,“好些了麽,真心?”


    那純情的一吻使得賀蘭慎渾身一顫,半晌才喑啞道:“嗯。”


    砰——


    一支煙火自河心升騰而上,劃破黑夜,綻放刺目的紫白色光芒。那是淨蓮司特有的信號,足以讓驛館裏留守的吏員聞訊趕來支援。


    “裴司使,賀蘭大人!你們沒事罷?”湍急的水流中隱約傳來王止的聲音。


    他也還活著?


    裴敏起身,撥開頭頂拂動的柳枝朝河心望去,隻見遠方一個黑點浮浮沉沉,便揮手道:“老王,我們沒事!你能行麽?”


    王止一邊鳧水,一邊竭力喊道:“沒問題!這裏還有幾個疑犯活著,我帶他們上岸!”


    聞言,賀蘭慎將腰間沉重的金刀解下,低聲道:“你在這稍候片刻,莫要走遠。”


    “等等!”裴敏一把攥住他的手,肅然道,“小和尚,你想做什麽?”


    “下水。”


    “你有傷,不許去!”


    “若是落水的疑犯潛逃或合力反擊,僅憑王執事一人之力難以對抗。何況若疑犯潛逃,使得幕後真凶有了喘息之機,裴司使回長安如何向天後交代?”


    “怎麽向天後交代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賀蘭慎眸色堅定,輕輕將手從裴敏掌心抽離,脫下外袍和腰帶疊放在岸邊,而後起身將裴敏擁入懷中,“我清楚自己的能力,你可以相信我。”


    他不明白,信任與擔憂並不衝突。


    賀蘭慎的懷抱還是這般溫暖有力,那股溫暖令人安定。裴敏驀然清醒過來,擁著她的少年勇敢赤誠,遠比想象中的更為年輕強大,這樣的人生來就是天地的主宰,從不會甘心活在別人的庇佑之下。


    “撒撒嬌就能讓我心軟,你幾時學會的這招?”裴敏無奈,撫了撫他日漸寬闊的肩背道,“去罷。下水不要太急,若是乏力抽筋就趕緊抱著浮木上岸來,切莫逞能,明白麽?”


    “好。”賀蘭慎在她耳畔低低應了聲,而後走到河岸邊,一頭紮了進去。


    船還在燒,裴敏抱著賀蘭慎的衣物走到渡口岸邊等候。


    江風很大,吹拂濕透的衣物有些許涼意,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在河心忙碌的賀蘭慎。在水中遠比在岸上艱難,何況大多時候是他在泅水四處打撈追捕疑犯,更是消耗體力,直到月影朝西墜了墜,精疲力竭的兩人這才牽著五名綁在浮木上的疑犯泅水而來。


    賀蘭慎讓王止先行上岸,再將半暈不暈的疑犯一個個推至岸邊,做完這些他已是接近極限,上岸時手臂脫力又險些滑回水中,裴敏搭了把手,讓他借力順利上岸。


    相比賀蘭慎的拚命,王止就圓滑得多,隻是在原地負責將賀蘭慎處理好的疑犯看守捆住,故而還能站立。正此時,遠處傳來紛雜的馬蹄聲,是兩名親信吏員率人趕來接應了。


    “裴司使!”


    “裴司使,王執事!屬下等看到緊急信號就著急趕來了,你們沒事罷?”


    “沒事,死不了。”裴敏料想賀蘭慎需要一兩盞茶的功夫恢複體力,便對王止道,“你們綁著這幾人先走,我和賀蘭隨後就來。沒問題罷,老王?”


    王止扯了扯手中的繩子,將五人綁緊了些,臉上依舊掛著溫和的笑意:“沒問題的,裴司使。可要命人給您備馬車?”


    “不必,留兩匹馬就成。”頓了頓,她又改口道,“一匹。”


    王止並未多言,道了聲“喏”,便翻身上馬,率著趕來的眾人押送疑犯回驛館審問。


    不多時,馬蹄聲、嗬斥聲遠去,隻留下一匹雪白的駿馬安靜地在河邊吃草。


    賀蘭慎的恢複能力向來非同常人,短短一盞茶的功夫,他的呼吸已漸趨平穩。裴敏抹去他鼻尖滴落的水珠,托腮問:“知道我方才在想什麽嗎?”


    賀蘭慎一愣,誠實地搖了搖頭。


    “我在想,要是萬一你沒入水中出不來了,我定會跟著一起跳下去。那一瞬我忽然發現,比起怕水,我更怕你死。”


    裴敏低低一笑,似是自嘲,又似是無奈,眼中閃著璀璨的光,以最漫不經心的姿態說出了最繾綣的話語,“然而我跳入水中有什麽用呢,很大可能是跟著你一塊死罷了。這著實不像我的風格,畢竟我這人一向是信奉‘好死不如賴活’的……賀蘭真心,你成功了,我沒法再死撐著不回應你,我認輸。”


    賀蘭慎臉上掛著水珠,整個人清冷而又俊美。他何其聰明,立刻知道她此番話語的意思,眼中的疲憊頓時一掃而光,稍稍坐直身子道:“裴司使,你的意思是……”


    “清風明月美如斯,不及君風華萬一。”裴敏捏住他的下頜,在他唇角落下輕吻,“我要正式拐走你啦,賀蘭慎。”


    “好。”賀蘭慎回答得沒有一絲遲疑。


    裴敏愣神,而後失笑道:“你這人,怎生這般好騙哪?一點佛門中人的矜持也無。”


    “我記得你說過,要口是心非、曲折委婉方為‘情趣’,可我學不會,也等不及。”賀蘭慎的嗓音不複清朗,變得沙啞而低沉,倒有幾分成熟男人的穩重,“我迫不及待,蓄謀已久,隻為此刻。”


    劫後餘生,他於月光下,背映著粼粼的河水,滿腔情意衝破理智的枷鎖,閉目側首,俘獲了裴敏的唇。


    他的吻還是這般熾熱凶猛,不懂得收斂調-情,仿佛要將滿腔精力釋放在唇瓣之間。相比之下,裴敏就顯得弱勢得多……


    她一向隻會小雞輕啄式的親吻,親上去連水漬都不會有的那種,純情得不能再純情,又怎能比得上‘清心寡欲’的前和尚無師自通呢?


    月光碎在河水中,河水又蕩漾在她眼裏,呼吸連同理智皆被攫取,如激流浮木,如並蒂連理,如烈火焚身……轟轟烈烈,至死方休。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瞬,或許是漫長,裴敏瑩白如冷玉的麵容第一次浮現出了緋紅血色,襯得五官更加明豔動人。兩人皆是呼吸急促,心跳如鼓,深情對視,享受著互證心意後的繾綣溫柔……


    直到裴敏扭頭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她揉了揉鼻尖,歉意一笑,而後又忍不住捂嘴連連打了兩個噴嚏。


    什麽繾綣溫柔,皆煙消雲散。


    “看來連老天都怨恨我引-誘了佛門中人,正罵我呢!”裴敏聳肩笑道。


    “別胡說,多半是著涼了。”賀蘭慎抬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皺眉道,“衣服濕著,容易風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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